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中(3 / 3)

窗戶外無聲的飄著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催明的雄雞,遠近的啼著,一陣陣的號音的練習,隱隱約約傳來。於是她便又想著一個問題:“手術室不裝煤爐如何成呢?”她煩惱著院長了,他隻懂得要艱苦艱苦,卻不懂醫治護理工作的必需有的最低的條件。她又恨外科主任,為什麼她不固執著一定要裝煤爐,而且鄭鵬也應該說話,這是他們的責任,一次兩次要不到,再要下呀!她覺得非常的不安寧,於是她爬了起來,她輕輕的生火,點燃燈,寫著懇求的信去給院長。她給黎涯也寫了一個條子,叫她去做鼓動工作,而她上午是不能離開產科病室的。她把這一切做完後,天便大亮了,她得緊張起來,她希望今天下午不會有臨產的婦人,她帶著歡喜的希企要去看開刀啊!

黎涯沒有來,也沒有回信。她忙著準備下午手術室裏所需要的一切。假如臨時缺少了一件東西,而影響到病人生命時,則這責任應該由她一個人負擔。所以她得整理全個屋子,把一切都消毒過,都依次序的放著,以便動用時的方便。她又分配了兩個看護的工作,叮嚀著她們應該注意的地方,她是一點也不敢懈怠的。

鄭鵬也來檢查了一次。

“陸萍的信你看看好麼?”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紙條給他。“我想無論如何在今天是不可能,也來不及。所以我並沒有聽她的話,不過假如太冷,我以為可以緩幾天再動手術。這是要你斟酌的。”

鄭鵬把紙條折好後還了她。沒有暴露什麼,皺了皺眉頭,便又去審視準備好了的那些刀鉗子,剪子。那精致的金屬的小家具,凜然的放著寒光,然而在他卻是多麼熟悉和親切。他把一切都巡視了一遍之後,向黎涯點了點頭,意思是說“很好”。他們在這種時候,便隻是一種工作上的關係,他下命令,她服從,他不準她有一點做為朋友時的頑皮的。最後,在走出去時,才說:“兩點鍾請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得我去安置火爐。”

一吃過午飯,陸萍便逃也似的轉過這邊山頭來。

黎涯也傳染了那種沉默和嚴肅。她隻向她說病人不能等到裝置火爐。她看見手術室裏已經有幾個人。她陡的被一種氣氛壓著,無言的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在肋下的肚腹間中了一小塊鐵,這是在兩月前中的炸彈,曾經在他身上取出過十二塊,隻有這一塊難取,曾經取過一次,沒有找到。這是第二次了,因為最近給了他些營養,所以顯得還不算無力。他能自己走到手術室來,並且打算把盲腸也割去。不過他坐上床時臉色便蒼白了。他用一種恐怖而帶著厭倦的眼光來望著這群穿白衣的人。他顫抖著問道:“幾個鍾頭?”

“快得很。”是誰答應了他。但陸萍心裏明白醫生向病人總是不說真話的。

鄭鵬為著輕便,隻穿一件羊毛衫在裏邊。黎涯也沒有穿棉衣,大家都用著一種侍候神的那麼虔誠和謹慎。病人躺在那裏了。他們替他用藥水洗著。陸萍看見原來的一個傷口,有一寸長的一條線,鄭鵬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明白要她幫著看護滴藥。科羅芳的氣味她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緊,她隻能嗅到一點,而數著數的病人,很快就數不出聲音來了。

她看見鄭鵬非常熟練地去劃著,剪著,翻開著,緊忙的用紗布去拭幹流著的血,不斷的換著使用的家具,黎涯一點也不紊亂的送上每一件。刀口剪了一寸半,紅的、綠的東西都由醫生輕輕的從那裏托了出來。又把鉗子伸進去,他在找著,找著那藏得很深的一塊鐵。

房子裏燒了三盆木炭火,卻仍然很冷。陸萍時常擔心著把肚子露在外邊而上了蒙藥的病人。她一點不敢疏忽自己的職守。她時時注意著他的呼吸和反應。

醫生又按著,又聽,又翻開很多的東西,盤結在一起,微微的蒸氣從那翻開的刀口往外冒,時間過去快半點鍾了,陸萍用擔心的神色去望鄭鵬,可是他並沒有理會她,他又把刀口再往上拖長些,重新在靠近肋骨的地方去找。而血仍在有的時候流出,他仍得拭去它。病人臉色更蒼白,她很怕他冷,而她自己卻感到有些頭暈了。

房門關得很嚴密,又燒著三盆熊熊的炭火。陸萍望著時鍾焦急起來了。已經有三刻鍾了,他們有七個人,這麼被關在一間不通風的屋子裏,如何能受呢?

終究那塊鐵被他用一根最小的鉗子夾了出來,有一粒米大,鐵片周圍的肉隻有一點點地方化了膿。於是他又開始割盲腸。陸萍覺得實在頭暈得厲害,但她仍然支持著,可是在這時黎涯卻忽然靠在床上不動了。她因為在這間屋子裏呆的很久,炭氣把她熏壞了。

“扶到院子裏去。”鄭鵬向著兩個看護命令著。另外那兩個醫生馬上接替了黎涯的工作。陸萍看見黎涯死人似的被人架著拖出去,淚水湧滿了眼睛,她不知道她還會活不會活,隻想跟著出去看,可是她明白她在管著另一個人的生命。她不能走。

鄭鵬的動作更快,但等不到他完畢,陸萍也支持不住的呻吟著。“扶她到門口,把門開一點縫。”

陸萍躺倒在門口。然而卻清醒了一些。她揮著手喊道:

“進去!進去!他一人不行的。”

於是她一人在門口往外爬,她想到黎涯那裏去。兩個走回來的看護,把她拉了一下又放下了。

她沒有動。雪片飛到她臉上。她發抖,牙齒碰著牙齒,頭裏邊有東西猛力往外撞。不知道睡了好久,她聽到很多人走到她身邊,她意識到是把病人抬回去。她心想天已經不早了。應該回去睡,但又想她要去看黎涯,假如黎涯有什麼好歹,啊!她是那麼的年輕呀!

冷風已經把她吹醒了,但一種激動和虛弱主宰著。她飄飄搖搖在雪地上奔跑,風在她周圍叫,黃昏壓了下來,她滿掛著淚水和雪水,她哭喊著:“就這麼犧牲了麼?她的媽媽一點也不知道嗬!……”

她沒有找到黎涯,卻跑回自己的窯。她已經完全清楚,她需要靜靜的睡眠,可是被一種不知是什麼東西壓迫著,忍不住要哭要叫。

病人都擠在她屋子裏,做著各種的猜測,有三四床被子壓著她,她仍在裏麵發抖。

到十一點,鄭鵬帶了鎮靜劑來看她。鄭鵬一樣也頭暈得厲害,但他卻直支持到把手術弄完。他到無人的雪地山坡上坐了一個鍾頭,使自己清醒,然後才走回來,吃了些熱開水。他去看黎涯,黎涯已經很好的睡了。他又吃了點東西,便帶著藥片來看她。

陸萍覺得有朋友在身邊,更感到軟弱,她不住的嚶嚶的哭了起來,她隻希望能見到她母親,倒在母親的懷裏痛哭才好。

鄭鵬服侍她把藥吃好後才回去,她是什麼時候睡著了的呢,誰也不知道。然而即使在第二天,連黎涯也走過來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起來。她對黎涯說,似乎什麼興趣都沒有了,隻想就這麼躺著不動。

陸萍像害了病似的幾天沒有出來,而醫院裏的流言卻四處飛。這些話並不相同。有的說她和鄭鵬在戀愛,她那夜就發瘋了,現在還在害相思病。有的說是組織不準他們戀愛,因為鄭鵬是非黨員,曆史不明。……

陸萍自己無法聽這些,她隻覺得自己腦筋混亂。現實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著為什麼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走過,卻沒有一個人援助她。她想著院長為節省幾十塊錢,寧肯把病人,醫生,看護來冒險。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於革命有什麼用?革命既然是為著廣大的人類,為什麼連最親近的同誌卻這樣缺少愛。她躊躇著,她問她自己,是不是我對革命有了動搖呢。

舊有的神經衰弱症又來纏著她了,她每晚都失眠。

支部裏也有人在批評她了。小資產階級意識,知識分子的英雄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的帽子都往她頭上戴,總歸就是說黨性不強。

院長把她叫去說了一頓。

病員們也對她冷淡了,說她浪漫。

是的,應該鬥爭呀!她該同誰鬥爭呢?同所有人嗎?要是她不同他們鬥爭,便應該讓開,便不應該在這裏使人感到麻煩。那麼,她該到什麼地方去?她拚命的想站起來,四處走走,她尋找著剛來的這股心情。她成天鎖緊了眉毛在窯洞裏冥想。

鄭鵬黎涯兩人也奇怪著為什麼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們常常來同她談天,替她減少些煩悶,而譴責卻更多了。甚至連指導員也相信了那些謠傳而正式的責問她,為戀愛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

這樣的談話,雖使她感到驚訝與被侮辱,卻又把她激怒起來了,她尋仇似的四處找著縫隙來進攻,她指摘著一切。她每天苦苦尋思,如何能攻倒別人,她永遠相信,真理是在自己這邊的。

現在她似乎在為另一種力量支持著,隻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她搜集著許多意見,她要控告他們。她到了第六號病房,那裏住得有一個沒有腳的害瘧疾病的人。他沒有等她說話,就招呼她坐下。用一種家裏人的親切來接待她。

“同誌!我來醫院已經兩個多星期了,聽到些別人說你的事,那天就想和你談談,你來得正好,你不必同我客氣,我得靠著才能接待你。我的雙腳都沒有了。”

“為什麼呢?”

“因為醫務工作不好,沒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雙腳鋸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三年了。那時許多夜都隻想自殺。”

陸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便說:“我實在呆不下去了。我們這醫院像個什麼東西!”

“同誌,現在,現在已算好的了。來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為這雙腳住在醫院裏,幾乎把我整個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說院長不好,可是你知道他過去是什麼人,是不識字的莊稼人呀!指導員不過是個看牛娃娃,他在軍隊裏長大的,他能懂得多少?是的,他們都不行,要換人,換誰,我告訴你,他們上邊的人也就是這一套。你的知識比他們強,你比他們更能負責,可是油鹽柴米,全是事務,你能做麼?這個作風要改,對,可是那麼容易麼?……你是一個好人,有好的氣質,你一來我從你臉上就看出來了。可是你沒有策略,你太年輕,不要急,慢慢來,有什麼事盡管來談談,告告狀也好,總有一點用處。”他嗬嗬的笑著,望著發愣的她。

“你是誰?你怎麼什麼都清楚。我要早認識你就好了。”

“誰都清楚的,你去問問夥夫吧。誰告訴我這些話的呢?誰把你的事告訴我的呢?這些人都很明白的,你應該多同他們談談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幾個人身上,否則你會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種劇烈的自我的鬥爭環境裏,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

“你是誰?你怎麼什麼都清楚。我要早認識你就好了。”她覺得這簡直是個怪人,她便不離開,他像同一個別的小弟妹們似的向她述說著許多事。一些屬於看來太殘酷的鬥爭。他解釋著,鼓勵著,耐心的教育著。她知道他過去是一個學生,到蘇聯去過,現在因為殘廢了就編一些通俗讀本給戰士們讀。她為他流著淚,而他卻似乎對本身的榮枯沒有什麼感覺似的。……

沒有過幾天,衛生部來人找她談話了。她並沒去控告。但經過幾次說明和調查,她幸運地是被了解著的。而她要求再去學習的事也被準許了。她離開醫院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化冰,然而風刮在臉上已不刺人。她真真的用迎接春天的心情來離開這裏的。雖說黎涯和鄭鵬都使她留戀,她卻隻把那個沒有腳的人向她談的話轉贈給他們。

新的生活雖要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

(原載1941年11月15日《穀雨》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