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等著,我給你看看阿卉在不在。”
隊長說完,從“吱吱”直叫的矮竹凳上站起身,一躬腰,鑽出蘆笆門。
一隻色彩斑斕的大母雞不知從哪兒飛上了窗,伸頭要啄淘籮裏的什麼。我連忙站起來,連嚇帶哄地把它吆喝下去。這時,隊長老婆拿著鞋底從裏屋出來,似乎滿意地朝我笑了笑。
“你不是本地人吧?”
“剛調到這裏。有些水稻良種,想在這裏推廣。”
“那麼,你是跟阿卉住羅?”
“是的。”
“啊呀呀。”
鞋繩“嘶嘶”地在她手裏抽響。一根亮閃閃的大針往頭發根裏抿了抿,又戳進鞋底。我靜聽她的下文。
“叫你跟她住,八成是領導要你看著她點。”
“怎麼?”
“這是咱們農場出名的人物哩。”
真嚇人。要把我送到什麼危險的地方嗎?好在我膽大,十七歲開始插隊,邪的惡的見得多了,想還不至於在一個女同伴麵前翻了船吧?
門口忽的一暗,隊長又躬著腰鑽進門來。兩隻大手隨便抓抓撓撓,就把我那些背包、網兜、皮箱都提到手裏。
“走吧。”
我朝隊長老婆順便點點頭,大步跨出門口。
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下,晚霞在大半個天空燃燒。遠處蒸騰著一片熱烘烘的霧氣。濃濃的炊煙混著粥的糊味在空氣裏飄散。
繞過隊房和食堂,我們在一排舊得發黑的蘆棚前麵停下。
“右手頭一個門,進去吧。”
我稍一愣神,隊長便在門口放下滿手的東西,朝我客氣地笑笑,扭頭走了。
蘆笆門虛掩著,我硬著頭皮輕輕推開。屋裏光線很暗。後牆上有個小洞似的窗戶,倒被低矮的屋簷遮了一半。那一半,又稀疏地橫斜著幾根綠枝,弄得滿屋裏都有些綠森森的。
阿卉站在窗口,背對我,就著那一點綠森森的亮光,彎腰忙碌些什麼。我使勁咳了一聲,她還是沒有回頭。我沒有辦法,隻得先開口。
“阿卉,咱們倆同屋。”
“隊長關照過了。”
停了一停,她才甩出這句話。聲音很圓潤,很好聽,可是冷冷的,叫你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涼味。
“我打聽好了,你比我小兩個月,我該叫你妹妹。我睡哪張床?”
她輕盈地轉過身來。哦,好漂亮的體形!麵朝我站著,挺拔,婀娜,簡直象舞台上演員的亮相!可惜天黑了,看不清她的麵容。
我趕緊從門外一件一件往裏搬東西,她猶豫了一下,也過來提起一個網兜。
“是這張床嗎?”
我指著一副空鋪板。她點點頭。我發現,鋪板上已經細心地墊上了一層報紙。好,並不是冰塊一樣的人嘛!
她又走到窗前,彎下腰,擺弄起什麼來了。我一邊鋪床,一邊跟她搭訕。
“插隊幾年?”
“六年。”
“家在城裏?”
“嗯。”
“你們今年水稻種了幾個品種?”
“不知道。”
“啊,你看我,一開口就是水稻。那麼……你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回答,也許我不該問?是的,初次見麵,太冒昧了。
好在場部來了電,燈亮了,改變了屋裏的氣氛。我趕忙打量四周。兩張床,兩張小小的“知青桌”,板凳,鉛桶,屋角有個洗臉盆架子,幾件農具掛在床後,一切都冷漠地望著我這個陌生人,象是很不歡迎我闖入這個狹小的世界中來。
“箱子放這兒,不礙事嗎?”
我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一點。
她回過頭來。哎呀,我簡直要吃驚了,一個多美的姑娘!真象……象誰?我想起了一幅歐洲名畫:《聖母瑪麗亞》。
我的眼光落在她手邊的一盆鮮花上。哦,怪不得她總是彎腰在忙碌,原來是給花剪枝呢。這是一盆普通的玫瑰,蓬鬆地綠得要往外流汁的葉子中,托起一朵千媚百嬌的大紅花朵。燈光照上去,盛開的花朵閃著神奇的光澤,還似乎在輕輕顫動,用無形的手撩撥你的心。
這盆花,花的主人,跟這間舊得發黑的蘆棚,多不協調地混合在一起!居然有了六年!
真奇怪,我好象在哪兒見過她。一定見過。在哪兒呢……
紫紅的絲帷幕徐徐拉開了,強烈的燈光把舞台照得華麗非常。一個女孩子輕盈地走上來。她抹著淡淡的油彩,兩根大辮子隨隨便便甩在胸前,顧盼之間,帶著一種大方、自然、又毫不在乎的神氣。她對觀眾微微一笑,正要開口,雷鳴般的掌聲從四處爆發出來。她笑了,眼睛閃閃地映著燈光,好象要看到每一個觀眾的心裏……
對了,就是她,阿卉!那是為地區知青代表大會的一次演出,聽說演員也都是知青。阿卉是報幕員兼獨唱演員,她的嗓音和風度,讓我們私下裏品味了好幾天呢!
“阿卉,我們見過麵。你在台上,我在台下。你那麼隨便一站,可迷住了不少小夥子啦。”
“沒意思。過去的事了。”
“不,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很好玩呢!”
“我是專給別人玩的嗎?”
她突然聲音發顫地說了這一句。我心裏咯噔一跳,才發覺自己又冒失了。
二
從食堂喝完粥回來,阿卉已經不在屋裏。天還沒有黑,我便提起鉛桶到渠邊洗衣服。
渠水無聲無息地流著,泛著碎波,粼粼地閃光。我把腳伸下去,一股清涼清涼的水氣一直沁到心底,暢快極了。
一彎新月掛在樹梢,滿天繁星擁擁擠擠,熱鬧非凡。空曠的田野上飄著一團團夢一般的霧。低頭看,星星在水中閃動。是水在動,星在動,還是夢在動?
忽然從我們屋裏傳出鬧哄哄的聲音。誰在那裏?阿卉回來了嗎?我絞幹衣服往家走。
好家夥,屋裏簡直變成俱樂部了。不知從哪裏鑽出那麼多人,擠得我插不進腳。
“阿卉,是你的新同屋嗎?”
“阿卉,你當點心,聽說人家是黨員呢。”
“阿卉……”
不知是誰低聲說了句什麼,屋裏爆發出一陣揶揄的笑,所有人的眼光立即都射到我身上來了。怎麼?討厭我嗎?試探試探我嗎?哼,我才不在乎呢,大小陣勢見得多了。我把鉛桶放在門外,側身擠進人群中,笑著說:
“真熱鬧呀!我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生活嘛,色彩越濃越好。不是嗎?”
有人輕輕笑起來。落在我身上的眼光不再那麼刺人。
“嗬,你們還帶了樂器來。二胡,提琴,這是什麼?長笛嗎?你們是跟阿卉一塊兒搞宣傳隊的?”
“老皇曆了!現在誰還搞宣傳隊?”
“我看過你們演出,好極了!”
“不錯,那一陣,我們替農場出夠了風頭。現在不需要了,一腳踢開羅!我們這是隨便聚聚。”
不再有人說話了。屋裏的氣氛有些沉重。
“唱個歌吧。隨便唱一個。”
我要求說。有人附和我:
“阿卉唱一個。好久沒聽你唱了。”
阿卉從角落裏站起身,她眼睛微微有些發亮。
“唱什麼?”
“《紅河村》吧!”
各種樂器輕輕地奏響了,阿卉的聲音在夏夜的星空裏顫動。屋裏的一切都失去了它們的存在,隻有那甜潤哀怨的歌聲,象迷人的精靈,在空中來回飛舞,自由自在。
音樂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夏末的夜晚,在一片溫馨的空氣中,麵對著空曠的充滿生命力的原野,靜悄悄坐著,看著阿卉的臉,聽著她的歌聲,對我是一種感覺上的享受。我真羨慕阿卉,她應該是幸福歡樂的,可是,好象恰恰相反。真奇怪。也許,各人有各人對於生活的追求?還是……
歌聲忽然斷了,阿卉的眼睛不安地看著門外。我一扭頭,就見鐵塔似的隊長巍巍然立在燈光照亮的地方。一刹那,笛子二胡也嘎然而止。隻有嫋嫋的一縷餘音婉約回旋在身邊。
隊長咳了一聲,臉上似乎有些歉意。
“你看,阿卉,不是我要說你,這不大好吧?影響不大好。”
阿卉的眼睛睜得很大,卻沒有光。她臉上又出現了冷漠的神情,慢慢地走到角落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