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還在生氣,他擔心她失錯把她旁邊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歡喜吃豆芽的。但他卻不願說話,他又翻過身去,腳又觸到炕角上的簍子,那裏邊罩了一窩新生的小雞,因為被驚,便啾啾的叫了起來。
“知道我身體不成,總是難活,連一點忙都不幫,草也是我鍘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經站了起來。他怕她跑過來,便一溜下炕,往院子裏去了,他心裏卻還在賭氣的說:“牛,小牛都給你。”
半個月亮倒掛在那麵山頂上邊,照得院子有半邊亮。一隻狗躺在院當中,看見他便站起來走過一邊去。他信腳又到了牛欄邊,槽裏還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處,輕輕的噴著鼻子。“媽的,為什麼還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會。
他剛要離開牛欄的時候,一個人影橫過來,輕聲的問著:“你的牛生仔了沒有?”這人一手托著草筐,一手撐在牛欄的門上,擋住他出來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嗄聲的說了,心不覺的跳得快了起來。
侯桂英是他間壁的青聯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歲,而二十三歲了的她卻總不歡喜,她曾提出過離婚。她是婦聯會的委員,現在被提為參議會的候選人。
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了,當他晚上起來喂牲口時,她也跟著來喂,而且總跟過來說幾句話,即使白天見了,她也總是眯著她那單眼皮的長眼笑。他討厭她,恨她,有時就恨不得抓過來把她撕開,把她壓碎。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發上,落在敞開的脖子上,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她望著他,他也呆立在那裏。
“你……”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麼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幹部,要受批評的。”於是推開了她,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窯裏去。老婆已經坐到炕上,好像還在流眼淚。
“唉!”他長長的抽了一口氣,躺在炕上。
像經過了一件大事後那樣有著應有的鎮靜,像想著別人的事件似的想著適才的事,他覺得很滿意。於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還沒有養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見他在說話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燈。
“這老家夥終是不成的,好,就讓她燒燒飯吧。鬧離婚影響不好。”
然而院子裏的雞叫了。老婆已脫了衣服,躺在他側邊,她嘮叨的問著:“明天還要出去麼?什麼開不完的會……”
“牛是又怕要侍候了……”但他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來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闔著眼,努力去找瞌睡,卻隻見一些會場,一些群眾,而且聽到什麼“宣傳工作不夠羅,農村落後呀,婦女工作等於零……”等等的話,他一想到這裏,就免不了煩躁,如何能把農村弄好呢,這裏沒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個什麼呢?他什麼也不懂,他沒有住過學,不識字,他連兒子都沒有一個,而現在他做了鄉指導員,他明天還要報告開會意義……
窗戶紙在慢慢變白,間壁已經有人起身了。而何華明卻剛剛沉入在半睡眠狀態中,黃瘦的老婆已經睡熟了,有一顆眼淚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貓又睡在更側邊,沉沉的打著鼾。映在曙光裏的這窯洞倒也顯得很溫暖很恬適。
天漸漸的大亮了。
(此篇作於1941年6月,原載1941年6月10日、11日《解放日報》,署名曉菡,收入《我在霞村的時候》,遠方書店1944年3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