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英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很膩味,並且簡直不相信一本書上非作者執筆的序。
我寫的書,不找任何人作序。對我所尊敬的——領著我、扶著我踏上文學道路的長者,我也不會用請他作序來褻瀆正常的、純潔的師生之誼。
對序,我無宿仇。我從小看書,就養成先看序言的習慣,仿佛進門前得先掏鑰匙。而且,我很喜歡看序。有時覺得某一篇短短的序言,所賜予我的文學修養,不下於一本厚厚的大書。如今,我究竟為什麼如此厭惡“序”及“為人序”?
唉,要我這樣的——百分之九十憑直感,百分之十憑那糊裏糊塗的理智從事藝術的傻瓜,來講道理,實在是用我所短。唉!唉!唉!
但我竟然空前也可能絕後地作起序來——為一本自己沒看過一個字的書;為一位從來沒見過一麵的女青年。隻因為一句話:“年輕人喜歡讀她的作品”,動我心弦!也更因為我有些說不清的話,梗在喉頭,僅借此機緣一吐為快。
古往今來,東方西方,有一種跨國跨代的流行的理論,有一股強大的社會勢力:往往把人間的黑暗、罪惡、齷齪、自私、凶殘……(通稱陰暗麵者。但我以為社會並非由點和麵組成;更不是猜謎算命的鎳幣。)反正是一切不好的東西、不願承認的客觀存在的東西,皆或多或少歸罪於“藝術之影響”。那麼,我不禁要問:藝術聖殿之被嚴重汙染,又是誰之罪?!
一本書,有名人為之作序,仿佛這本書的內容和社會價值就神奇般地變化了,點石成金了。一個作家,能給別人的書作序,仿佛就躋身於“高等作家”之行列了。就可以在藝術家所心向往之的“無冕之王”的國土上,搖晃起畫著等級的標尺記號的烏紗翅兒來!
奇哉怪也。
那麼,我又為什麼深更半夜抱病給此書寫序?蓓佳小妹妹呀,我衷心地祝賀你。書,是你進入藝術王國——也是知識苦力的流放地——的護照簽證。得來不易,實不易!在這文壇也盛行“關係學”“等篇交換”的“生物圈”裏!
我極為高興地知道:又一個青年人,在這“國土”上,有了立錐之地。而且,這地,正在擴延。(翻閱報刊雜誌,得知這是蓓佳的第二本書,得知蓓佳還挺多產,得知蓓佳的作品別有風格、頗有影響。)我誠摯地祝願並堅信:年輕的文學騎士懂得捍衛“國土”的尊嚴。
我的年輕的朋友們啊!我深知:你們為求在此“國土”上哪怕是找個立針之地,都是很難很難的。但是,你們不要絕望。你們若真誠地愛生活、愛文學、愛真理,你們就寫吧,立不了針也寫,如果你們有本職工作,就要認真做好。如果你們失學、待業,你們可以去賣大餅、做小工、耪大地,可以到街頭擺裁縫攤……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換得一日三餐和冬衣夏衫,是心安理得的。真誠地對待生活,是文學藝術之根本。不管有多大的困難和苦惱,你們也別羨慕某些假作家、真混混!是的,某些偽作品也可能會炫耀一時。過後,能被人遺忘,還是慶幸的事,隻怕文藝法庭,已把他的靈魂,錄下了正麵、左麵、右麵的頭像,遲早要“逮捕歸案”的!
好啦。如果我這不成體統的序,竟然達其“社會效果”,豈不要株連許多無辜的序?
其實,序言無罪!
其實,我也還象兒時一樣,依然習慣地看書先看序、愛看序。我多麼希望常常能看到好的序言——爆發著真知灼見的電擊力的序言!
序言,是永遠不能從文學史或文體上取消的。序言本身就是文學——是無冕之國的傳音天使。
謝謝你,小蓓佳。是你逼得我想到:我得漸漸地、認真地學會作序,以助好樣兒的年輕人踏上文壇立錐,敲它一鎯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