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誌決定要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實際我的身體已經複原了,不過既然有安靜的地方暫時休養,趁這機會整理一下近三月來的筆記,覺得也很好,我便答應他到霞村去住兩個星期,離政治部有三十裏路。
同去的還有一位宣傳科的女同誌,她大約有些工作,但她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所以一路顯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個“改組派”的腳,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們上午就出發,可是太陽快下山了,才到達目的地。
遠遠看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這村子裏還有一個未被毀去的建築得很美麗的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小的鬆林,而我就將住在靠山的鬆林裏,從這裏可以直望到教堂。現在已經看到靠山的幾排整齊的窯洞和窯洞上的綠色的樹林,我覺得很滿意這村子。
從我的女伴口裏,我認為這村子是很熱鬧的;但當我們走進村口時,卻連一個小孩子、一隻狗也沒有碰到,隻是幾片枯葉輕輕的被風卷起,飛不多遠又墜下來了。
“這裏從先是小學堂,自從去年鬼子來後就打毀了,你看那邊台階,那是一個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訴我,她顯得有些激動,不像白天那樣沉默了。她接著又指著一個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這裏可熱鬧呢,同誌們天天晚飯後就在這裏打球。”
她又急起來了:“怎麼今天這裏沒有人呢?我們是先到村公所去,還是到山上去呢?咱們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麼地方去了,總得先鬧清才好。”
村公所大門牆上,貼了很多白紙條,上麵寫著“××會辦事處”、“××會霞村分會”、“……”。但我們到了裏邊,卻靜悄悄的找不到一個人,幾張橫七豎八的桌子空空的擺在那裏。我們正奇怪,匆匆的跑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問什麼,接著又把話咽下去了,還想不停的往外跑,但被我們叫住了。
他隻好連連的答應我們:“我們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劉二媽家裏。”他一邊說一邊也打量著我們。
我們知道了他是農救會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們一道上山去,並且要他把我寫給這邊一個同誌的條子送去。
他答應了替我們送條子,卻不肯陪我們,而且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把我們丟下獨自跑走了。
街上也是靜悄悄的,有幾家在關門,有幾家門還開著,裏邊黑漆漆的,我們也沒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對這村子還熟,她引導著我走上山,這時已經黑下來了,冬天的陽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著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著。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著人便要問:
“劉二媽的家是這樣走的麼?”“劉二媽的家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的家裏?”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家去過麼?劉二媽在家麼?”
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家院子裏,兩隻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著便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著燈把我們送進一個院子,到了一個靠東的窯洞裏。這窯洞裏麵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卷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被子。
他們裏麵有認識阿桂的,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後來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裏,隻好整理鋪蓋。我剛要躺下去,她們又湧進來了。有一個青年媳婦托著一缸麵條,阿桂、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著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燃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的督促著我吃麵,也摸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著談講著她們適才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她們所詫異的是我,慢慢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們隻熱心於一點,那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隻無頭無尾的聽見幾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麼人聽見似的那麼耳語著。阿桂已經完全變了,她仿佛滿能幹似的,很愛說話,而且也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握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麼,不時也補充一兩句,卻那麼聚精會神的聽著,深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裏發生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的跟著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子裏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裏去瞧,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也是無所謂的在擠著而已,他們都想說什麼,都又不說,隻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隻有更把人弄糊塗的:
“玉娃,你也來了麼?”
“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有些怕。”
“怕什麼,不也是人麼,更標致了呢。”
我開始總以為是誰家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卻還不是的。我跟著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裏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的看不清,我隻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裏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又整理著小箱子,翻著那些練習簿、像片,又削著幾支鉛筆。我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著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著我的時間,我要從明天起遵守規定下來的生活秩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
“還沒有睡麼?××同誌。”
還沒有等到我的答應,這人便進來了,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還文雅的鄉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地方還比較安靜,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麼盡管問劉二媽。莫主任說你要在這裏住兩個星期,行,要是住得還好,歡迎你多住一陣。我就住在鄰院,下邊的那幾個窯,有事就叫這裏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來坐,地下又沒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嗬,你就是馬同誌,我給你的一個條子收到了麼?請坐下來談談吧。”
我知道他正在這村子上負點責,是一個未畢業的初中學生。
“他們告訴我,你寫了很多書,可惜我們這裏沒有買,我都沒有見到。”他望了望炕上開著口的小箱子。
我們話題一轉到這裏的學習情形時,他便又說:“等你休息幾天後,我們一定請你做一個報告;群眾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你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裏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
像這樣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當剛剛接觸他們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覺得這些同自己有一點距離的青年們都實在變得很快,我又把話拉回來。
“剛才,他們發生了什麼事麼?”
“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裏麵多了一樣東西,那裏麵放射著愉快的、熱情的光輝。
我正要問下去時,他卻又加上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裏回來的,她已經在那裏幹了一年多了。”
“嗬!”我不禁也驚叫起來了。
他打算再告訴我一些什麼時,外邊有人在叫他了,他隻好對我說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找我。而且他還提起我注意似的,說貞貞那裏“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來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不住的唉聲歎氣。我雖說已經疲倦到極點了,仍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誌!我不能說,我真難受,我明天告訴你吧,嗬!我們女人真作孽呀!”於是她把被蒙著頭,動也不動,也再沒有歎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睡著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覺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進了一家雜貨鋪,一方麵是休息,一方麵買了他們很多棗子,是打算送給劉二媽家裏煮稀飯吃的。那雜貨鋪老板聽我說住在劉二媽家裏,便擠著那雙小眼睛,有趣的低聲問我道:
“她那侄女兒你看見了麼?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轉過臉去朝站在裏邊門口的他的老婆說:“虧她有臉麵回家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
“那娃兒向來就風風雪雪的,你沒有看見她早前就在街上浪來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寶打得火熱麼?要不是夏大寶窮,她不老早就嫁給他了麼?”那老婆子拉著衣角走了出來。
“謠言可多呢,”他轉過臉來搶著又說。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動了,卻做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
我忍住了氣,因為不願同他吵,就走出來了。我並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到他又眯著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著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轉角的地方,又聽到有兩個打水的婦人在談著,一個說:
“還找過陸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陸神父問她理由,她不說,隻哭,知道那裏邊鬧的什麼把戲,現在呢,弄得比破鞋還不如……”
另一個便又說:“昨天他們告訴我,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唉,怎麼好意思見人!”
“有人告訴我,說她手上還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說是還到大同去過,很遠的,見過一些世麵,鬼子話也會說哪。……”
這散步於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來了。這時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獨自坐在窯洞裏讀一本小冊子。
我把眼睛從書上抬起來,就看見靠牆立著兩個糧食簍子,那大約很有曆史的吧,它的顏色同牆壁一般黑,我把一塊活動的窗戶紙掀開,就看見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幹淨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上,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的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
院子裏簡直沒有什麼人走動。
我又把小箱子打開,取出紙筆來寫了兩封信。怎麼阿桂還沒回來呢?我忘記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為她是將與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來是很短的,但這時我卻以為它比夏天的還長呢。
後來我看見那小姑娘出來了,於是跳下炕到門外去招呼她,她隻望著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個窯洞裏去了。我在院子裏走了兩個圈,看見一隻蒼鷹飛到教堂的樹林子裏邊去了。那院子裏有很多大樹。
我又在院子裏走起來,我走到靠右邊的盡頭處,我聽見有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而且在壓抑住自己,時時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索著這次來的目的和計劃,我一定要好好休養,而且按著自己規定的時間去生活。於是我又回到房子裏來了,既然不能睡,而寫筆記又是多麼無聊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