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中(2 / 3)

陸萍隻憨憨的對她笑,心裏想:“我會怕你什麼呢,你敢用什麼來向我驕傲?我會讓你認識我。”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裏做文化教員。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麵前唱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感的。這是一個最會糊糊塗塗的懶惰的打發去每一個日子的人。她有著很溫柔的性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的,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並不會由於她有什麼孤僻的性格,隻不過因為她像一個沒有骨頭的人,爛棉花似的沒有彈性,不能把別人的興趣絆住。陸萍在剛看見她時,還湧起一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的平板的臉孔時,心就像沉在海底下似的那麼平穩,那麼涼。

她又去拜訪了產科主任王梭華醫生,她是一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她是小兒科醫生。她總用著白種人看有色人種的眼光來看一切,像一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隻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有紳士風的中年男子,麵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一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的出他隻不過是一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然而卻有精神,對工作熱情;她並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是樂意和這人合作的。她不敢在那裏坐的很久,那位冷冷的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與她多少不安和彷徨,然而在睡過了一夜之後,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她理性的批判了那一切。她又非常有原氣的跳了起來,她自己覺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擔當一切。她說,讓新的生活好好的開始吧。

她沒辦法,隻好帶上口罩,用毛巾纏著頭,拿一把大掃帚去掃院子。每天把早飯一吃過,隻要沒有特別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醫生,就輪流到五間產科病室去察看。這兒大半是陝北婦女,和很少的幾個××,××或××的學生。她們都很歡迎她,每個人都用擔心的、謹慎的眼睛來望她,親熱的喊著她的名字,瑣碎的提出許多關於病症的問題,有時還在她麵前發著小小的脾氣,女人的愛嬌。每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像這樣的情形在剛開始,也許可以給人一些興奮和安慰,可是日子長了,天天是這樣,而且她們並不聽她的話。她們好像很怕生病,卻不愛幹淨,常常使用沒有消毒過的紙,不讓看護洗濯,生產還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來自己去上廁所,甚至她們還很頑固。實際她們都是做了母親的人,卻要別人把她們當著小孩子看待,每天重複著那些叮嚀的話,有時也得假裝生氣,但結果房子裏仍舊很髒,做勤務工作的看護沒有受過教育,什麼東西都塞在屋角裏。洗衣員幾天不來,院子裏四處都看得見有用過的棉花和紗布,養育著幾個不死的蒼蠅。她沒辦法,隻好帶上口罩,用毛巾纏著頭,拿一把大掃帚去掃院子。一些病員,老百姓,連看護在內都圍著看她。不一會,她們又把院子弄成原來的樣子了。誰也不會感覺的有什麼抱歉。

除了這位張醫生的老婆之外,還有一位不知是哪個機關的總務處長的老婆也在這裏。她們都是產科室的看護,她們一共學了三個月看護知識,可以認幾十個字,記得十幾個中國藥名。她們對看護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識。可是她們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壓迫著。從外麵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學生,離婚的案件經常被提出。自然這裏麵也不缺少真正的覺悟,願意刻苦一點,向著獨立做人的方向走,不過大半仍是又驚惶,又懵懂。這兩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經有了二十六七歲的總務處長的夫人擺著十足的架子,穿著自製的中山裝,在稀疏的黃發上束上一根處女帶,自以為漂亮滿想驕傲一下的那麼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擺來擺去。她們毫無服務的精神,又懶又髒,隻有時對於鞋襪的縫補,衣服的漿洗才表示無限的興趣。她不得不催促她們,催促不成就隻好代替,她為了不放心,也隻得守著她們消毒,替孩子們洗換,做棉花球,卷紗布。為了不願使病人產婦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幾個開刀了的,發炎的換藥。這種成為習慣了的道德心,雖不時髦,為許多人看不起,而在她卻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被養成。

一到下午,她就要變得愉快些,這是說當沒有產婦臨產而比較空閑的時候。她去參加一些會議,提出她在頭天夜晚草擬的一些意見書。她有足夠的熱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陳述著,辯論著,傾吐著她成天所見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觀察別人的顏色,把很多人不敢講的,不願講的都講出來了。她得到過一些擁護,常常有些醫生,有些看護來看她,找她談話,尤其是病員,病員們也聽說了她常常為了他們的生活管理,和醫療的改善與很多人衝突,他們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經成為醫院裏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數人用異樣的眼睛在看著是不成問題了的。

其實她的意見已被大家承認是很好的,也決不是完全行不通,不過太新奇了;對於已成為慣例的生活中就太顯的不平凡。但做為反對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沒有人力和物力。

而她呢,她不管,隻要有人一走進產科室,她便會指點著:“你看,家具是這樣的壞。這根惟一的注射針已經彎了。而醫生和院長都說要學著使用彎針,橡皮手套破了不講它,不容易補,可是多用兩三斤炭不是不可以的。這房子這樣冷,如何適合於產婦和落生嬰兒……”她帶著人去巡視病房,好讓人知道沒有受過教育的看護是不行的。她形容這些病員的生活,簡直是受罪。她替她們要清潔的被襖,暖和的住室,滋補的營養,有次序的生活。她替她們要圖畫、書報,要有不拘形式的座談會,和小型的娛樂晚會……

聽的人都很有興趣的聽她講述,然而除了笑一笑以外再沒什麼有用處的東西。

然而也決不是毫無支持,她有了兩個朋友。她和黎涯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談中便結下了堅固的友誼。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屬於南方的姑娘,顯得比她結實、單純、老練。她們兩人談過去,現在,將來,尤其是將來。她們織著同樣的美麗的幻想。她們評鑒著在醫院的一切人。她們奇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想法都會一樣,她們也不去思索,便又談下去了。

除了黎涯之外,還有一位常常寫點短篇小說或短劇的外科醫生鄭鵬。他在手術室裏是位最沉默的醫生。他不準誰多動一動。有著一副令人可怕的嚴肅麵孔,他吝嗇到連兩三個字一句的話也不說,總是用手代替說話。可是談起閑天來便漫無止境了,而且是很長於描繪的。

每當她在工作的疲勞之後,或者當感覺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環境裏受著一些無名的壓迫的時候,總不免有些說不出的抑鬱,可是隻要這兩位朋友一來,她可以任情的在他們麵前抒發,她可以稍稍把話說的尖刻一點,過分一點,她不會擔心他們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發她。她的煩惱便消失了,而且他們計劃著,想著如何把環境弄好,把工作做的更實際些。兩個朋友都說了她,說她太熱情,說熱情沒有通過理智便沒有價值。

她們也談醫院裏發生的一些小新聞,譬如林莎到底會愛誰呢?是院長,還是外科主任,還是另外的什麼人。她們都討厭醫院裏關於這新聞太多或太壞的傳說,簡直有故意破壞院長威信的嫌疑,她們常常為院長和林莎辯護,然而在心府裏,三個人同樣討厭著那善於周旋的女人,而對院長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在陸萍,幾乎對林莎有著不可解釋的提防。

醫院裏還傳播著指導員老婆打了張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衛生部去告狀,所以張芳子便被調到兵站上的醫務所去了。而且大家猜測著她在那裏也住不長。她會重複著這些事件。

醫院裏大家都很忙,成天嚷著技術上的學習,常常開會,可是為什麼大家又很閑呢,互相傳播著誰又和誰在談戀愛了,誰是黨員,誰不是,為什麼不是呢,有問題,那就有嫌疑!……

現在也有人在說陸萍的閑話了,已經不是關於那些建議的事,她對於醫院的製度,設施,談得很多,起先還有人說她放大炮,說她熱心,說她愛出風頭,慢慢也成了老生常談,不大為人所注意。縱使她的話還有反響,也不能成為不可饒赦,不足以引起誹謗。可是現在為了什麼呢,她竟常常被別人在背後指點著,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聽到一些風聲,暗暗的用研究的眼光來望她。

但敏感的陸萍卻一點也沒有得到暗示,她仍在興致很濃厚的去照顧著那些產婦,那些嬰兒,為著她們一點點的須索,去同管理員,總務處,秘書長,甚至院長去爭執。在寒風裏,束緊了一件短棉衣,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臉都凍腫了,腳後跟常常裂口。她從沒有埋怨過。尤其是夜晚。有大半數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時老早就有一個產婦等著在夜晚生,有時半夜被人叫醒,那兩位看護的膽子很小,黑夜裏不敢一人走路,她隻好就在那可以凍死人的深夜裏到廚房去打水。接產室雖然燒了一盆炭火,而套在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發僵,她心裏又急,又不敢露出來,隻要不是難產,她就一個人做了,因為主任醫生住得很遠,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寒夜裏去驚醒他。

她不特是對她本身的工作,仍然抱著服務的熱忱,而且她很願意得到更多的經驗在其它的技術上,所以她隻要逢到鄭鵬施行手術的時候,恰巧她又沒有工作,她便一定去見習。她以為外科在戰爭時期是最需要的了。假如她萬不得已一定要做醫務工作的時候,做一個外科醫生比做產婆好得多,那麼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槍林彈雨裏奔波忙碌,她總是愛飛。總不滿於現狀。最近聽說鄭鵬有個大開刀,她正準備著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這一個機會。

記掛著頭天晚上黎涯送來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就醒了。也因為五更天特別冷,被子薄,常常會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著。窗戶紙透過一層薄光,把窯洞裏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對麵床上的張醫生的老婆。她總像一個在白天玩的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麼整夜噴著平勻的呼吸,她也同她一樣有著最年輕的年齡,她工作得相當累,可是隻有一覺好睡,她記得從前睡也會醒,卻醒的迷迷糊糊,翻過身,擋不著瞌睡的一下就又睡著了。然而睡不著,也很好,她便凝視著淡白的窗紙而去想起許多事,許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沒有時間想這些,而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卻是一種如何的享受啊!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流,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想著家裏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裏屋頂上的炊煙還有麼?屋還有麼?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是到了遊擊隊……她夢想到有一天她到那地方,她呼吸著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她被故鄉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麼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