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護(3 / 3)

“是程濤吧。”

“對了。他告訴我他是你的朋友,我逗他說,‘先生,你錯了,我隻認識浮生,那是因為他愛人同我曾同過學。’他回答得真妙,他說沒關係,都一樣,我終究會認識你的。”

韋護很詫異,與其說是詫異,勿寧說另一種愛好吧。他注視著她,他說:

“你同她們談過話?”

他告訴她他病了幾天,他實在不清楚這次事。

“唉,你還不知道我完全是為著別的更煩惱呢。”

但等他再問她時,她又說別的了。她不願說她曾友好過的那起人的壞話,雖說他們現在使她失望和灰心,甚至動搖起來。

韋護已經了解了一部分,他熱烈的希望著說:

“你還想去做一個女工嗎?”

“現在不想了,因為——你願意我離開這裏嗎?”

他也笑起來了,在心裏大聲喊著:“她愛我呢。”

於是她談到他的病,他說那是蠢病,若果她肯早點來這裏,他就不會病了。

她對他望了一眼,他又說:

“你如果這樣不吝惜你的美,而要再這麼望人的時候,那,麗嘉,你可以饒恕我的魯莽和無禮嗎?”

她不覺的又望了他,然而他卻並沒有魯莽,他隻恨恨的說:“殘忍嗬,可愛的!”

兩人不久便坐在一張椅上了,麗嘉很幸福的被他攔腰抱著。她講了許多她過去的事。他也講了許多他困苦的經過。他時時很苦痛地望著她,覺得她太美了。他看見她這麼不倦的聽他說話,他竟快樂得有點悲觀起來。他想:“若是這時大地會沉下去,倒是最好的事。”而她呢,她沒有想到,她隻天真地問他:

“你會討厭珊珊來這裏嗎?”

“不,絕對的不,隻是不能像歡迎你一樣的歡迎她。”

“但是她卻拒絕我邀她。她說她不會在你這兒坐一分鍾的。”

“那是因為她討厭我。”他想起珊珊說過,說是麗嘉從沒有過戀愛的嫌疑的話。他問她珊珊的話錯了沒有。她笑道:“那自然是說的過去。”她又改變道:“那是她不懂得我,我常常都在愛人的,隻是不長久,一會兒就過去了。而且也不完全,也不熱烈。”他問她為什麼她知道她在愛人,她便笑起來:“我做過夢呢。”於是他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他抖戰的說:

“麗嘉:不要使我失望,告訴我,你夢見過我嗎?”

“沒有,但我想你呢。”

他用力將她扳過來,他要求她說一個字,隻要一個字也夠了,她不肯說,但她卻失魂的讓他接吻了。

以後,沒有一個字能逾越愛情的範圍,韋護太擅長這些言語了,他使自己陶醉,也陶醉了麗嘉。直到樓下客堂的鍾無情的猛打了一點的時候,她才駭得跳起來嚷著:“我要回去了。”

韋護戚然的躺在椅上,將臉埋起,不做聲。他想留她,但沒有表示出。他命聽差雇了一輛汽車來,一路上他緊緊的抱著她,吻了她好幾次。她說她從前咒罵過汽車,然而現在,若是有他的話,她願意永遠坐在汽車裏。這話自然是有點矜誇,不久便到了她住的那弄口了,他送她到後門邊。她望見亭子間裏射出的燈光,她悄聲的說:

“珊還沒睡嗎?”

“恐怕在等你呢,好,快點進去。”

十四

她隻敲了兩下門,珊珊便從窗口上伸出頭來:

“是嘉嗎?”

“唉。”她心裏有點抱歉,覺得使朋友太等久了。她望望窗口,韋護正鑽到車裏去,而珊已經走下樓來,為她開門了。

她隨著珊珊走進去,她說:“我以為你早睡了。”

珊珊哼了一聲:“我想你不回來了。”

“為什麼呢,你會這麼想我?”這時已走進房裏,她看見珊珊像很不耐煩一樣,她想問她,不過珊珊卻笑了:“我逗你玩的。因為知道你會回來才等你啦。隻是,就是不回來,也不要緊,我很相信你呢。”

她擁著珊珊,感謝的望著她,而且極誠懇的說:

“早上我和你說的,完全是假話呢。但是我並不是想騙你。說是隻逗他玩一玩。那怎能夠!他一望你,他就能了解你。我有幾次想扯一句謊,隻是你還沒有說出來,他就說出你的意思來了。他真比我們聰明。我就隻喜歡聰明的人。珊,我實在有點喜歡他呢。你不高興吧?”

“沒有,一點也沒有。不過我覺得你不隻是喜歡他,我早就知道你會愛他的,因為他太聰明了。我希望你能幸福,他好好的永遠的愛你就好。他當然愛你的,你是太可愛了,若果他還要丟掉你,那他是傻子。”

“嗬,珊珊,你說什麼,我不懂得。”

“沒有什麼。”

麗嘉為一種自尊心,她不願再問下去了。她不願有人在她麵前說韋護不好,總之,她喜歡他,就完了。她將衣服都脫了,隻剩一件男人們用的坎肩和短褲,鑽到被中去,直向珊珊說:“你也睡吧,不早了,你明天還要上學校呢。”

“明天上午不去了。但是——還是睡吧。”她也爬上了床,她望了麗嘉半天,望得麗嘉都生氣了。她才說:“嘉,你真美,我如果是一個男子,我也隻愛你,我看你也很感到幸福呢。”於是她關了電門,偎著她睡了。

過了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像是睡著了似的,忽的麗嘉說道:

“珊!我不能不告你,他吻了我呢。”

“我知道,早就從你臉上知道了。那是很自然的事呢。”

麗嘉又回想了一會兒,她想韋護太愛她了,愛得一點也不俗氣,一點不駭著她,不惱著她。她還想同珊珊說幾句,覺得珊珊已經快睡著了,才閉住了嘴,打了一個哈欠,簡直是幸福的哈欠,翻轉身去,也睡著了。

她仿佛沒有睡好久,便被擾醒了。她模模糊糊聽到珊珊說:

“睡得正好呢,很遲才睡著。”

她覺得她床邊正坐得有個人,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是睜不開,隻聽見這人(決不是珊珊)說道:

“等她睡吧。你盡管看書,我就這麼坐一坐。不妨害你嗎?”

她心裏奇怪,怎麼是韋護的聲音?她以為她一定在做夢,她反把眼閉著了。

“怎麼這樣客氣,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我們都愛麗嘉。”

“我怕你不高興我搶走了你的朋友。”

“哪兒的話,並沒搶走呀,我們的愛是不相衝突的。”

“那就好了。隻是,你看——我覺得我很不配她呢。”

麗嘉已經清清楚楚聽見了,她還想未必真不是夢,她故意欠伸了一下。她覺得韋護已經將頭俯了下來;珊珊也在喊她。她裝著含糊的問道:“珊!是誰在房裏?”

“是我,麗嘉。”

珊珊借口說是叫娘姨泡開水,她避出去了。

“是我,麗嘉,你不願意我來看看你的房子嗎?而且我要來看看你,我不能等到晚上。我已起床許久了,我簡直就沒睡。”

麗嘉說不出的快樂和驕矜。她張開眼來,嘲笑他像個小孩子。他俯下頭要吻她的時候,她才真像小孩似的鑽進被窩裏去了,他便狂吻了她蓬鬆的散滿了枕上的黑發。

有他在房裏,她怎麼也不好意思起來。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隻穿一件薄的坎肩。她分辯她並不怕人,她隻是不喜歡在人麵前穿著,隻要他出外打一轉,她便可以一切都弄好了。他要她答應一個要求,才肯出去。於是她隻好將那雪白的臂膀伸出來讓他在手彎上吻了一下,他看見了那豐滿的,沒有束著的胸,微微有兩條弧線凸出貼身的衣服來。然而他卻不能不走了。他要去看一看浮生他們,他還想請他們吃飯呢。

自從他攪擾過他們以後,他沒有再來了。以前本是為想跳出愛情的圈子,所以決計不來,他對他們沒有什麼疏遠的必要。他雖說知道他們為了他曾相吵過,但是他沒有什麼內疚,他覺得那太平常了。縱使他冒犯了雯,他們也應該諒解,何況他並沒有怎麼樣。所以他還是很坦然的到他們這裏,他願意告訴他們他是愛麗嘉的。

可是浮生是一個單純而又固執的人。他疑心他,他同雯吵了嘴,但他卻同情他,更因為他的疏遠,便更覺得他們的“韋先生”之可憐。為什麼他單單要愛一個朋友的愛人呢?但是在前夜,他從雯的口中聽到了一些蜚語,他知道了那天真的麗嘉被這位“韋先生”引到家裏去了。浮生本不相信,現在也懷疑了。他想了好久那天他為什麼要扭著雯,他還是不懂,他不相信這是逗著玩,他覺得韋護在愛情上,一定是有點靠不住的。雯呢,很恨他,一種女人的恨,他不該欺負她的,他曾經冒犯了一個女人的尊嚴。她起先還以為他是可饒恕的,所以同浮生吵架;現在呢,正因為有吵架那麼一次曖昧的痕跡,她越覺得她是被他騙了,侮辱了。她若早知道他是這樣的,她當時一定打他的耳光了。他們兩人正在談到他的時候,珊珊過這邊來了。於是他們更得知了一些新的消息。他們沒有為這消息歡喜,反覺得在自己心上像失去了什麼一樣的惆悵和不安。浮生隻懷疑的反複問道:“麗嘉愛他嗎?”

這時,韋護走了進來。他用一種極親切的態度同浮生握手。浮生卻淡淡的,仿佛嘲笑的說道:

“恭喜你呀,你們成功得真快!”

他歎息道:“唉,不快呢。”

他又去握雯的手,雯裝做沒有看見的走了開去。

“還不快,你太不費事了,因為麗嘉是小孩呢。”

“嗬?”韋護去看他們,才發現他們都有著一種使人傷心的態度;他很奇異他們感情的變幻。難道韋護因為承一個女人沒有鄙視他,對他和善一點,便有不恥於朋友的理由嗎?他想向他們解釋幾句,但是那刺人的態度,就不像是肯聽他的話的。他便和浮生說一點別的事。雯簡直是鄙視他的坐在那裏聽。他不能再講下去,他賭氣似的故意說他要去看麗嘉起來了沒有,他做出一副惟有在戀愛中的人才有的那急遽樣子衝出去了。

他很傷心的告訴了麗嘉。她笑著說:

“他們嫉妒呢。有什麼要緊?過兩天就會好的。我可以同浮生講得很好,他會了解我們。而雯呢,她很了解我,過幾天就會好的。隻怕她仍然要恨你呢,因為——唉,我不說了,你以後對她殷勤點,也就沒有什麼要責備你的了。你相信這話嗎?”

他相信這話,卻說他無須他們的了解,他更懶得對人殷勤,隻要她不拒絕他,天天準他來,準去看他,他便幸福了。

他們正要出門的時候,珊珊轉來了。於是韋護向她說:

“如果你能誠心以我為朋友,而又不反對她,我希望你能到我那裏去玩玩。”

珊珊慨然的答應了。

於是麗嘉一手揪住珊珊,一手揪住韋護直跑出裏門,這天韋護要請她玩一天。珊珊的準諾,更使她高興,她還以為珊珊不願同她一起玩呢。

他們在一個廣東館子裏吃了一頓便飯,因為珊珊隻答應到他家裏看看,不肯陪他們在外麵玩,所以她們就都到他家裏去了。他招待得很好,他向學校請了假,三個人談了許多閑話。麗嘉時時都來握他的手。韋護覺得珊珊有一種超然的態度,他想到麗嘉有這麼一個朋友,真是他的光榮。不久珊珊要走了,韋護沒有留她。珊珊笑著說:

“好,嘉是交給你的了。”

麗嘉也想同她朋友一塊回去,卻被韋護用眼睛留住了。她害羞的讓珊珊吻了她的發而且看著她走了。

但是他們沒有出去玩,他們沒有時間,他們不願意在形式上有一點分離。麗嘉呢,她如今真真懂得了愛情,而且她拚命的享有著,這決不是像她所想的好玩的事,這是太使人好生興奮好生難當了。韋護呢,他是戰鬥過來的,他要在這裏償還他曾有過的痛苦。所以他們隻將自己兩人關閉在一間小房裏度過了一個甜蜜的下午和一個甜蜜的夜。

第三章

時間向前慢慢的爬著,韋護和麗嘉的愛情也和時間一樣的進展著。很快的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兩人變成一對小鳥兒似的,他們忘記了一切,連時光也忘記了。他們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棲在小房子裏,但他們並不會感覺到這房子之小的,這是包含海洋和峻山以及日月星辰的一個充滿了福樂的大宇宙。白天,那溫暖的陽光,從那窗戶,兩扇落地的像門似的窗戶曬了進來,照到椅子的一角,他們便正坐到這裏。他們的眼光,從沒有離開過,而嘴便更少有停止了,有時是話說得多,有時是親吻得更多。麗嘉常為一些愛情的動作,羞得伏在他身上不敢抬一下頭,但卻因為愛情將她營養得更嬌媚更惹人了。他呢,他年輕了,逝去的青春複回了,且那過去的是多麼不足道嗬,因為他糟蹋了它。他浪漫過,他頹廢過,但他卻沒有真真的愛過,生活過。現在呢,他愛了,他又被愛。他不能不重視這最使他沉醉,使他忘記一切不愉快的時日。他怕她一旦厭倦了跑開去,一當她不說話默著了的時候,他便要抱過她來,小心的問:“你想到什麼了,告訴我!麗嘉,親愛的!”

她呢,她太滿足了,這意外的愛情的陶醉將她降伏了。她將她的愛人,看成一個巨人一樣,有了他,精神便有了保障。她現在不再想用一些驚人的詩句去招領一班無用的她的臣仆般的朋友,她也不想做一些動人的、虛榮的動作。她隻愛他,敬重他,一切均為他傾倒了。她不願離開他,因為沒有他,思想便沒有主宰,生活便無意義了。她常常在他的懷抱裏那麼反複的喊道:“愛我,韋護,永遠的愛我!”

飯也搬來房裏用了。那年輕的聽差,謹慎的一天幾次扣他們的門,他們都不討厭他,他在早晨為他們跑好遠去買一包精致的點心,和各樣的糖果。他們便可以少吃一點飯,因為飯吃多了,使人難過,還常常使人有一種愚蠢的感覺。而那些用最好看的紙包裹著的糖片,也便將那時時要接吻的口齒弄香了。晚上呢,他又到一個熟識的水果鋪,捧一包上好的橘子、蘋果、葡萄之類的東西給他們帶回來。他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次不好看的神色,因為愛人們都是大方的,不計較小錢的,他們沒有一次要過那找頭。房東呢,他不管這些事,他隻覺得他親戚的這種行為使人不解,他很想得一個機會問問他們的關係,這女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他們就這麼不正式的同居到底。而房東太太則不免有點不滿意這一對,她覺得那女人太無恥了。她時時在他丈夫前驕矜著,然而她卻有比丈夫還高興的地方,就是她親戚多給了她不少錢,僅僅為了有限的一點夥食。

麗嘉吃得太少了,因為點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為愛情使她覺得太飽脹了。韋護擔憂她,怕她消瘦,時時問她愛吃什麼。她隻說:“到你不將你的嘴唇給我了的時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麼是我最愛吃的。現在呢,我一樣也不愛,一樣也不討厭。”韋護卻吃得比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這樣有胃口,我一定會很健康起來的,像從前一樣。”

一到晚餐的時候,他們都要喝一點果子酒。麗嘉不很能喝,有時嬲不過,喝一大口,卻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來了。於是韋護便愛惜的在那紅唇上將那紅色的酒吮幹。到底不知這是愛情的酒,還是果子酒,常常這麼醉得暈過去似的兩人默著,紅著臉,沉沉的對望,常常一頓飯使人吃驚的要用兩個鍾頭之久。

夜晚來了,麗嘉喜歡將三盞燈都撚亮。三盞都是紅色的,一盞吊在房中央,是中國宮廷裏用的八角的有流蘇的紗燈,一盞是小小的紙罩的台燈,放在寫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頭,上下左右,均可轉動,是日本式的玲瓏的東西,另外一盞,是韋護來上海不久在魯意斯摩拍賣行買來的,又不貴,又好,他們倆都喜歡的架燈,有紫檀木的雕龍架柱,一個仿古山水畫的綢罩,因為是舊東西,龍尾上又缺了一小塊,所以反覺得甚是別致。房子一為這三盞燈照著時,便更覺得熱鬧,更使人興奮。牆上裱糊的褐色花紙,也就變成使人歡喜的一種紫褐色了。而且在燈光之下,他們都從眼裏將可愛的人看出更可愛的地方,他們總是常常舍不得睡去。

不時又有一些鋼琴的聲音從鄰居傳來,縱使是不成段落的彈奏,他們也傾耳的聽著,以為這便是愛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靜的時候,他們便將那兩盞燈關掉,隻剩一盞架燈在沙發的頭前。沙發是長的,麗嘉靠在上麵,有時有點冷,韋護便將那幅軟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著她。他從她手上取一張詩稿,用一種愉快的心情去讀他往日寫下的悲淒的詩。燈光正落在那紙上,落在他的柔軟的、微微棕黃的發上。他讀完一首,她便給他一個吻,或者讓他吻一下。詩並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愛情的自白,所以他們會常為裏麵的一些句子動心,常常要打斷,要停下來,因此倒更感到現在真美好,真充實。

韋護又常常為她口譯點詩,那些他極喜歡,他覺得比他自己寫的好,而是兩人都要了解的好詩。她也極願意安安靜靜的聽他解釋之後再來讀,她覺得他讀起外國詩來比他讀自己的詩還好聽。她說她也愛那些,隻是她不會寫。她說珊珊寫了不少好詩,隻是沒有他的好。有時她的腿壓麻了,韋護便抱著她,她便將她飛蓬了亂發的頭在他胸前揉著。他要俯曲著頭,才能吻著她似羞的嬌嗔的臉兒,他極自然的將她當一個小孩般的抱起來搖著。

早晨,一讓陽光透過紗簾,照到房裏時,韋護便先醒了。他沒有想他應到辦事處去,隻癡癡的望著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發,和黑發下的白的、膩人的項脖,一種醉人的暖香從那每一個毛孔分泌出來,還有一點像乳的氣味。他希望她多睡一點,她睡熟的樣子更美,更使他在身體上有一種快樂的痛苦滋生。但是,隻要他輕微的轉動一下,她便驚醒了。她撒嬌的喊著:“愛!韋護!愛!你抱我呀!”於是她張開了眼,他們緊緊的擁著,又狂亂的接吻。他們為他們這幸福的一天的開始讚頌起來,在枕頭上,她的眼睛顯得更大,他有幾次強逼的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淚水都流出來了,她還是沒有生他的氣。

現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麵才肯起床了,她還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歡這樣子,她還喜歡遊泳衣,可惜她不會泅水。她說一有機會,她要學會的。

於是,一切又照舊了,不厭的重複。

直到有一天,是一個星期之後了,他們兩人閑談到珊珊的時候,麗嘉才想起她已經將她朋友棄置了這麼久。她對韋護說她要去看看她。韋護也想到他應該去理發,正擔憂怕將她一人放在房子裏,所以也就讚成了。不過他們還是為了舍不得分開,又延遲到第二天。

他們在弄口分手了,麗嘉坐在洋車上,車夫飛也似的跑去,一會兒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帶著一種久別重逢的親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經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時分了,但她卻隻感受到一種喜氣。她望著車夫的背,仿佛也是一個很可愛的背。她看到他快快掉換著的腿,她想,為什麼他要這麼高興的快跑,他有什麼希望在前麵嗎?唉,他不知道他卻將我隔離韋護越遠了。她一看見汽車過身,也要看一看坐在裏麵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韋護一樣那麼抱著。若是隻有一個人孤單的坐在上麵,她便憐憫的直望到那車飛去。她暗自發笑的想道,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車,她一定不會單讓他一人來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簡直覺得太快了。她望見了那小樓,那亭子間的窗,她高興的嚷著珊珊的名字,從門口一直到樓上。珊珊獨自在念英文書。她幾乎叫出來了,因為她覺得這房子有點陰慘,而珊珊孤寂的像一個修道女似的。她憐憫勝於友愛的將她抱著,她罵自己都忘記來看她了。珊珊也愛撫著她,說一點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對於珊珊也發生了一種莫明其妙的感情了。她時時摸著她的手,告訴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說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沒有珊珊在她的麵前。她要她以後時常去看他們,去看韋護做的詩,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記》好得多。又說韋護常常為她讀一些外文詩,那些詩,她管保她是極喜歡的。珊珊答應了她。珊珊告訴她已經替她縫了一件鑲了邊的緞袍,是她所喜歡的紫絳色,因為天氣冷起來了,她一定會忘記這件事的。她真歡喜,她覺得那紫絳色最配她那白頸項的。但是珊珊自己縫的卻很壞,很不值錢,珊珊說錢不夠了,隻好先盡她,因為她正在戀愛中,應當穿得好一點。她反對這意見,但不好說出來,她覺得即使穿破一點,韋護還是愛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們。浮生不在家,上課去了,雯便和她笑謔了好一會。她不高興的走了出來,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沒有答應,說過一兩天總會來的。在她們分手的時候,珊珊遲疑的說道:

“你們是太好了,隻是——我看你還是要韋護明天到學校去上課吧,缺多了課,總是不好的,何況他還是教務主任。”

“我沒有不要他去呀,他簡直忘記了,不過我也忘記了。好,我會提醒他的,隻是——唉,他若一到學校去,我便來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著答應了。

她很擔心韋護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後見不到韋護。她覺得時光像停住了一樣老不得到家。她走進裏口時,沒有在走廊上看見等她的人,她幾乎沒有力氣走進屋子去了。她在樓梯上遇見那女主人,那女人望著她笑起來說:

“沒有事,盡管客堂裏坐坐,不要客氣,我們是親戚呢。”

她臉都紅了,她喏喏的回答了她,就跑進房來了。

房子裏還留有一股很濃厚的煙氣,她疑心是韋護回來過,叫聽差來問,聽差說是來過兩個客,坐了快一個鍾頭才走,留了一張條子,交給韋先生的,現在就給小姐吧,他們說非要給韋先生不可。

麗嘉很奇怪,她說:

“知道了。”

她等聽差走後,才打開那條子,紙是韋護抽屜裏的稿紙,那上麵寫著:

韋護:

我們本來不應該在這正唱賀歌的時候來責備你。隻是你卻太荒疏了,不像一個‘韋護’。現在呢,學校正有點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點鍾有個教務會議。謹此恭賀你(這是從你詩中抄下來的名稱)。

溥,日,同留。

她真有點說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屜,抽屜裏都翻亂了。她很傷心,對於這些強暴者起著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個可以懲罰他們的方略。他們對韋護太殘忍了,她可以從這條紙上看出。她非常替韋護難過,於是她把紙條撕碎,放在字紙簍的下層,這樣韋護便可以不看見,便可以不難過了。她把抽屜整理好,把窗子都打開,讓那些討厭的煙氣出去,她真恨那些抽煙的人。她想韋護能脫離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課吧!”

韋護正在這時回來了,她投到他懷裏去,幾乎哭了出來,韋護沒有了解這情緒,隻連聲問:

“回來好久了,麗嘉?都是我不好,我沒有想到你回來得這麼快,我隻到大馬路跑了一個轉。你猜,這是什麼?”他舉起他進來時丟到椅上去的一個包。

她似笑似哭的倒在他懷裏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見你的襪子尖上,破了一個小洞,所以去替你買了一雙來,近處沒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買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雙肉紅色的長統絲襪。麗嘉很喜歡,隻是碼子大了,她穿外國襪子總難得合腳,大約外國女人的腳,沒有像她那麼小的,她也是從來就喜歡赤著腳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韋護在她麵前,她將曾有過的一些不快又忘記了,他們還是很幸福的度過這天的其餘的辰光。直到晚上韋護又拿起一本詩的時候,她才想起白天發生過的事,她有兩次想告訴他,卻還是怕他煩惱,她不做聲了,隻繞著大圈子問:

“韋護,你還做詩嗎?”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經全盤是詩了,還需要很笨的去做嗎?而且我沒有心去寫了,心都在你身上。”

“韋護,你怎麼不發表你的詩?”

“我不要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去讀我的心境呢。從前以為寫了隻讓自己一人看的,誰知它還有這麼的幸運,得我愛來聽它。現在隻將它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更不要別人來弄汙它了。親愛的,你不以這話為然嗎?”

“韋護!唉,這些稿子,你都未曾給人看過羅?”

“沒有呀,怎麼呀,你那麼望著?”

“沒有,沒有什麼。”她又伏在他胸上了,為掩飾她的難過,她咕咕咕的笑起來,然而她在心上痛楚的叫道:

“沒有嗎?有呢!我們出去之後,來過比強盜還凶的人,你不知嗎?我知道呢!他們檢查你的一切!他們在你抽屜裏將你不願人看的詩不尊敬的讀過!而且他們還嘲笑你呢!唉,我愛的人!”

接著,她便振作起精神來,同他講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他也講了一個法國人的笑話,他還模仿那法國人的腔調和神態表演了一段。後來,她裝著毫不介意的說:

“我想,韋護,你缺的課太多了吧,你都忘了你的工作呢。”

這不意的話,駭了他一跳,他真的忘記了,她不該提醒他的。他詫異自己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想到。他非常難過,難過他太怠工了,他慚愧得難以見人了。他抱著她說:“假如沒有這些事就好了。”

但是他馬上改正了他的話:

“我要謝謝你才好,你喊醒了我。我應該出去做事了,你鼓勵我吧,不然我沒有離開你的勇氣。明天上午,我要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比學校還要緊,以後我再告訴你吧。但是我會回來同你一道吃午飯,下午我到學校去,可以稍微遲一點,兩點才走。隻是,唉,你呢,你仍到珊珊那裏玩去吧。”

他很紛擾的好久都不能睡著。他時時悄悄的吻她。她也沒有睡著,但她不做聲,裝成睡得很好,像一個小哈巴狗蜷臥在他懷裏。

韋護走了,而且帶走了一切夢幻和甜蜜,隻剩下一間空漠的臥室,一些呆板的用具,和那不幸的孤獨的躺在床上的麗嘉。韋護放了幾張風景畫片在床頭,給她玩。又有幾張韋護過去的像片,有的穿著中國棉袍,有的穿著大皮衣帽在大雪地裏拍的。照像都比現在年輕,可是在她看來隻有現在才更可愛。但她很快的就厭倦了這些,仿佛一失掉韋護,便什麼都不屬於她了似的。她沒有事可以排遣,她覺得睡得太多了。

太陽沒有照到屋子,可以看見天是陰沉沉的一種髒的灰色,而且弄裏太靜了,聽不到一點聲音,靜得使人怕。難道大地死去了嗎?她幾次神經質的跳起來,然而隨即便又躺下了,她焦慮的盼著時間的逝去。

她想過她最近的幸福,這不是意料得到的。她以前沒有想到韋護是這麼好,給了她這麼許多不勝其動心消魂的愛情。正因為她享有了,她便要牢牢捉住這愛情,不能看著這愛情又飛走。但是現在呢,一切都死寂得可怕,她仿佛正預感著那失戀的來臨。她想:“也許有一日,韋護要這麼將我棄置了跑掉的!唉,也許就在今天,他會回來嗎?唉,我好像等了他一世紀似的!”

她哭了,她吻那些像片,又將那些丟到地上,那不是她愛的韋護,那是另外一個狠心的人在冷靜的望著她。她哭了一會,被蒙著頭,眼淚落在軟枕上,落在白被單上,這是些多麼熟稔了他們的親密的可愛的東西嗬!

因為夜來睡得不好,又思慮得太多了,人倦極,她含著淚睡著了。

這倒正好免掉了看見在臉上罩滿了愁慘的陰雲回來的韋護,他也忍受了一些別後的難堪,和一點不痛快的刺激。他看見她還沒起床,微微有點詫異,他走攏去,才看見一手壓在被麵上,一手托住臉頰,那臉頰上還有許多淚痕。他撿起那些地上的像片,喃喃的說:“為什麼呢,恨我嗎?不愛我了嗎?”

他去吻她。他觸著了些濕的冰人的發,那小嘴唇嘟著,還微微保留了一點動人憐愛的傷心樣子。他想叫她,告訴她愛人已經回來了,但是他覺得她一定很疲倦了,才睡得這麼熟,還是讓她休息一下的好。他輕輕將椅子拖在床邊,望著她,坐在那裏抽煙,想起那主事人說的一頓話。

沒有一點錯,他第一次俯首了。他找不出理由反駁,雖說在心裏覺得有許多委屈。而且他真不能離她太久了,離開她,他做不出一點事。從一切的地方,有時是紙上,有時是墨水瓶裏,有時竟是從一個有須的人的臉上,都會想起而浮泛出她的嬌媚來,他時時都聽到她在耳邊膩人的叫著他名字。他想,怎麼才能將她和工作溶合在一起呢,既然是不能不去做工的。

他守了她好久,她才醒來。看見韋護時,她又哭了。她勾著他的頸項,說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韋護!告訴我,你不至於丟開我吧。”

他竭力安慰她,他擦去那臉上的淚,幾乎吻了她眼睛一百次,他吻一次說一次:“看,你把我的眼睛哭壞了!”

她告訴他許久都沒哭了,不知怎麼今天變得那麼弱,不覺的就流出了好多淚。翻開被窩看時,枕上竟留下碗大一塊漬印,被單上也濕了許多小塊。她答應他以後不再哭了,因為她相信韋護會永遠愛她的。她像一個小孩似的沒有穿好衣服便站在床上跳舞了,還是他強迫她才把衣穿好。他說今天天氣特別變冷,他命聽差去買了一些煤和柴來。

吃完飯已經到一點了,韋護隻想還能延遲一會就好,好讓麗嘉可以多快活一會,他不忍提起他吃過飯還要到學校去的事。這天麗嘉多吃了半碗飯。她說是因為哭了,小時也常是哭過後反能多吃飯。她要韋護也多吃,可是無論怎樣他不能多吃,他反減飯了。他很憂愁那將來到的一刻,他不忍心又將她丟在家中哭泣,她太可愛了,天真無邪。他望著她,忍不住隻想吻她,他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我愛的小嘉呀!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吞掉的。”

飯還沒吃完,珊珊來了。韋護感激的望著她,他沒有想到她是來看麗嘉的,他幾乎以為她是為他來的了。

她替麗嘉帶了許多要用的東西來。

韋護走的時候,向珊珊說:

“好,你的朋友還是交給你吧!”

麗嘉笑起來,一直追到樓梯邊,她問:

“難道你不回來了嗎?”

“對了,我不再來了,你相信嗎?我的小嘉!”韋護大聲笑著,故意騙她玩。

她也仍然笑著答應雙關的話:“我相信的!”

到樓下他又要聽差去買了好些麗嘉最愛吃的點心和水果。

麗嘉和珊珊這麼度過了一個下午。她們將煤和柴堆在壁爐裏燒起來,她們講了好些小時在家鄉烤火的事,和許多在火爐前正宜吃的東西。她將韋護寫的詩給她看,告訴她韋護是沒有給別人看過的。但是珊珊不高興看。她又拿出一張外國女人的照片給珊珊看,珊珊也誇讚那女人的健壯的美,和那剛毅的眉峰。麗嘉告訴她說:

“這便是他們說韋護壞話的道理了。韋護告訴過我,他很愛依利亞,依利亞是這女人的名字,她也愛他,他們是在一個小劇團裏認識的。她的氣質使他吃驚。而他呢,到現在他還不明白到底依利亞愛他什麼。不久他們就同居了。然而是,幸福是不久的,他不能使她滿足。他發現她常常跑到一個波蘭人那裏過上半夜。他同她住了三個月,後來太疲憊了,求她放了他,但是她不準。她向許多人都說這中國人騙了她。她罵他,又罵中國人。於是韋護便離開她了。但這女人真怪,韋護動身回國時,她又跑來同他一起,要一同來中國。她說中國女人會搶走他,而他也一定會愛中國女人而又會被愛的,她不能任這事發生。”

珊珊注視那像片好一會。

她又說:“你說這應有被責備的理由嗎?他們算戀愛還是問題呢。韋護也說他自己都懷疑,因為他那時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愉,隻有個女人罷了。他們白天各做各的事,距離得很遠,晚上同一塊吃飯和睡覺。星期日,兩人到歌劇院,或是電影場打一個轉。而且在離開她之後,他也沒有什麼難過。”

珊珊歎息著:“你說那不好嗎?我倒很愛這女人呢!”

“我也很愛她,她有些地方是我們學不到的!”

於是她們又都默著了,到上燈的時候,珊珊才回去。

還好,這次她沒有等好久,韋護便回來了。韋護說他在路上看見珊珊,可是她沒有看見他,他又說:

“麗嘉!你真好,你有這麼一個好朋友,而我卻沒有。她真愛你呀!簡直像個母親了。”

“你嫉妒我嗎?我相信她也愛你呢,因為她太愛我了。而且她不會,永不會丟棄我的。而你呢,韋護,你也能使我如此深信不疑嗎?唉,未來的事,難說得很。”

“你這樣不了解我,不相信我,真使我難過。”

“不要生氣吧,我慪你的。我知道你比她還愛我,然而,我怕呢。”

於是他緊緊的抱了她,憑愛情發了許多誓言,他決不會丟棄她的。等她說了一打以上的相信,他才放手。他們的時間,總是在這麼一點小事上,不知跑了多遠。

韋護近來每天都出去辦事,隻有星期五下午和星期日才能留在麗嘉麵前,然而他們卻更相愛了。每到飯前,麗嘉便站在走廊上去等他,有時還走到弄外去,不管街口上有人沒有人,隔好遠便要跑起來歡呼,投到他懷裏去。他呢,含蓄的笑著,緊緊地把她挾回來,常常都將她舉得離了地麵了。而且許多次,無論他的表親在客堂也好,不在也好,他都抱起她跑上樓去,去到他們的小房裏。她都叫起來了,卻十分滿足。他們要在這短的一瞬刻,來償還他們分離後的不盡的苦痛。麗嘉不知有多少次希望他能留住,但她卻不願說出。偶爾他偷了懶,向學校請了假,這她便更高興了,感激得了不得。她更愛他,她也更溫柔。於是他本有一點負疚和不安的心情,也為她的歡悅消逝去了。他們極端珍惜不要讓下午的時間有一忽兒是空跑掉了的。

房東太奇怪他們了。有一天,他以戚誼的資格直接來扣他們的門,韋護鄭重的為他介紹;

“這是我的愛人!我的生命!你看,她不好嗎,她給予我的簡直太多了。”

他一個字的意義也不懂。他看見麗嘉很可愛的,大膽問起她的家世來。

麗嘉很討厭這些問詢,但她現在沒有憎恨的心思,也沒有揶揄的趣味,她對這洋行辦事員稍稍敷衍了一下。

他又裝做會意的樣子,向韋護說:

“愛情呢我是懂得的,我也讚成。隻是你們太好了,一切小說上戲本上還找不出像你們這麼好的。然而俗話講得好,‘月圓必闕’——好,你們笑了,你們一定不信這些的。我就不講它。不過,韋護,你卻太使人奇怪了。你變得太快,若不是我天天都看見你,我一定不認得你了。不是你的相貌變了,是你的氣質全不同了。我想凡你的朋友,都可以看得出。不是嗎,小姐?”

“是的,恐怕有點變吧,那是因為他現在有了愛情的緣故。”麗嘉愛好的望著她愛人。

韋護卻否認的說:

“嘉,你錯了呢,你聽我說!”他望著那房東,“我絲毫沒有變,我仍然是我,不過我從前隻將我的一麵,虛偽的一麵,給人看的。現在呢,我是赤裸的,毫無粉飾的了。這因為我早先雖有一個軀殼,然而卻沒有心,於是我便為一切其他的東西,過著機械的時日,我隻是一個世故的人,為人所了解和歡迎的人。唉,就是說隻是一個市儈呢。現在呢,我有了麗嘉,我為我們愛情的享受而生活,我忘記一切對人的機智了。於是我便被不了解和詫異了。然而這一絲一毫都是毋足輕重的,因為這不能有害於我們的愛情。嘉,不是的嗎?隻要我們永遠相愛!”

於是他們忘情的在人麵前也接起吻來了。

這辦事員被他們駭得隻搖頭,心裏想:

“大約這便是所謂新人物吧!”

他走後,他們又笑起他來了,而且還笑自己。她說:

“我看你真白費力氣同他那樣聲明,他一生也不會懂得你的。”

“為什麼我不可以說呢,我恨不得要大聲喊給全世界,給他們看看我們的幸福呢。”

“不過我不厭煩他,他沒權力反對我們的愛情。”

“什麼有權力呢?什麼也沒有權力!”

他們遲到很夜深才去睡,因為白天難堪的分離的記憶還遺留著,而明天的這難堪的重複,使他們時時恐怖的預感著。他們偎坐在火爐旁邊,房子裏的燈都撚熄了,隻有熊熊的火光不定的閃著,臉兒更顯得通紅,眼光更充實了,他們不倦的講著往昔的事。

她有許多姊妹,她從不困苦,但是她卻孤獨。她惟有在小說中、夢幻中得到安慰。她許多次幻覺著那不可言說的,又是並不能懂的福樂的來臨。她現在才知道這福樂是什麼。她後來離了家,讀了一些書,又結識了許多朋友,似乎是應快樂了,然而還像缺少什麼一樣。也有人愛過她,但是她太輕視那些淺薄的忠藎,她罵那些人是陰謀者。她同男子接近過,隻覺得男人們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卻從不曾在他們之中,有過一點深刻的交誼。她不相信他們,甚或覺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許多人好過,都愛她,服從她,照應她,然而都不真真了解她,她太容易厭倦她們的殷勤。她隻對珊珊有相當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來刻苦念書,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時她非常憐憫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個像韋護這麼好的人就好。

韋護的故事太多了。他說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隻是一種中國舊式才子氣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麼一小點點的傷感。他沒有一點衝動便眼看她被別人娶去,他隻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韻的詩詞。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訴她了,那純粹為的好奇。露茜則為的金錢。還有,便是依利亞,依利亞是一個奇怪的女子,辦起事來,一點不馬虎。她同許多人好過,但不久都把他們丟了。她同韋護決裂的時候,她大聲嚷,幾乎打他了。她說:“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嗎,你不知道我愛你嗎?你不喜歡那波蘭人,他可以去他媽的。我也討厭他呢。隻是你不能幹涉我。你應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棄你的,像你這樣的契丹人,太使我愛了。”終竟他還是跑掉了,他說她是一個動人的家夥,卻也是個怕人的家夥。

麗嘉愛聽這些故事,覺得有味,隻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話中停止下來,他說:

“你為什麼不早點來到我的命運裏呢?你看,我在年輕的時候是那麼浪費了青春。”她一定道:

“現在也不遲,我們的未來還長著呢。”

於是他也學語著:

“我們的未來還長著呢。”

他們就常常這麼消磨一個晚上,到鍾打一點、兩點的時候,他看見她眼皮無力了,才將她抱上床去。

八點鍾的時候,冬天這不算晏。韋護不能不從那使人留戀的被中起來。街上很冷,常常要飛一點小雨或小雪,辦事處又沒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脫。他不時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誤解他,顯然是他和麗嘉的戀愛,他們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叱責他們,他知道他們沒有別的,隻有一副最切實用的簡單頭腦。但是他也忍耐著和掙紮著,他不能有棄置這些工作的念頭。這是他的信仰。無論他的個性是更能成其為浪漫派詩人也好,狂熱的個人主義也好,他的思想,是確定不移的。他不能離開這地方,他隻能像一隻螞蟻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螞蟻的上麵死了,又讓後來的爬在他自己頭上。他有幾次都決計將那刊物的事委托給別人,因為已經延期好幾期,但是他不肯放棄,他要在辦事處抽時間來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時間編講義。他是不怕勞苦的,勞苦之後,隻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變了,因為麗嘉在那裏。他常常對麗嘉這麼說,對別人也這麼說,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為有她的生活的熱力在鼓動他。然而這話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種惰性,而且比較起來,他常常眷戀著麗嘉這邊,而潛意識裏,還常常起著可怕的念頭,便是丟了學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愛麵前。

同時也有許多人對他起著反感。原來就有一部分人不滿意他的有禮貌的風度,說那是上層社會的紳士氣派;有的人苛責他過去的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現在呢,都找到了攻擊的罅隙,說他的生活,他的行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觀。說他是一個偽善者、投機者。仲清竟到學生前也說起他的壞話,公開他的住址,這本來是不公開的;他示意人們去參觀,那像一個墮落的奢糜的銷金窟。

於是當韋護和麗嘉飲著晚酒的時候,也有著不熟悉的扣門聲。他們熠熠的審視麗嘉,卻不能在她身上得著什麼,也自以為得意的走了。

有兩次有人當麵嘲諷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麼動作也沒有,他隱忍了,裝出一種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願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塗人分辯。這是因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單,很孤單。

他開始了一種恐怖的預感。他試著去多做點事,接連遲回了好幾天,但結局也是失敗。於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煩悶起來。他想起他們剛住在一塊的時日,是多麼快樂的時日,他忘記了他的工作,他常常違背一點她的禁止,多喝幾杯酒,他常常感傷的抱著她喊道:“我要我們離開這世界才好,我們去學魯濱孫飄流在無人的島上去吧!”

她呢,還天真的附和著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適。他望著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們的生命的諧和。他痛苦的想那將要來到的恐怖。他能嗎,能抱起麗嘉飛去嗎?但是他不能離開麗嘉。他想起曾有過的掙紮,他願從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並沒跑掉。隻怪她,後來又找著他。然而他又打自己,為什麼沒有這見解?麗嘉對他太好了,給予他無上的快樂。他想了許多,總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他不能像從前與依利亞的情形,那時他沒有覺得愛情和工作的衝突的。而麗嘉呢,起始的時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為他不知覺間,便預感著這是不協調的。但是這能怪她嗎?她沒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動機。雖說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離的痛苦,但是她不會要求他留在家裏的。那麼,這衝突並不在麗嘉或工作,隻是在他自己,於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兩種個性和兩重人格來!一種呢,是他從父母那裏得來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親,和那熱情、輕躁以至於自殺的母親,使他們聰明的兒子在很早便有對一切生活的懷疑和空虛。因此他接近了藝術,他無聊賴的以流浪和極端感傷虛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繼續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濤,洶湧的將他卷入漩渦了,他經受了長時間的衝擊,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馬克思列寧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國,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意誌。他完全換了一個人。他耐苦,然而卻是安心的鍛煉了三年,他又回南方來。他用明確的頭腦和簡切的言語,和那永遠像機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著精神幹起工作來,他得到無數的忠實的同誌的信仰。但是,唉,他遇著麗嘉了!這熱情的、有魔力的女人,隻用一雙眼便將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並且發展得可怕。他現在是無力抵拒,隻覺得自己精神的崩潰。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還是不能判斷他自己,他太愛她了,他不準自己對她有一點不忠實。他在萬般無奈時,隻有竭力忘去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覺的憧憬。他狂亂的去吻她全身,這樣他便又可完全浸潤在愛情中,而不煩惱了。

他又請了幾天假。麗嘉雖不縱恿,也不反對,她以為這是她的幸福。他又預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帶她到電影院去,或是飲食館去。他無節製的,又不思慮的度過了一些時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愛情中的一些難忘的快活時日。

麗嘉本很喜歡看電影,現在有韋護伴著,自然更樂意。她愛許多漂亮的明星,她愛那些能表現出熱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員。韋護則說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現身銀幕,世間所有男子都會在他們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來。她常常把從電影上學來的許多可愛的動作拿來表演,她也愛吃一點好吃的東西。她更喜歡在溫暖的房子裏,將身子烤得熱熱的,又跑在冷空氣中呼吸,那涼颼的風,輕輕的打擊著熱的、嫩的、膩的臉頰,有說不出一種微癢的舒服。

韋護呢,隻要他不去辦事,不去上課,不和一些難合的人在一塊,他都是快樂而驕傲的。慢慢的,他有點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覺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懷疑他,竟至鄙視他了;而那難處置的問題便又來擾攪他。他未必非要把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來棄置,他苦苦的避開這些。他想,讓自然的命運來支配我以後的時日吧,現在,且顧現在。但是最後,有幾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視了,他仿佛覺得人人在他背後,說他的名字,搖頭,噘嘴。他想自動辭脫一切職務,退身出來,離開這裏,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買賣也好,甚或當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種閑談的樣子,對麗嘉說:

“假使我們有一天不能不離開這裏,被迫到鄉下去生活的時候,你覺得怎麼樣呢?”

她毫不思慮的率直的答道:

“那正好呢。那時候,你仍然穿你的藍粗布短衣,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穿的那件。你的頭發長了起來,胡須也不剃了。你一定變得更好看,而且強壯。我呢,我也做一件藍布衣穿,我最歡喜赤著腳在草地上走。我小時常那麼頑皮的走過。我會做許多事。頂好我們有一間小的幹淨的茅屋,我們像鄉下農人一樣的生活起來。但是夜晚了,我們仍然可以在我們的小的搖搖不定的燭光下來讀詩,那時你一定還可以做些更好的詩。”

他不免苦笑起來,還問她:

“若是連一間小茅屋也沒有,要四處去討呢?”

她對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說:“你怎麼說一些無意思的話。”但她仍然答應他了。她覺得即使是這樣,也仍然有趣味,她笑著說道:

“那不更好嗎?我可以不要你操一點心思。什麼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欄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約不知道,那幹的稻草的香氣,躺在那上麵,比這鵝絨還舒服呢。”

於是她躺在床上滾了起來,將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他也常常為她的這無憂的氣質鼓動了,他知道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她不會丟棄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適宜那些新的環境。因為她單純,她惟一的隻知有愛情。隻是他,他雖說幻想了許多,然而卻不能得一個最後的決斷。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來的信仰,他已不能真真的做到隻有麗嘉而不過問其他的了。唉,若是在以前,當他驚服和驕恃自己的才情的時候,便遇著麗嘉,那是一無遺恨和阻隔的了。而現在呢,他在比他生命還堅實的意誌裏,滲入了一些別的東西,這是與他原來的個性不相調和的,也就是與麗嘉的愛情不相調和的。他怠惰了,逸樂了,他對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饒恕的不忠實;而他對麗嘉呢,也一樣的不忠實了。他想,與其這麼強做快樂去騙她,寧肯將一切均向她吐實。他又想,若是不能放棄工作而撇開她時,使她去嚐試那失戀的苦,是無寧自己死去,來讓她哀哭的。那樣她不會對愛情生懷疑,對韋護生懷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顆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雖則仍是同樣的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麼不堪設想嗬!她無論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無力能拔起自己的時候,便又要在麗嘉處找救援,他誠懇的問她:

“你不是很討厭我信仰的主義嗎?為什麼你又要愛我?”

她誠懇的答應他:

“那是你誤解了。我固然有過一些言論,批評過一些馬列主義者,那是我受了一點別的影響,我很幼稚,還有,就是你們有些同誌太不使人愛了。你不知道,他們仿佛懂了一點新的學問,能說幾個異樣的名詞,他們就也變成隻有名詞了;而且那麼糊塗的自大著。是的,我喜歡過一些現代青年,但他們太荒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們寫信給我,寄到珊珊那裏,滿紙是任情的謾罵,以為我隻該愛他們。但是我卻隻愛你,韋護!而且敬重你!”

他請她憑她的愛情說一點對於他的工作的態度,他希望她說一點她的不滿意,她會強製他脫離那些,她是好勝的人,一定可以將他搶過來的。

但是她隻詫異的說:

“你懷疑我嗎?我沒有一點什麼意思呀!雖說我不能同你分離得太久,然而那並不是我的愛情的矜誇。你不是也這麼感到麼?我並不希望你因我而棄置你的事業,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韋護!我感覺到呢,你常常為我請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後,我不準你再請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麼?”

她微微有點不高興起來。

於是他去哄她,說:

“唉!我的嘉!怎麼你會這麼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沒有別的意思,隻怕我的愛人會有一絲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滿嗎?你看,你若還生我的氣,我怎麼好呢?”

他裝得太好了,總容易騙過她。她還是快樂的,而他則真是一切都失敗了。假使她要帶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惱中。

可是時間一天一天的緊迫起來了。學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辭了事,還是繼續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滿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現在自願退了出來,或是無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來,是值不得惋惜的,因為他太不忠實了。即使他有勇氣,他願減少這一不光榮的負咎,他以後就得到了安慰嗎?是的,他是有麗嘉,他為愛而犧牲事業,那不為名為利的事業,他仍然可以驕傲而生存的。隻是真的他們能跑到一個無人的島上麼,他們能恢複到簡單的農人生活麼?這不隻是要生活簡單,而是全靠他們有簡單的精神。所以雖說他籌算過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夠兩人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小縣城裏或鄉下,可以無事的,靠極低的糧食,和愛情度過一年以上,但是無論他計算得若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這隻是想騙過自己,安慰自己,那樣對麗嘉就無所抱愧了。實際他不能這麼做,甚至連想到若是麗嘉能不愛他,能丟棄他,則他就可以被釋放了,可以照舊努力工作了。

於是有一次,他將性子變得很無理,很粗野,為了一點小得可憐的事,他咒罵了她。她沒有說一句話,隻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最後她說:

“我觸怒了你嗎?我相信你不會介意的。那麼,一定是有別的人或別的事使你煩惱了。那,韋護,你不可以告訴我嗎?”

一些眼淚糊住了那雙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來,跪在她膝前像一個懺悔的教徒。她又說:

“一定的,你有些什麼,韋護!你說呀!”

他抱緊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淚塗汙她的新衣,他神經質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願說出來,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這不可饒恕的壞脾氣嗬,我愛的,忘掉這可怕的記憶吧!我不是真的對你這麼壞的!你能饒恕我麼,我的愛嘉?”

“沒有饒恕存在的,韋護!我隻愛你!”

這一幕短短的悲喜劇,更證明了他的失望。他又開始振作,隻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內心的衝突,就越痛苦。而這時,那最使他敬重的陳實同誌,給了他一個警告的暗示。他離開家,在那冬天的無人跡的公園裏,苦思了一個下午。他知道這是最後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緩。於是在一個長的激烈的爭鬥之後,那一些美的、愛情的、溫柔的夢幻與希望、享受,均破滅了。而那曾有過一種意誌的刻苦和前進,又在他全身洶湧著。他看見前途比血還耀目的燦爛,他走到他辦事的地方,他要到廣東去。

他再回到麗嘉的麵前時,他已有鐵的意誌的決斷。唉,隻這女人太可憐了,當她撫著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著的心時,她還無感覺的沉醉在愛情中。雖然,他也不免偶爾又起了猶疑,隻是他認清了愛情不可再延長,這不特害了他,於麗嘉也決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選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便是珊珊也在這裏的時候,他硬起心腸,向麗嘉作了一個最後的長久的深切的觀望。然後他穿起大衣,說是要出外打一個轉,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著珊珊的手說:

“可感謝的,朋友!你且留在這兒吧,請一直等到我再回來。”

聲音有點哽咽了,手微微抖顫著。珊珊也不覺的心裏抖顫了一下,她駭得直著聲音說: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還是留著吧!”

但是他早已鬆脫手跑走了。

在樓下他佇立了一會,聽到樓上沒有一點聲響,才闊步向外走去,眼淚不覺的流滿臉上。嗬!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兩個女人不安的坐在火爐邊,那曾充滿了歡樂的爐邊。等了好久,夜來臨了。麗嘉不快的像是自語的說:

“怎麼還不回來呢?”

“我覺得他仿佛有點難過似的。為什麼呢?”

“你也覺得嗎?我常常都覺得呢。但是他沒有向我說一句,他隻反複說他愛我,唉,珊,你說他會永遠愛我嗎?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說了一些別的故事。

然而十一點了,韋護還沒有回來。麗嘉焦急起來,她要在夜暗中去尋找她的愛,卻被珊珊阻住了。她說:

“若是你走了,他回來又怎辦呢?”

於是她們又耐心的等到一點半,這時有人在樓下大門口按鈴。麗嘉跳起來嚷道:

“一定是韋護!”

兩人都走到走廊上去,麗嘉向著下麵的黑暗的大門,大聲的問,歡喜得聲音都變得有點抖顫了:

“是誰?韋護嗎?”

聽差走出來開門,也同時問:“是誰?”

“送信來的,韋先生有一封信送給樓上的小姐。”

麗嘉駭得不知所措的望著珊珊,喃喃的喊著奇怪。

她衝跳到樓梯口時,聽差給了她一封厚的信,她發昏似的跑回房裏扯去那信封。

信這麼寫著:

麗嘉!準韋護再這麼一次喊你的名字吧!唉!我這不可饒赦的人!現在呢,我在殘酷的撞起這可怕的鍾,像霹靂一般的喊給我愛聽:韋護走了!永遠的走了!永不再回!

唉!我心痛的愛人嗬!你不會驚詫嗎,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哀求你莫哭吧,韋護值不得你這麼深愛呢。然而我希望你聽我解釋幾句。

說我還愛你,這隻是使你更其生恨的。因為我是這麼無情的負心的丟棄你走了。唉!我的小嘉!你可以罵我的,而且你該咒罵我的。你說我騙了你,騙了你純潔的愛吧!但是,韋護呢,韋護之自責是超過了宇宙間所有的詛咒的。但是無論怎樣,他自己知道,他不能不承認他是永遠愛他的小嘉的。

事實是這樣,一切旁人對於韋護的惡意的批評,都成了定評了,韋護又有了流氓行為,又欺騙了女人。而你所最怕的,也便如斯之快的來摧殘你那純真的性靈了。不過韋護卻感到他的小嘉是有對他的寬容,所以他要說一點他近來的莫大的苦悶:

我相信你是比其他一切人都能了解我的。當你聽我述完我幼時的困苦,和我母親的自殺之後,你抱著我,為我過去嚶嚶啜泣的時候,你便應知道我是得了一種怎麼樣的天秉啊!是一種完全神經質的、對一切都起著幻滅之感的人。若果在那時,我能得到一點愛,即使隻有你所給我的百分之一,我一定也滿足了我的夢想,我一定永遠睡在愛情的懷中謳歌一世。可是你知道,我卻在未得愛情以前,接受了另一種人生觀念的鐵律,這將我全盤變了。這我所同你講過的我三年的冷靜的勞苦生活可以為證!但能詛咒誰呢,我竟遇著了你,你喊醒了我曾有過的,和未敢夢想的一切熱求。於是爭鬥開始了,一麵站在我不可動搖的工作上,一麵站在我生命的自然需要上。我苦鬥了好些時,我留下了一束詩作為紀念。但是太不幸了,真是你的不幸,你為什麼愛我呢?我一看到我是有希望你聽我說一句話的時候,我便發狂似的覺得有傾倒在你麵前之必要。於是愛情戰勝了!這要感謝你,嗬,多麼甜蜜的時日嗬!我們享有過的,隻是太短促了。不久這爭鬥便又開始,而錯誤(若果有錯誤)也應有一部分歸咎於你的。假如當我猶疑而希冀於你有決斷的時候,隻要你一種動作,我便可以完全是你的了。多麼可惜嗬,你沒有看出我的怯懦來。你沒有一絲一毫想從我工作上取得勝利。於是終究造成了我們的愛情的不可彌補的缺憾,這分離的慘劇!所以我要說,韋護終究是物質的,也可以說是市儈的,他將愛情褻瀆了,他值不得麗嘉的深愛嗬!

現在我走了!就在明天清晨我到廣東去,也許不久還要轉來,也許……總之,麗嘉!卻永不會回到你的懷裏了。

而你呢,你不必傷心!我再三說這是不值得的。你應該去找一條你應走的人生大道。而且,你是那麼聰明,隻要你稍微刻苦一點,一切在你都不是難題嗬!我現在隻有一點遺恨,我後悔沒有在這三月之中給你一點俄文的基礎,使你能去讀我所讀過的那些詩句。然而這也是多麼可笑的遺憾嗬!

一切都不必多說了,因為這隻能給你以更多的紛擾。你可以忘去我的!而我呢,雖說是離你而走了,但即使當我死時,我也可以感到充實,因為我是愛你的嗬!

最後,我的那些書籍,我想送給你(我永不看了)。那些詩,還有我過去的日記,則均隨你處置,焚去亦是幸事。房租已多交了三個月,最好你能繼續住下去,因為這可以作為我想象你之根據,雖然我是希望我能忘掉你一點的。

好!不再說了!最後再喊你一次吧:我愛的麗嘉!而且準我再向你的眼,唇,一切……作一次最後的想象吧!

好……你愛的韋護給予你的惟一的信。

麗嘉幾乎昏過去了。這可怕的字組成一些可怕的句,竟成了一切可怕的印象,她瘋狂的叫道:

“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我要追他去!我要追他去!”

她跳著衝去,卻被珊珊擋住了。珊珊沒有一點方法。她看了那信,她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了。然而她卻不能不守著她朋友,她希望有一點什麼強暴的力,將這可憐的人麻醉去,免得看這慘劇,她抱著她朋友說道:

“鎮靜一點吧!強一點吧!既然他能離開你而生活,那你為什麼一定要他伴著你呢?而且,他還說他是愛你呢!即使他以後忘掉你,但是他卻那麼熱烈的愛過你呀,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嘉!你平和點吧!我們再一同好好生活吧!韋護既然已經決心走了,我看找恐怕也找不回來了。我們還是來盤算我們自己的事!”

麗嘉失望的痛哭起來。一切韋護的聲音和神態都分明的顯現在她眼前,但是都多麼的遼遠了嗬!她不聽珊珊的勸告,固執在床上滾著,大聲的沉痛的哭著,她不知喊了韋護多少聲,不知是恨,還是愛的不斷的叫著那使人傷心的名字。她還嚷著要去追他回來,即使再見一次也好,因為她想起了許多還未曾,又必須向他說的話。

可是這時天已在發亮了。市聲轟起,她仿佛明晰的看見那海中遠去的船,而韋護正以蒼白的臉色,向著海的這方。於是她又哭起來。她遞過一雙手去給抱著她的珊珊,無力的說:

“唉,什麼愛情!一切都過去了!好,我現在一切都聽憑你。我們好好做點事業出來吧,隻是我要慢慢的來撐持嗬!唉!我這顆迷亂的心!”

(此篇作於1929年至1930年,原載1930年1至5月《小說月報》第21卷第1至5號,大江書鋪1930年9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