韋護(2 / 3)

這天別了浮生回來後,他更不安的坐在房裏,同時對於自己起著反感。為免除這懊惱,他整個晚上都消遣在小說中。他簡直恨起來為什麼這時不會有點意外的工作來消磨他的時間,好讓他不為別的可笑的事件苦著。

但在睡了一覺之後,他又變得好好的,與從前一樣有精神,有興致的走到那辦事的地方去。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過眠。而且大家忙碌著,臉上放著光輝,他也就異常有勁了,他需要有許多在拚命努力的人來鼓勵他、幫助他。

下了課後,他在教務處坐了一個鍾頭。仲清不在,隻有兩三個糊塗的人在那裏,都異常敬仰的在同他敷衍,因為他們不知應說什麼話才好。他毫無趣味的同他們講學校的事,又講報紙上的事。然而總無結果,總無真的意見。他們對一切都很朦朧呢。他看表,還隻四點鍾,回去是太早了,但又無事可做。他再望這些同事們,覺得還不如同那門房老頭兒說話有趣味。他無法了,隻好站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神情,其中一人便趕忙為他找帽子,另一人便模仿著感歎的聲音說:

“唉,韋先生,你簡直太忙了呢。”

韋護不禁顯出苦笑來,但是卻極親熱的與他們周旋了一會才急急的離了學校。既到了馬路上卻又彷徨起來,不知往哪兒走才好。最後還是不覺得向浮生家走去,最近浮生夫婦之於他,仿佛有很親近的意味了。

一到門邊,便聽著有那響亮的笑聲,他不覺心一動,腳就躊躇了,想退回去。不過他為了一種自負的情緒,他不願怕什麼,所以還是帶著一副好的氣氛走進去了。他將他的大的滿的皮包向桌上一摜,轉臉向麗嘉笑道:

“還生氣嗎,小姐?韋護今天特來賠罪。”

他伸過右手去,仿佛也很倨傲的樣子,但眼睛卻故意的狠狠的瞅了她一下。

麗嘉將右手放到他手中,柔聲的說:

“不懂你的話。我並沒生誰的氣。隻怕你一賭氣,不理我們了呢。”她並沒有躲避他的眼光。

他又去拉珊珊的手,珊珊卻無力舉起手來,她說不出有許多抑鬱,她一點也不像從前鋒芒了。

雯用手指刮著臉去羞麗嘉,露出一副疑問的笑臉,意思是說:“沒有生過氣嗎?”浮生也笑著,一半解釋,一半安慰的道:“完全小孩子,哈哈……”

麗嘉簡直不在乎,她坐到韋護坐的那張大沙發上,很親昵的同他說到生活的一些小事,她當麵誹議浮生他們的生活太單調,太不藝術,她說到他們的種種無生氣,她又仰慕的問到他在北京的情形,那些女同誌一定都非常自由,非常快樂,她真羨慕她們。韋護也說她們好,因為她們有事做,她們有信仰,她們走上了一種固定的生活軌道,總之她們是不會有許多煩惱的,而且生來便不如南方的女人多感慨似的。

珊珊聽來覺得有許多刺耳的地方,而且覺得她朋友的牢騷說得太過分了一些,她忍不住說道:“這隻是因為太閑了的緣故,一個人成天不做事,僅用腦子亂想,自然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了。中國女人,完全因為是沒事給她做呀!”

韋護心裏想:“我卻實在忙呢,然而也不安定得可怕呢。”

正為了有人說他生活方法不夠好的浮生,心裏有點不痛快,他反對他們,拿起他的書本在桌上拍得很響的說:“什麼‘生活’?這隻是一些詩人們的話,而且是有錢的人才能討論的問題。我呢,是一切都不知道,也不過問。隻知道就這樣忙迫的過去,一直到死。人是不會想到什麼煩愁的。”

“哼,然而在工作中也會為了一點小到可笑的事同雯同愛人吵起架來,還要別人勸和呢。”

“那並非這個意思。你不知道……”浮生無力的辯白著。

“總之,一切都太平凡了。我厭棄這一些不動人的故事。”麗嘉不耐煩的叫著。

韋護解釋道:“本來是平凡。人並不是超然的東西。但是,得有動力。譬如我們就是架機器吧,我們有信仰,而且為著一個固定目的不斷的搖去,可是我們還缺少一點燃料嗬!人是平凡得很,正因為此,卻不能不常常需要一點這助動的熱力呀。浮生,你是成天忙著的,我也成天忙著,但是你能給我一個確實而滿意的回答嗎?我們一切生活的主宰到底是什麼?”

浮生駭得把眼睛張得很大,不知說什麼好。他隻想喊:“你有神經病,你簡直有神經病!”

“對了,韋護!我相信你,你懂得隻有比我們更多的。我們總是缺少一點什麼東西。若將我們生活的經曆打開來,真不能使讀的人會有什麼激動的。無味愁煩和苦痛,哪裏是生活的病呢?韋護!我們到底要怎樣才能弄得使我們好玩點和充實點?”

韋護用一種極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珊珊隻是不安的巡回望著他們兩人,時時噓著氣。及至韋護征求她的意見時,她竟無所措手足的呐呐著。

韋護已經了解,他已從麗嘉那裏取到了一種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信用。他很興奮,他又本不缺少那好的談鋒的,於是他將這情形維持到更好的局麵。在這裏浮生夫婦沒有插嘴的餘地,而珊珊也像身體不好,缺少說話的趣味。韋護觀察到她的後頸邊,有一顆極圓的黑痣。而當她笑的時候,又現出兩個笑渦來,一大,一小,一個在頰上,一個在微微凹進的嘴角邊。那兩片活動的紅唇,真也有點迷人呢。於是他倒常常靜著,隻聽她說話。

直到浮生的晚飯擺上桌子了,大家才知道時候已不早,是應該告別了。

韋護執意要回家去吃自己的飯,所以他先走了。

不過在麗嘉和珊珊也寂寞的走回間壁後不久,他卻又沉悶的走了轉來,他握住浮生的手說:

“請你原諒我,我發揮了一些那樣可笑的論調。但是我很明了,我不是那樣怠惰的人,想你也相信。隻是我近來真仿佛有點神精變態,你看,我從前那麼忙,每天還能寫五六千字,到現在卻隻能寫兩千字了。然而我會振作的!我現在將這些話告訴你,因為我把你,也隻有你是我在國內最好的朋友。”

浮生並不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義,隻是更緊的握著他,顯得又感激,又替他難過,反做出一副乞憐的樣子說:

“唉,我曉得,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我看,你休息幾天,學校方麵,我可以替你做。”

“那倒不必。好,你們吃飯吧,我回去了,晚上還得寫文章,因為《青年周刊》無論如何明日得付排。好,不必介意我,浮生若得空,下期翻點稿子給我,要切用,又不要太長了。若能寫就更好。好,我走了,明日見。”於是他快快的向門外跑去。

浮生還想拉他吃了飯再走時,也來不及了,隻凝望那消去的後影,覺得那影又為工作勞苦得瘦了好些,想起他那樣不辭勞苦,而又誠懇的從不歎氣皺眉的幹著,猶不免一部分同事的非難,真為他難過。相形起來,反覺得自己平日的固執和暴躁,竟能邀得別人的諒解,真是幸遇的事。因此他更同情他了。“韋先生”這外國名兒,是大部分同事單應用在這位懂得外國禮節的韋護身上的,然而意義卻全因用的人而變得不同。

韋護離了浮生的家,一人冷清清的落在馬路上,說不出的對於自己的嫌厭。他在心裏重重的打自己的耳光,這悔恨又並不像向浮生所說的那些話的意義,是完全懊悔,怎麼又會向浮生,那老實人說一些那麼瘋瘋癲癲的話。本來別人並沒有覺出你有什麼病,若是一解釋,反使人生疑了。若是浮生知道了,或是雯,女人總容易了解,說是我,韋護怎麼了怎麼了,一嘲笑開去,唉,那真糟!他又悔,為什麼竟忘了一切,同那麼一個小姑娘,多幼稚的人談講得那麼有勁?真太愚蠢了。他越懊惱,他就越興奮,又越對這興奮起著反感。他心裏說:“韋護!忘掉這一切吧,讓魔鬼拿去,你去想一點別的更重要的事!”

他竟忘記坐車了,走了好久才到家。

那表親,一個洋行裏的辦事員,近來因為事情頗得意,已吃得有點發胖了,走到階邊來迎他:“嗬,來得正好,你今天遲了好些時呢。我也因為有點事剛回來。好,喊他們開飯吧。”

他頹唐的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呻吟的說:

“人有點不好過,不想吃飯。”

房東很殷勤的周旋他,親自倒了一杯白蘭地,說吃了會好點。房東太太也來了,一個雖說顏色稍黑,然而卻很健實,又很懂一般太太們的風情的女人。他隻好順從了他們。吃飯的時候,房東仿佛打趣般的正經向他說,他實在應當找一個如意的太太了。房東太太也毛遂自薦的說是願意幫他忙。然而他隻好笑了。說住在這有好主婦的家裏,便非常滿足,竟忘記太太的事了。若是承情幫忙,也應當找一個像這賢惠主婦一模一樣的他才要。男的好像受了奉承,就更樂了,女的則橫眉一笑。於是這從未使他稍稍留意的女人,也好像使他心動了。他勉強歡笑著敷衍了一會,才離了那對夫婦,回到自己的房子裏來。

照例他抽了幾支煙,但將稿紙攤開好久之後,還不能寫一個字。他努力鎮壓住自己的感情。他疑心完全是因為他走了太多的路的緣故,他想早點睡隻是又找不到瞌睡了,而且連書也懶於看。他從那秘密的抽屜中,取出那些珍貴的詩稿來,翻來覆去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確實寫得很好,有許多都是在前兩年所不能體會出的情緒。不過他不願將這些他得意的成績拿去發表,因為隻能給一夥沒有修養的人作嘲諷的談資的。他重將這些東西收藏後,便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以混去時日的事情了。無論在心中他是怎樣的在喊著:“明天要發稿呢!難道你存心延期嗎?”但他仍然不能執筆。時鍾還隻到九點半的時候,他就張眼望著天花板躺在床上了。天花板上被那紅色的小紗燈反映出許多畫著大圓形的黑影,像一個大的、散漫的花朵,他從那些破碎的花瓣中,最先看見了一些他的不明顯的意識。多麼可笑的意識嗬,他閉下眼皮來,願意這影像消滅去,這會使他不由的要生出慚愧之心來的。但是一些另外的,便在他合攏的眼前跳躍起來了。那逝去了的,曾經陶醉過他的甜蜜。唉!怎麼這些本已成為毫不可戀的一些影子,也變得很能誘惑人的在擾亂他,而且使他痛苦。他又厭煩的把眼張開,而那麗嘉,一點沒有錯,太像那姑娘了,簡直就是那副神氣望著他,像問他要什麼東西一樣。他心裏想:“唉,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接著他便否認了,決不會的。那姑娘決不會把他放在心上的。若果他是一個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或是一個音樂家,一個詩人,他都有希望將自己塞滿那處女的心中去。然而,多不幸嗬。他再也辦不到能回到那種思想,那種興趣裏去。他已經獻身給他自己的不可磨滅的信念了。而這又決不能博得她的尊敬的。他想起那最初見她時的一切了。她是那樣侮弄了柯君,而且那樣不勝其譏刺的問到他,“哼,是同誌!”若不是因為他是《我的日記》的作者,而他又幸而還勉強應付了過來,她簡直不知早就怎樣在顯示她的傲慢的技術了。他又重新想過一遍她所說的一切的話,他證實了他是怎樣的不能給她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滿足。但是那眼光,唉,為什麼在剛開始時,她就那樣仿佛欲吞滅人的望著他。而且今天,更使人疑惑的親切了起來。他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想,竟至有時忘形起來。他不知所以的在床上滾著,幾乎將那小幾上放的茶杯和水瓶都碰倒了。

總之,這是事實,麗嘉已一反舊日狂狷的態度,她很坦然的同他談過她自己的無聊的生涯。講過一切像是屬於大眾的希望,她很信仰他,她並不暴躁,而且她並沒有將他視為一個她所歧視的人。韋護再三想,他實在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她實在可以做他的一個好朋友。他有許多思想隻能給她知道,那些腦筋簡單的人是不配了解的,而且也隻有她的那些動人的態度,才能引起他有裸露出衷心的需要。他要將她摟過來給她一個擁抱才好。他最後放膽的想“她真可愛”時,他就用力的向空中那幻影的嘴唇上大大吻了一下。

這時麗嘉也正在被一種矛盾的思想所糾纏。她覺得她自己簡直是太不懂事了,為什麼要向韋護一個初次相識的人,將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滿足給他瞧,使他在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觀覽,將一些不真確的(就是說並沒有真真了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實在很柔弱,很貧乏;也許現在正同人說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來了。她不安的向和衣斜躺在床上的珊珊說:

“珊!你為什麼老不同我說點親熱話,是不是有點生我的氣?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會將韋護當成那樣一個朋友看,我實在太不顧慮和太不矜持了。你曉得的,我並不是說人應當虛偽點,隻是不應到處向人發牢騷。能了解你的呢,他還給你點同情(然而這也夠可恥),否則,隻能給人拿去做笑談了。尤其是我們,一個沒有職業的姑娘,真該留心給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壞的。任人恨也好,惱也好,怕也好,隻是不要讓人看不起,可憐可欺就好了。珊,你說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實了?而且到底——唉,你看韋護到底是怎麼一個人?”

珊珊也有珊珊的煩惱。她比她朋友稍微大一點,百事都憂鬱一點,在人情上,她自然比較的周到。她有一顆玲瓏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觸得深,越能發現她的聰明和溫柔的韻致,然而在表現上,無論她怎樣鋒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這方麵的天才。她有一種中國才女的細膩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她隻說:

“你,相信我吧。我不會對你說假話。你並沒有什麼不對。你歡喜哪樣就哪樣。我隻是有點不舒服。我實在無生你的氣的理由。”

“為什麼你還是這樣態度?而且你不答複我的話?我要你說那‘韋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她跳到珊珊床前去,她將自己的臉去遮住珊珊的視線,她不肯讓她再逃避開去。

珊珊坐起身來,握住她的手說:“嘉!我不希望我們將別人討論得太多了。他與我們有什麼相幹?而且,韋護,我真不能了解他呢。也許他是好的,他是對的,他比一切我們相熟的人的見解都高明,但是我們何必這樣無窮盡來說他呢?你說你悔,你不該將他看得太親近了,然而這樣不疲倦的老研究著他,不更覺得是將他的意義更看得不同了嗎?我不反對你任何提議,我隻不願他,韋護,來占領我們整個時間。我看你從轉來到現在,他的影兒都沒離開你腦子的。”說到這裏她便笑,用手去撫摸麗嘉,“這真不值得!”

“真的,我仿佛老不能忘記他。這確不值得,確值你來笑。不過他太會說話了,你未必能否認這一層。想想看,在我們初次見麵,他就能將我們的頑固的心,用語言融洽了下來。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種態度和話語,我幾乎疑心隻有他能了解我了。你幾時看到我曾同一個什麼初次見麵的人談到這些話,固然是由於我太不檢點了,然而,卻也因為他有引起我說這話的興趣和需要啊。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我將如你所說的‘不值得’,我不願再多想到他。”

珊珊不願再繼續這談話,故意擾開些,慢慢便說到浮生,珊珊說他是好人;麗嘉承認,且說他很可愛,但是她永不會愛如此的男人,隻有能為好母親的雯才能同他住。她說:“你看那傻樣兒,有時真使你覺得他可愛,可是,這是不關緊要的。若是這是你愛人,成天當著人這樣,給別人笑,你可真受不了。我喜歡他,因為他有許多特別的地方使你不由要發笑。我也將他當一個好朋友,因為他真是誠懇極了。隻是,我們真難了解,他隻將我們看作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子,他永不能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話說到這裏便停頓了。仿佛想起:“誰能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但是話仍然繼續下去,她們說到雯,又說到毓芳。她們意見總還能一致,然而態度卻不同。珊珊無論如何,對於同性的寬容,較她朋友能大些。

直到夜深了的時候,眼皮提不起,瞌睡來迷了,才終止了爭辯。麗嘉糊糊塗塗的脫了衣,爬進床的裏邊去。不久,便隻聽到那微細的勻整的呼吸了。

珊珊沒有睡著。她願意認真念點書,可是不知從什麼地方努力。這位教授講一點翻譯的小說下課了,那位教授來講一點流行的白話詩,第三位教授又來命他們去翻一點不易懂的易經和尚書。到底這有什麼用?她本來對文學很感到趣味,誰知經先生這麼一教,倒反懷疑了。還隻聽了一個星期的課,便仿佛感到很無聊了。她不能再像往日一樣能和麗嘉毫無憂心的遊蕩。她看見她朋友在那麼興奮的談了一回話之後能那麼香甜的睡去,她真認為是可羨的事。她異常愛惜的將被替她再蓋好一點,又閉著眼,數那勻整的呼吸去試著睡,好久,才稍稍睡著去。

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弄裏響起一些鐵輪的車聲,趕清早裝運垃圾的。珊珊醒了。她很難受的輾轉著,頭又暈,眼皮又重,她需要睡眠,卻又不能睡,她隻好張開眼來望天色。天色已由朦朦的,變成透亮了,一定是好天氣。房裏還有一盞夜來忘記撚熄的電燈,討厭的黃光照著。珊珊不願起來關,又合眼躺下了。她不知挨了多久,聽到樓下客堂的鍾響了七下。她覺得應該振作,應該上課去。於是她起身了,摸摸索索的做著一切事的時候,才把那酣睡的麗嘉擾醒。於是這小房的空氣全變樣了。她總是感到有濃厚的興致,給予珊珊許多向前的勇氣。她蜷坐在被窩裏,用愉快的聲音讚美珊珊的柔細的發和那又圓又尖的下巴。她常常好像剛發現一樣驚詫的問她:“珊!真怪,怎麼你的發會那麼軟而細,你小時一定沒剃過的。真好看,像一個外國人的頭。而且,你照一照鏡子羅,那小下巴簡直和沙樂美的一個樣子,那皮亞詞侶畫的。唉,我真愛它呢。我也得有那麼一個就好。哼,明天把這醜的削了去。”等不到別人答應,她又叫起來了:“呀,好香呀,你看這盆桂花都快謝了,卻還香呢。唉,珊,我說又快要買菊花了,隻是菊花我並不喜歡。”

她就這樣常常同珊珊成天講話。當她睡足了的時候,更高興。她在珊珊麵前毫無忌憚,有時還故意擾得珊珊不能做別的事,她就快活。她又在想法使珊珊缺課了。因為珊珊到學校去後,她太寂寞。但今天珊珊是下了決心的,她柔聲的向她說:“我要走了,八點鍾有課。你無事,可以多躺一會兒。起來看看書,我就快回來了。以後我們想個法子,不要這樣空玩就好。嘉,我們已不小,我們得憑自己的力找一條出路。我對我們將來還有一點意見,等我回來後我們再談。”於是她一點也不覺得有體貼朋友寂寞的必要,快步出去了。

剩下麗嘉一個人蜷坐在被窩裏,帶點失望的惆悵,想到她朋友,仿佛有點惱她一樣,但隨即諒解了:“為什麼要缺了課,在家裏陪我玩?既然是誠心老遠跑了來,又花了那麼多的聽講費。自然,她是對的,我太自私了。”於是她又笑了,斜身靠在枕頭上預備再睡,忽的想起珊珊說的“你無事,可以多睡一會兒”來,不免有點慚愧。但是她轉念一想,未必去坐在講堂上聽別人念兩段書,便算得是什麼事,而且到底上了課的人會有什麼與自己不同?她不能相信去上課便有什麼了不得的意義。她始終找不到興趣能在課堂中呆坐,她說(在心裏說):“與其在那兒受悶,寧可獨自躺著亂想。”她便又很安心的躺著了,而且亂想。她想了許多,將毫無關聯的事接在一處。事情並不精彩,又不重要,不過她卻感到很有趣。從某一種事體聯想開去,一秒鍾裏便有許多不同的影像旋回過了。但是常常不拘在某種事體中,忽的會跳出一個影子,像韋護;她接著去審視那影子時,便又模糊了。她幾次都這樣叫,幾乎叫出聲來了:“怎麼我老記不清他那樣兒,到底那眼睛,那鼻子怎麼生法的?”然而她真記得,那眼的光,探求的,那笑容,多麼做得毫不懂拘束的嗬,並且那態度,她就從沒遇到有比他更動人的。自然,他並不是美好得很,高貴得很,或是豪爽得很,他隻是那麼一種不帶酸氣的倜儻,微微帶點惹人的沉靜,就全憑這個來打動人的心。麗嘉又溫習一遍他所說的一切。沒有錯,他將她的意思引伸了,他補充了許多她未說出和未想到的話。他又說他的意見,那全與她一樣,隻是更具體,更確定,更將她引向他了。她竟會想起:“珊珊也決不會能知道我如此之深的。”她再去想別人,便都覺得俗氣了。她隻願再見他,即使說一點小到比什麼還可笑的事,也可以從他那裏得到極滿意的解釋。她跳起身預備跑到浮生家裏去,在那裏準可會到韋護的。有一種直覺,使她斷定,若是韋護不逃避她,那他一定也要不斷的往這裏來。她不覺笑了。她笑她自己所料的決沒有錯,她又笑自己太急了,但是她仍然急急的穿衣服,要早早的到浮生家去,或是別的地方去,這小房子不能使她逗留了。正在這時呀的一聲,門大開了,露出珊珊的頭。珊珊望到她那慌慌張張的樣子便問:

“急什麼?你要怎樣?”

她有點不好意思,仿佛被別人窺破了什麼秘密似的,倒身在床上大笑起來,她說“你曉得的,我預備出去玩,這房子太寂寞了,你又不在家,我真無聊透了!”

“既然想玩,我陪你,隻是到什麼地方去?”

她不便說出浮生家,而且現在浮生家裏也無味,既然珊珊回來了,她是可以不出去的,所以她懶懶的答道:“我也想不出地方。”

珊珊會意的一笑,坐到床上去:“那就不出去,還是我們來談談,我缺了兩個鍾頭課,就是為不放心你。”

“嗬,你太好了!依我看,你不必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們兩人都去,你,得找事做。我呢,你不去,我也坐不牢,總惦記你太寂寞了,怕你心焦。而且,嘉,我真需要你給我興趣和勇氣,我自己常常都覺得奇怪,百事一有你那樣高高興興的在旁邊,我才更感到那事的意義。若是你一反對,我好像也灰心了一樣。自然,這怪我太不能忍耐了。隻是,嘉,我不是說你,你不免有點任性,若像你現在這樣玩,你將來一定要後悔的。我隻希望你能同我一塊念書,我好,你又何嚐不好。”

麗嘉作了一個難看的怪樣子打斷了這談話。她有一種最不願意的事,便是想到她眼下最須解決的問題。她厭倦了學生生活,無耐心念書,然而又無事給她做,她又不願閑呆著。她有許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沒有一個人能了解她,原諒她的。她也想過,但是她所想的都是夢,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惱得不願講到這事了!她一聽珊珊說到這裏,便忍不住要皺眉,不過一當珊珊看見她怪臉後,她便覺得很對不起她,所以她隨即笑著道:

“唉,又來了!你不是已經說過嗎?明知無效果,還要來碰釘子,看你這人羅!我,你盡管放心,我不願負你不能安心念書的責任。好,珊,你既然缺課回來了,我們還是出去玩玩吧!”

但是珊珊卻仍舊要將話題繼續下去。她說,不錯,她曾勸她一同上學校,不過意義完全兩樣的。以前呢,她完全是自私,她願她朋友能為她作伴。但現在,她是為著她朋友著想的。她肯定的責問她:“你敢說我們能懂些什麼?雖說處處我們都顯得很聰明,我們同別人談講藝術,談講種種問題,以及一切細小的日常生活,而且我們還是多麼做得看不起那些談講不來的人。但是,到底我們思想的根據在哪裏,我們到底懂了那些沒有?沒有呀!我們沒有潛心讀過幾本書,我們懂的全是皮毛。我們仿佛是在驕傲,然而卻一定有許多內行人在譏笑我們了。這些呢,過去了!我們本來是太幼稚了。我也原諒這些,隻是現在,嘉!我們都已經有二十歲,而且,看一看這社會,是不是還能準許我們遊蕩,準許我們糊塗?我們總得找出一條路來。但是,我不敢說,不多讀點書,會能找到一條頂正確的路!”

麗嘉始終擺出一副玩笑的樣子,不將那些話當正經話聽,時時找她朋友鬧著玩,又打岔去問一些不關緊要的話。到後來,看到她朋友太認真了,不好不理她,隻好點著頭,其實她還是希望這些能早點結束的。但是當她聽到她朋友發出那麼一些責問之辭時,她忍不住很氣憤了,她大聲抗爭著:

“錯了!你簡直錯了!也許這能應用到你自己身上,可是你不該將我和你說在一起。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既然知道這社會已不準你再遊蕩,那,也就未必還能準你讀書!你說,年紀大了,要找條出路,但是你認不清那最正確的,所以你要靠書來幫忙,但是書太多了,路也因為書更多了,你將更認不清你應該選擇的那條路,你將永遠走不上一條路的。人隻是應該向前走,走不通了,再來,那才會有一條真正的路,你不是幾次都感歎你太不懂得什麼了麼?你不是覺得你對於一切問題,都隻能講點皮毛麼?但是,讀書吧!讀那些白話詩吧,你就會懂的!哼!不行,我告訴你,這一切都得實實在在去經驗。你不懂這個社會,你便讀盡天下的書,你仍然隻是一個誤解!唉!得了,我們不講這事了,你看你還那般像演講似的來教訓我,我會不會覺得有笑你之必要?嚇,珊!我真要笑了!”

她便縱聲的打著哈哈。第一次,她將朋友當做了敵人。

另外那個被嘲笑的,自然也把臉變紅,她不能忍受這無禮,她堅持著她的意見,她要糾正那錯誤,她不憚煩再解釋且申叱她了。

慢慢的,都忘記了那重要的一點,隻在尋求一些精彩的深刻的諷刺,互相拋過來,要打擊對方的心。

珊珊說不出的難過,這局麵真不是她能臆想的,她純粹一副好心,她抱著希望的;然而現在呢,她不圖在她們的友情中,會產生這可怕的事實來。她真想痛哭了,但是她忍著,她罵她惱恨的那人。

麗嘉更是充滿了憤恨。她原本是很快樂的,現在卻為她朋友擾亂得不堪了。她覺得她實在應離開這不愉快的地方。她跳步的衝出這小房的門,她走了,然而卻故意做了一個極可惡的樣子留給她朋友。

外麵灑滿了金色的陽光,天氣像初春。麗嘉仿佛一個被放的囚奴,突然闖入了這世界。她用一種奇異的、狂歡的心情來接觸一切。她不斷的噓唇,迎著風快快的向前走去,那清涼的微颶,便頻頻去摸那臉頰,或是很快的抹了一下便跑走了。她舉眼去望天,正有許多團的白的耀眼的東西在那藍色的天海中變幻著。她仿佛自己也輕了好些一樣,隻想飛騰起去,腳步換得更快了,像要離開地麵似的那麼跑了幾條馬路。馬路上都異常安靜,即使在白天,也沒有很多的行人和車馬。她想起適才的爭執,簡直覺得那是太愚蠢和醜陋了。她撿起一片被秋風吹落在地下的枯黃的葉,像是很珍惜的把玩著,隨即便又不經意的拋下了,風將那樹葉吹到好遠去,她又去撿另外的。她想起珊珊來,看見她紅著眼睛,額上有兩股細的青筋暴露出。她想:“唉,我怎麼能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她許久來都在愛護我的。”但即刻又轉念道:“自然,隻怪我太粗暴了。”她又想起過去的一年,不正是這時候嗎,她們剛跑到南京,成天在北極閣、雞鳴寺這些地方亂跑,那時她們還沒有丟棄繪畫,她常常將她喜歡的色調去染汙那白紙。她曾有許多自己滿意的作品。那時珊珊沒有別的信仰,信仰便是她。沒有別的興趣,興趣亦惟她的興趣是從。而且她以她的聰明,她的豪邁,她的熱情,吸引了一些朋友,她們終日都沉於歡樂中。現在呢,散了,都忘了她,幹各自的事去了。珊珊也一樣,她隻信仰讀書,而且她鼓惑了那些人,現在還想來強迫她。她怎能不生氣!過去的一時的熱鬧,使她迷亂,她仿佛她應該爭回那失去的王座,她不能寂寂寞寞的生活。珊珊的話,也有一部分理由,她說:“這社會已不準我們再遊蕩了。”對,我們得找事做,我們要鑽入社會去,我們要認清一條路。她決計了,她不一定要同珊珊在一條路上走的。珊珊喜歡那些書本子,她就去讀書,無論結果怎樣。她自己願意幹一點事,她就去找事做,不必在家裏使珊珊不安。現在珊珊一定被她氣哭了。她知道珊珊是比她多感傷的。她無論如何不能在街上瞎跑了。她要轉去看看她朋友,向她解釋,向她道歉,這真的不值她們來鬧得心裏難過的。她掉頭在朝來的路走回去,才發現已離家好遠了。她正預備雇洋車,迎頭卻有部洋車停下了,車上走下一個滿臉都是笑的人:

“啊,怎麼在這兒,要到什麼地方去?”

原來是韋護從辦公處回來,很高興的神氣,給了那車夫兩角錢,打發他走了。他隨著麗嘉慢慢的走。

“總之,大約隻將我們當做瘋子來看而已,他們決不將我們看做同他們一樣的人。”

韋護聽著這些話,極感到興趣。他幻想幾個鮮豔活潑的女性,穿著上海流行的學生裝,在一個隻有小車夫去吃的館子裏,和那些穿髒的破衣的人廝混著,用大碗斟酒,受一群好奇的眼光凝視著;他再回頭去望那麵館,好像有點感情似的笑了起來。他問她好不好再到那地方去吃麵,他願意陪她。她拒絕了,她已經懂得了這意味,再去,便無趣了。他又希望她能和他到別的地方去吃一頓飯。她笑了,那態度又變得與從前一樣。韋護恨恨的望了她,她才停住笑,但她立即招來一輛洋車,她向他說:“再——會,”那全個臉都堆滿了愛嬌,她接著又做出一個嘲笑樣子稱呼他一聲:“韋先生!”,不等韋護的答語,便跳上車走了。

韋護心裏很不痛快。為什麼每當她一說起“韋先生”時,便露出那麼一副鄙屑人的態度?她不過是從那些無聊的人的口中撿來這名詞,這並沒有被嘲笑的理由呀!韋護再舉起眼去望她,隻見一個蓬得很高很長的發的頭莊嚴的放在一件紫絳色的夾衫上,被車兒漸漸的拉遠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又將她原諒了。他笑自己,怎麼韋護會被一個年輕女孩逗著。他應該了解她,她實在比別人還敬重他。於是他向著那車輪所向的方向進行,但隻走了幾步,便又退回了,他決計還是轉家吃午飯,等下課後再到浮生家去會她。

果然,珊珊哭過了,眼皮有點紅腫,坐在桌邊寫信,旁邊放的館子裏送來的包飯,飯菜都冷了,還沒動一動。她已經看見麗嘉悄悄進來了,但不去理她,仍然低著頭寫信。

麗嘉坐到桌的那方,搭訕的問:“給誰寫信?”

“給家裏。”

“嗬,說些什麼呢?”

“不說什麼,隻要點錢做盤纏回去。”

麗嘉認真的問道:“珊!真的嗎?為什麼?你給信我看,我相信你是在騙我。”於是她將臉色轉改來,笑著去賠禮,她要求原諒她適才的粗暴,要求她忘掉這回事,她發誓以後決不給她難受了,她強迫她同意,她又放賴似的定要她笑,最後還亂搖著別人的頭,連聲問:“說,到底要不要回家?”

珊珊是常常向她讓步的,自然笑了,而且還同她談講一切她的計劃。回家的話,當然是臨時編來慪她的。她又問她去什麼地方跑了一趟。

她便告訴她剛才的情形,告訴她遇著韋護,兩人同走了一段路,她說:“我都想同他去吃飯了,但是一想起你所說的一些話,便馬上丟開他,坐車回來了。”

於是兩人又和好了,一邊說笑,一邊將那冷的飯菜放在一口小鍋內,在煤油爐上熱著,她還取笑珊珊的哭。

吃過飯,她便離了珊珊到醉仙那裏去。她夢想那裏有許多動人的事做。那裏有好些青年,都是同她一樣的有許多好的理想,都急切要得到施展生平抱負的機會,都富有熱血,商量著來幹點轟轟烈烈的事。她不能再閑著了。

韋護上完課,便踱到浮生家裏來。浮生家裏,冷清清的,小孩睡覺了,雯坐在桌邊,織一件小毛繩衣。浮生剛回來,躺在椅子上,無聲的看著報。

韋護躺到椅上去,望了望房內,隻想問:“她們來過麼?”但不好意思,隻好裝做並沒掃興的樣子說話。

慢慢的,他們講到一樁戀愛的事,輾轉又講了一些別的,談話是更其闌珊了。韋護實在覺得有走的必要,但仍是等著,隻是顯出了一副無聊的樣子。過了一會,他正預備要走時,雯卻對他一笑,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悶得很,我去要麗嘉她們來玩吧。”

韋護阻止她,但她卻跑到間壁去了。一會兒,便同珊珊兩人走了進來。珊珊的臉色,仍然有點蒼白,微微罩著一層愁悶。她望了韋護一眼,便坐到先前雯坐的那張方凳上了。韋護很和善的問:“怎麼今天不過來?”

“難道天天一定要過來的嗎?我不知道這理由。”光這聲音就辣辣的,使浮生都詫異了。韋護卻笑著向她解釋,他不願使人太不愉快了,他也沒有想到為什麼她這樣刺人。

浮生問麗嘉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便微微狡笑道:“不清楚呢,是被一個什麼人約著上館子吃飯去了的,不知怎麼還不回來?”

韋護沒有悟過來,以為是真的,正奇怪著:“呀,不是我明明看見她雇車回家嗎?”但他也不問。倒是雯反逗著他說:“你說麗嘉怎麼樣?”

“自然了不起,你們朋友中,就沒一個錯的。”

她們都知道這是假話。

“就隻太愛鬧戀愛了。”浮生說,“昨天樓上住的人還問我她是誰呢。他前幾天有一次看見她同幾個男人在公園裏玩。”

“那裏麵還有一個女人,怎麼你們樓上的人就沒看見呢?我敢說,麗嘉一次也沒同人戀愛過。”珊珊有點氣忿的為她朋友分辯。

但是雯卻站在浮生方麵,她說珊珊太偏護她朋友了。麗嘉被許多人非議過,那是不能隻怪別人的。無論是哪個朋友,同麗嘉很好,好到不亞於珊珊的人,也不能不承認她是太過火一點,她同許多男人相處得很親昵,使別人墮入了情網,好像一個小孩一樣,什麼都不懂,都不買賬。她也從沒有同一個女友能相好到稍微長久一點的。

珊珊竭力的辯著,麗嘉從沒有同誰有一點戀愛的嫌疑,她完全是一個小孩子,在男人麵前,稍微有點任性是有的,那完全是對方的神經過敏,才鬧出一些故事。我們的友誼卻是許久來都相融洽的。

她說了許多,有好些話使韋護感到不安,仿佛專為他放射出來。他很難過,又很無趣的坐了一會才走。

他還連來了三天,都沒見著他要見的人。

第四天他去,又撲了空。這使浮生都對他詫異了。浮生一看到他進房便悄悄向雯說:“唉,我不很懂得,他來我們這裏好像辦公所了。我料定他會來的呢。隻是他簡直瘦了!”

“我想他是墜在戀愛中了,你看他近來那眼光,不是癡鈍了許多麼?”雯婉曼的望著她愛人笑,“每個人當在戀愛中,總要變得愚蠢些,或特別聰明些。我看他是變蠢了。而你當時是聰明些。”

浮生又憨笑起來,他好奇的望著韋護。

“呀,你們在議論我什麼呢?”韋護心裏很不高興,這不全是因為知道別人在當麵議論他,他還是保持著他原來的態度,微微帶點倦,又帶點興奮卻毫不輕躁的將他倆審視著。浮生拍著他的肩,安慰他:“決不會說你的,不要難過。”但他心裏沉思道:“我是扯謊了!我是扯謊了!”

不過女人總常常不願埋沒了她的聰明,雯便向著他巧笑起來:

“你望我呀,眼睛不要動。我看得出你的心事呢。”

韋護心裏退縮了一下,他隻想罵她一句:“可惡呀,你!”但他瞬即製住了,他要報複她。他就緊盯著她,說:“好吧!你看我吧!請你一直看到我的靈魂。我心中正愛著一個女人呢。隻是她不會愛我,因為……隻是我終究要她知道的!”他故意再狠狠去望她一眼,像要撕碎她一樣。

她終竟迷惑的將頭垂下了。

浮生誠懇的問著:“真的嗎?我願意知道。是誰呢?在你那裏辦事的那個女同事嗎?”雯這時又昂起頭來:“我知道!我知道!第一次我就發覺了。”

韋護不知怎樣說才好,又加以這幾天來的抑鬱和對自己的反感,他實在需要一個地方傾瀉,他不能隱秘他的這痛苦了。若果有這麼一個機會,他能從始至末,連他最微細的思想都表白出來,他便棄置於這誘惑,再從新做人了。隻是他一望浮生那憨直的臉,他就灰心。若希望他能了解他的情緒和痛苦,是全無望,而且他覺得雯是那樣得意,他便生氣了。他隻想一腳跳開去,他躊躇的望著門。這時雯更迫著他,她叫著:

“是那個大眼睛姑娘啊!那常常賣弄著的。唉,不是嗎?麗嘉!麗嘉!”她將麗嘉兩個字叫得特別響,跳到浮生懷裏莫明其妙的大笑起來。

這使韋護抑製不住了。這樣久來從早到晚他都盡了鎮定之責任,他沒有一點想擾過誰,為什麼這女人要故意來戲弄他?他聽見那刺人的名字時,幾乎都要發狂了,他不耐的望著她。

她本是有著過分的白皙的,激動的笑,將那臉皮陡然染得很紅,一排齊整的小牙顯了出來,完全是一副惟有年輕婦人才有的那豐滿的媚態。韋護看見她那麼不知顧忌的扭著浮生大笑,還將那身體搖擺著,簡直不知要怎麼恨她才好。他凶猛的撲過去便抓著她了。他緊緊撚住她手腕用力的說:“唉!你這人!怎麼樣?我愛的是你呀!你愛我不愛?”

她大發雷霆的嚷著:“你瘋子!你癲狗!浮生!你怎麼?看!唉!我手腕疼死了!”

浮生駭得像個木頭人了。

“看你還凶不凶。”韋護一轉身便將她推到軟椅上去。他已經清醒了,隻好來補救,他向浮生笑著,似乎一點也不介意的說:“逗她玩一玩的,誰知這樣經不起。”

她從椅上伸過頭來大大的冷笑著。

他便又跳到那邊去,這次顯然是虛張聲勢,他裝著威嚇她,而她卻格格的笑了。

浮生還是茫然的站著,他不了解這些行為。韋護卻極親昵的撫著他的寬大的臂膀,鄭重的說道:

“不好嗎,你有這樣的愛人?你一切都幸福,使我羨慕。我呢,無論怎麼樣,都不成了。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呢。請你莫介意適才的事,我完全是遊戲。你不會以為太無禮吧!現在我走了。明天再來看,完全是看你。”他匆忙的逃走了。

他又做了這麼一樁錯事,他一想到心就劇烈的暴躁起來,一切都錯了。他應仔細想一想,但他已不能想,他想得太多了,他還得不出一個結論來。總有一部分,他是失去了的,他已不能命令自己了。他抱著深深鄙視自己的悲哀,壓製著欲狂的情緒。他怏怏的走回家來了。那房東女人,又來找他談天。他垂著眼皮,不願看見那女人。

這夜他喝了好些酒,他完全醉了。他發誓他要拒絕一切誘惑了。

第二天他簡直沒有一點力氣的躺在床上,臉色白得怕人。他望望從窗外射進的陽光,好像很高興的自語著:“一切暴風雨都過去了,我平地無緣無故的獨自害了一場寒熱症。我韋護仍然是韋護,我不能稍為放鬆一點,我還得找點事來做,對的,起來吧,不要再怠惰了。”

他到辦事處時,連那大胖子執事人都注意了,問他近來身體怎麼樣。他笑著回複,他隻稍稍有點發寒熱,但已全好了;他極力粉飾著,做出有一副健康人特具的一種興致。直到下午實在支持不住了,他向學校告了假,吃了一些藥,便睡去了。

但他並沒有病下去,勉強掙紮著,倒也慢慢有起色了,他又在忙著做好多事。

連學校也不多停留,莫說是浮生家了,他還是那天出來後就沒有去了的。

十一

有一天,他剛從學校出來,走出校門沒幾十步,聽到有人在耳邊叫他名字。他回過頭來,看見麗嘉一個人靠在樹幹上。他皺了一下眉,隻好站住了。

“到哪兒去?”麗嘉仍舊不動的靠在樹幹上。

他再皺了一下眉,不去望她,隻說:“有點事,再會吧!”他再向前走。

可是麗嘉卻隨著他走去,他快走,她便跳著跑著;他一慢,她就悄聲的咕咕的笑起來了。韋護不懂她意思,以為她特意跑來逗他玩,他忍不住掉頭望了她一下。隻見她靜靜的臉上布著一層和善的微笑,沒有一點淺薄的倨傲和輕率的嘲諷,隻是一派天真而且溫柔。韋護幾乎又想去觸她了,勉強的笑道:

“我看你是來偵探我的了。喂,到底你想要什麼?”

“我來找你玩的。這幾天我太寂寞了,我有許多說不出的苦惱,隻希望你來談談,你卻不來。今天我跑到這裏來等你,足足站了半個多鍾頭;你又不理我,借口說有事,我很失望;但我又跟著你跑來了。我相信你總不至真的就不再同我說一句話了。韋護,我們一向都很好的,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她竄到他身旁,一邊走,一邊說,又一邊不住的拿眼睛來觀察他。

他什麼都沒有說,隻長長歎息了一聲。

她無言的隨著他走了一大段路。到後來韋護簡直不覺的去握著她的手了。她稍稍跑在前麵半步,反轉臉來望著他說:

“韋護,我隻相信你!”

韋護竟抱著她了。

最後她說:“今天你有事,明天我再來等你。我好像有許多話要同你講似的。”

韋護隻想能如此再走下去,但也隻好說:“好吧,明天我來看你們。”

“你說幾點鍾,我等你。”

“五點十分吧,明天我非到這時不能下課。”

“好,準定嗬,記著不要失約!”她便從他手膀中滑跑了。

那舊有的苦惱,像蟲一樣的,又在咬他的心。他並不反對戀愛,並不怕同異性接觸。但他不希望為這些煩惱,讓這些占去他工作的時間,使他怠惰。他很懷疑麗嘉。他確定這並不是一個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固然,他不否認,在肉體上,她實在有誘惑人的地方,但他所苦惱的,卻不隻限於這單純的欲求。他不能分析他自己的情感,這是太出於他意料了。他從沒有想到在他仳離了依利亞之後還能傾心於女人。他也不想他又來愛一個中國女孩子,然而現在他卻確實為一個女孩子苦著了。他要擺脫她,他已經擺脫了,而她自己又走攏來。她是那麼變得異常女性的被抱在他手臂上,眸子放出純正的熱烈的光輝。他尋找不出拒絕她的理由和勇氣,他想不出一個完善的方法。他變得很傻氣的在街上四處穿走,望著一些紅牆的房子,和襤褸的小孩,從那些上麵想些不關己的可笑的小事,延遲他思慮的決斷。

這時麗嘉正相反。她在另一條馬路上穿著,她時時去搔她蓬鬆的發,在有著玻窗的店前駐下足,賞鑒她自己愉快的儀容。她並不十分了解韋護,但她以一種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他有一點隱憂,而這一定又是與她有關的;她很高興這發現,所以這天她特意單獨來觀察他,結果她滿意了。她想去告珊珊,但怕珊珊要阻撓她,掃她的興,所以她在街上倘佯了好久,等到完全收斂了那得意的歡容才歸家。這是她許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快樂,然而卻並不全是她悟出了有一個男人在為她不安,有一大部分還是她以為她可以從這裏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援助。她太孤單了,一切都不如意。縱是相好的珊珊,似乎也顯露出一種冷淡,這冷淡,她認為是一種嘲笑的不同情的冷淡。她帶著熱望走到醉仙他們那裏去,而他們都隻在一種莫明其妙中享受著自認的自由生活。那惟一足以使他們誇耀的,隻是他們無政府主義者的祖宗師複在世時的一段勤懇的光榮;然而就隻這一點,在他們自己許多人口中也不能解釋得很清楚。他們曾吸引過麗嘉,因為麗嘉和他們有同一的理想。而現在呢,他們卻隻給她失望了。她希望不要單單用夢想來慰藉自己的懈怠,總要著手幹起來才好。但他們,她認為可以幫助她的,卻也是無頭緒,而且也並不是有著互助的、利他的精神的。當麗嘉莫奈何想不出別的方法的時候,說她願意進工廠做女工的時候,他們竟會笑起來。麗嘉同他們住了好幾天,沒有一天不在爭辯中,不特使她剛去時的熱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話。每當麗嘉用犀利的言語將他們那“崇高理想”的論調一推翻,而他們暫時找不出答語的時候,他們之中總會有一個人來嘲諷她,所以她不再留在那兒了,那裏沒有一個是她的朋友。她回來,珊珊也沒有表示她的高興;浮生他們更是不會注意到她了。自然她會想到韋護,她確信韋護能夠聽她,了解她,同情她。她開始來找韋護,韋護又正因失望而決心不再來了。她從浮生口中探聽到韋護最近曾有過的一些情形,她決計瞞著珊珊和浮生他們,悄悄來在馬路上等他,她喜歡知道他對她的態度怎麼樣。現在她滿意了,她知道這個她認為惟一可親的人,並不是不願來親近她的。而且她覺得當他那樣沉靜的,像深思到什麼的,單是那麼無語的抱著她走的樣子,是比他在滔滔解釋著什麼還使人動心些。

十二

整整一天,麗嘉一刻都沒有停留過,房子小,她從這邊一步跳過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來,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興奮,時時覺得要笑,因為她又要避著珊珊去玩一點新的花樣。正因為這於她有一種新奇的意味,她不能節製她的愉快的慌張。她已經忘掉了這幾天來的打擊,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溫存,她也沒有想到要同韋護講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連這樣的自問也沒有:“看見他了怎樣呢?為什麼要這麼鬼鬼崇祟呢?”她隻帶著一種好奇的心情:“看他怎麼樣?哈——”一到四點鍾的時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鏡子,她並不是去整理臉上的顏色,因為她從來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鏡子前,做一個可愛的怪臉,為自己發笑的借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這時珊珊坐在桌邊看書,已經注意她好久,忍不住的問:

“我真不懂你樂的是什麼呢?”

麗嘉大張著左眼,將眯著的右眼一眨一眨的笑起來:

“哈!看我羅,珊!說,我像不像美國明星瑪麗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嗎?有人要開電影公司了,我想去試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台了呢,人生不演戲哪成!”

“我讚成,我也想去。”

“自然羅,你也應該演,隻是怕你一到那個時候,就要攔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來。

珊珊把眼張著,懷疑她,但懶於追問,隻說: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麼事故,你喜歡戀愛,我就不問。”

“你不必疑心,沒有什麼事,如果我有,我會告訴你的,請你看看表是什麼時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點三刻,她就辭謝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變色了),一人向大學走去。時時都可以遇著一兩個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學生,夾幾本布麵書和講義,她知道學校已經下課了。她站得離校門稍遠,約六分鍾的光景,韋護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夾大衣,從那大門出來,似乎剛剛同什麼人周旋過一樣,因為臉上還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層笑容。麗嘉本想笑著去招呼他的,但卻沒有喊出聲,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兒去呢?”韋護迎著她時,仿佛異常憐惜她一樣,因為她是那麼不做聲。她轉過身來隨韋護走,兩個手緊緊的插在毛線衣的口袋裏。

“到你那裏去,好不好?”

她隻用疑問的眼光答應他。

“那麼,到我家去。”

她又躊躇著。

“好,還早,我們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為什麼呢?”她為那快樂的預感鼓動著。

“唉,不為什麼。麗嘉,你不笑我嗎?我實在是一個傻子呢。”

兩人同時對望了一下,都了解那意義。

在走到比較僻靜的路上時,韋護又去抱她,但她掙脫了。她給了一隻手給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別人的要瘦一點薄一點。而她的手向來就被推許為最柔軟的,使人隻想能像什麼東西一樣的撚著揉著就好的。

他們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種沉默中咀嚼著那情緒的變幻和心的顫動。到後來,麗嘉忽的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來,她向他說: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他不信的望著她:“有幾天都沒去看他們了。為什麼呢?”

“為——真的你還不明白嗎?”

他立即抖顫了一下,然而那太無理由;於是他隻說他一點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這究竟,希望她能告訴他一點,而且他決計第二天去看看他們。

“我很不願意他們這般糊塗,太冤枉了,麗嘉,你怎麼去說他們呢?”

“我對於他們兩人,都有著一種不同的喜悅。但是我很希望……——你不知道嗎?雯很有一部分像傳奇上、小說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個‘維特’呢。”

“‘維特?’你是說……”他說不下去了。

她大聲笑起來:“正是呀!”

在黃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見那曾使他抑製過痛楚的眼睛,一種強熾的欲念,抹去了適才一點輕微的厭煩,他不願再談浮生了。他更將身體觸攏些,微微帶點悼惜似的說:“‘維特’在為另一種苦惱所捆縛呢。”他沒有望她,但他覺得他兩眼正為一些東西燒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麼地方了。

麗嘉心裏也有點惶惑,她想:“我該回去了吧?”但她卻仍然仿佛缺少意誌似的隨著他找尋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兩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這沉默使兩人都焦躁了,都有點恨起對方來。最後韋護下了決心,在街的拐角處找到了兩部洋車,他命令她道:“到我家裏去坐坐。”不過在臉上,他做出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那麼一副極可憐的樣子。

她沒有拒絕他。

一路上他都將頭倒轉著,眼光停在她臉上,沒有閃動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廳裏遇見了房東夫婦,他道了一聲歉,便急急將麗嘉引上樓了。

房裏的裝璜,使麗嘉微微驚駭了一下,但隨即便坦然了。她看出這房主人沒有一點地方與這些精致的東西不相調和。她擲身在一張軟椅上,泛泛的讚美這房子布置的匠心。

韋護也倒在椅上,溫柔的轉側著,表示客人的降臨,給予了他寵賜的光榮,和為這光榮而快樂著。

一個輕輕的指聲在門上彈著,兩人都駭了一跳,是那好聽差送兩杯茶來。他們都矜持著,一直等到聽差出去。

開始還有許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韋護握著她的手說:“我真感激你嗬!”

但她將手甩脫了,她翻起桌上的書,隻有一本他編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冊子是認識的,其餘散著的都是精裝的外國書。她問是些什麼書,他告訴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國有名的文學家的全集。她欣奇的讚歎著,說:

“可惜我不能了解它。然而這也過去了,若是早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你有這麼多的好書,我一定要學俄文了,隻是現在我仿佛又不必了。但我對於這些著作是深深愛慕和尊敬的。”

“那麼你對於我的這些書呢,”他指著另一個書架,“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學論著。你如果高興看,我可以幫助你。”

她喜悅的望著他笑了一下,但最後說:

“我現在隻想學世界語。”

於是他將話轉到原來的方向。他說也正如她一樣,隻想能放棄文學,曾想將這兩書架的書都送給誰去,不過這隻是一種想望,他仿佛在生命的某部分,實在需要這些東西來伴奏,在這些裏麵有許多動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確鑿的理論還能激發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這裏找到同情和同調……

麗嘉想起她曾有過的一些經驗,她叫著:“正是呀,我也感覺過的。”

他問起她為什麼要棄置音樂。她說那太氣悶了,她沒有那方麵的天才,她好久都沒有弄好。然而他說:

“那有什麼要緊呢,一個樂師是並無大價值的。我們也不必要成為大藝術家,隻是我們要能賞鑒一切藝術。我們可以從那些不朽的東西裏麵,認識出那最高的情緒的沸騰,和時代的轉變。”

聽差又彈門了。這次都非常坦然的毫沒慌張,他們保持著原態,相對的站在書架邊。韋護命令道:

“進來。”

她笑著望那聽差,是一個很幹淨和善的年輕人。

“太太問,飯預備好了,是請客下去吃,還是搬上來?還有,太太和老爺都用過了。”

“那就——”他轉過來向麗嘉說:“我看我們到外邊去吃飯,怎麼樣?”

但是麗嘉拒絕了,她不願白吃別人的。她要回去。

於是韋護做了一個手式,聽差便退出去了。

韋護求她再留一會兒,即使不肯吃飯,也得為他再耽擱一些時,他說:“麗嘉!你不知道你走後我會多麼難過。”

她做了一個怪樣子給他看,意思是說:“哼!我懂得你在扯謊。”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來。

他稍稍表白了一點他近來的苦惱。他望著她的眼睛說道:“唉,你多望我一會兒吧,不知為什麼在南京第一次看見你,我便深深記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個動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樣子。但她逃避了;雖說她心裏很高興,因為讚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麗而引人了,於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著他的手上。他看見麗嘉有點生氣的樣子,便變得很悲戚的說:

“唉,你責罰我吧,我太無禮了!我知道我不配這樣,你太好了。”

麗嘉嫵媚的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罵我嗎?”

他又解釋,解釋得過分了,卻使人歡喜。麗嘉真變得溫柔了,溫柔之中,又帶著強烈的個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滿意,更覺得有崇拜她,就是說有恭維她的必要。

他再請她吃飯時,她才決意走了。他隻做一個苦臉默默望著她。

然而終竟他放了她,他命聽差去雇了一輛人力車。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說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惟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來。

十三

走回來時,房東迎著他,關心的問道:“誰呢?”

他隻搖頭。

房東太太好奇的走來問:“唉,太漂亮了,太年輕了。”

這時擺上了一桌菜,因為是預備兩個人的;主婦為在生人前表示賢惠,所以菜特別多。韋護問有粥沒有。他吃了不多的粥,便覺得有點飽脹了,於是他加倍的抽起煙來。他在樓下客廳裏延遲了許久,因為他不願獨自在著。他怕寂寞,因為剛才是太熱鬧了。他破例的同他們玩了一點鍾的撲克。主婦說她會用牌卜命運,他好玩請她卜時,她捉弄了他。房東又問他,他隻好歎息著:

“這全不是我預料的,而且也無希望。不過我可以說,她太使我迷惑了。她還年輕,不過是一個姑娘,她還不懂許多呢。”

“我希望你進行,大舅父聽了也高興呢,他老人家也該看你成家立業,快活快活了。”那表親的房東就這麼做出親戚的關切,說出這一串自以為很得體的話。

韋護自然不會生他的氣,雖說他心裏想:“得了,我還管你希望不希望嗎?”他隻是敷衍的笑著,又將話說到牌上來。

主人夫婦雖說都太好,然而也太俗,他不能同他們說一句較深的話,他又回到樓上了,又去想她的一切,一切都可愛。她是那麼善於會意的笑,那麼會用眼向你表白她的心,一個處女的心。她一點不呆板,不畏縮,她沒有中國女人慣有的羞澀和忸怩,又不粗魯不低級。他早先對於她的印象,隻以為是有點美好和聰明而放浪的新型女性,但現在卻不同了。他發現她許多性格上的美處,她那些狂狷的,故意欺侮人的態度,隻不過是因為那起人,柯君一流,逼得她使然的。於是他又想起柯君的可憐的樣兒,他幾乎大聲的喊出:“啊!他哪配!”

他又去想那第一次見她時候的事,他記不清了,仿佛還有幾個姑娘,但她是她們的代表,她們的思想顯然是受了她的製約。自從來上海後,他覺得她有點厭棄他,他曾想過:“韋護有什麼地方使人不舒服嗎?”他覺得隻有她,她始終是有生氣,她若不叫你愛她,她便會給你恨她的根據。

這一晚,他什麼也沒做,隻坐在麗嘉曾坐過的那張椅上,抽著煙,興奮著。他不願去想工作和愛情,因為這已經很苦了,終究是無結果,他想等過幾天了再看吧,也許韋護又會厭倦的(他自己覺得這話有點騙自己)。

他到辦事處去得遲了一點,他皺著眉頭向別人說;“唉,隻怕還得早點回去,唉,有點討厭的事。”他既粉飾自己的慚愧,又留下早歸的餘地。

可是一整天麗嘉都沒有來。

到六點半鍾的時候,他已灰心了,勉強在吃著晚餐。而麗嘉才翩然的從聽差大開著的門裏,亭亭的走了進來。她在兩對閃閃逼人的眼光之下,安詳的要韋護不要管她,她可以一人坐在房裏等他,她還向那審視她的夫婦笑了一下才上樓去。

“哼,不錯呢!”

但是韋護不願聽這些,他快活得了不得的跑回自己房裏去,他們見麵時,不覺的走攏來友誼的擁抱了一下。

“我等了你一天。”他在她肩膀上說,微微聞著她的發的香氣。

“我怕你不在家呢。”她嘴觸在他的衣服上了。

“吃過飯嗎?”

“自然。”

於是韋護替她取出一些水果來,自己燃起他飯後的香煙,說:“我想你不至討厭吧。”

“我是不抽的。但我卻很喜歡別人抽,隻是女人除外。”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大約是因為我不會抽吧。”

“那麼,是歡喜我抽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頑皮的神態。

她裝著沒有看見,去剝一個頂大的橘子的皮。她那又軟、又潤、又尖的手,在那鮮紅的橘子皮上靈巧的轉著。他不由的想起一句“……纖手試新橙……”的古詞來。

他向她討了兩瓣剝好的橘子。

他覺得有她坐在身邊,看她的一舉一動,聽她說話,即使是最不關緊要的也使他感到幸福。他自己知道在她麵前,他是更能敬重她的。他覺得他曾枉自找了那麼多的苦吃,簡直是愚蠢的事,他問道:

“你那幾天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真難過,我以為你討厭我呢。”

“哈,你猜?我想你沒有法猜到的。我和一個朋友到浦東的紗廠去過,還會到你的一個朋友,叫——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