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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樹林越多,汩汩的響著的水流,有時在左,有時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條天上,有些很冷靜的星星眨著眼來望他。微微的南風,在身後斜吹過來,總帶著一些熟悉的卻也分不清是什麼的香味。遠遠的狗在叫了,有兩顆黃色的燈光在暗處。他的小村是貧窮的,幾乎是這鄉裏最窮的小村,然而他愛它,隻要他看見那堆在張家窯外邊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邊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並且常常以為驕傲,那就是在這隻有二十家人家的村子裏,卻有二十八個共產黨員。

當他走上那寬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為什麼這半天他幾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記了。他焦急的要立刻明白這個問題:生過了呢,還是沒有?平安無事呢,還是壞了?他在平日閑空時也曾幻想過一條小牛,同它母親一模一樣,喜歡跳躍。他急急的跑到了家,走向關牛的地方。

第二次從牛的住處回來後,老婆已經把炕收拾好,而她自己並不打算睡,仍坐在灶門前。她凝視著他,忍著什麼,不說話。但他卻看出,在她臉上的每條皺紋裏都埋伏得有風暴。習慣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趕快出門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時間已經很晚了,加上他的牛……他不能出去,他嫌惡的看著她已開始露頂的前腦,但他希望省去一場風波,隻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時,說:“唉,實在熬!”他這樣說,為的表示他不願意吵架,讓女人會因為他疲乏而饒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麼東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顆兩顆的,後來眼淚便在臉上開了許多條河流不斷的流著。微弱的麻油燈,照在那滿是灰塵的黃發上,那托著腮頰的一隻瘦手在燈下也就顯出怕人的蒼白。她輕輕的埋怨著自己,而且詛咒:

“你是應該死的了,你的命就是這樣壞的呀!活該有這麼一個老漢,吃不上穿不上是你的命嘛……”

他不願說什麼,心裏又惦著牛,便把身子朝窯外躺著。他心裏想:“這老怪物,簡直不是個‘物質基礎’,牛還會養仔,她是個什麼東西,一個不會下蛋了的母雞。”什麼是“物質基礎”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說那老東西已經不會再生娃的了,這是從副書記那裏聽來的新名詞。

他們兩人都極希望再有個孩子。他需要一個幫手,她一想到她沒有一個靠山就傷心,可是他們卻更不和氣;她罵他不掙錢,不顧家,他罵她落後,拖尾巴。自從他做了這鄉的指導員以後,他們便更難以和好,像有著解不開的仇恨。

以前他們也吵架的,但最近她更覺得難過了,因為他越來越沉默得厲害。好像他的脾氣變得好了,而她的更壞,其實是他離去的更遠,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適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麼呢?她不懂,這簡直是荒唐。更其令她傷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輕,她不能滿足他,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

她哭得更厲害,捶打著什麼,大聲咒罵,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卻平靜的躺著,用著最大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嫌厭,一個壞念頭便不覺的又來了:

“把幾坰地給了她,咱也不要人燒飯,做個光身漢,這窯,這鍋灶,這碗碗盞盞全給她,我拿一副鋪蓋、三兩件衣服,橫豎沒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撫養個兒子,咱就……”仿佛感覺到一種獨身的輕鬆,翻了一個身,一隻暖烘烘的貓正睡在他側邊,被他一打,弓著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這貓已養了三年,是隻灰色的貓,他並不喜歡別的貓,然而卻很喜歡這隻灰貓,每當他受苦回家後,它便偎在他身邊,他躺在熱炕上摸著它,等老婆把飯燒好了拿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