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說:
“隊長,我們不就是隨便玩玩嘛。”
“咳,我也不好說。玩什麼不行嗎?唱呀拉的,招人眼呢!”
“又不是大街上賣唱!”
“別說這話呀,小夥子。男男女女,又不是一個隊的,一聚就是一晚上,人家說閑話呢!照我說,回去看個書說個笑話不好?不早點睡覺,也養養精神。不是我掃你們的興,這也是書記關照過的,聽不聽,你們惦量著辦。”
隊長一半勸慰一半替自己解脫,說不上幾句,寬寬的臉膛就油亮亮冒汗了。這真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又何必管這些事呢?我心裏有些好笑。
一片烏雲從月亮上飛下來,飄進小小的蘆棚裏。要不然,大家的臉色為什麼這樣陰沉?隊長真老實,站在門外,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好尷尬的場麵!
突然,從前麵一排房子的窗戶裏送過一條尖細的嗓音:“回來!你做什麼惡人?芝麻大的官,人家天仙下凡似的,你管得了?他書記吃什麼飯的?哼,領人出去瘋的是他,翻臉不認人的也是他。回來!拿棉花塞上耳朵睡覺!”
隊長歎口氣,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了屋裏一眼,搖搖頭,走了。
木偶似的坐了一會兒,阿卉站起身來。
“回去吧。”
她淡淡地說了一句,誰也不看,就飄然地走出門去。
人們都無聲無息地走了,四散在寂靜的田野中。屋子裏頓時顯得空曠起來。我一轉身,就看見了窗台下的紅玫瑰,青枝綠葉,生氣盎然,又好象是略帶嘲笑地望著我們這一幕趣劇。“你也並不痛快!”我在心裏叫起來,“你也是種在花盆裏的!”
電燈突然熄了,月亮的清輝從窗口瀉進屋子,兩三枝樹影在簷下橫斜地搖曳。阿卉呢?怎麼還不回來?
也許是心境使然,似乎聽見屋後有人低聲歌唱。聲音嫋嫋若無,好象還沒有歌詞。我撲到窗口,就見一個朦朧的人影孤寂地沉浸在月中,背靠著一叢花樹,好象是莢竹桃。
“阿卉!”
人影驀地一動,莢竹桃撲簌簌灑了她一身。她轉過身,我看見她臉上有什麼東西在月光下閃了閃。
“睡覺吧,阿卉。外麵露水大了。”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上帝的伊甸園裏,盛開著一大朵美麗無比的紅玫瑰。秋天來了,百花都往自己身上塗抹了一層金黃的色暈,唯有這朵玫瑰,依然那麼如火似霞,不肯脫去夏日的豔裝。於是,上帝命令夏娃把它貶到荒野裏,這棵玫瑰就孤零零地對月獨放。
三
這幾天,農場上忙碌起來。省農墾部長親自帶人下來檢查工作,說好要到這裏看看。
真奇怪,場部挑人做招待員,把我挑上了。我從場部領了一套白色工作服回來,正要穿上試試,阿卉瞥了我一眼,說:
“那條圍裙的帶子快斷了,拿針縫縫吧。”
“咦,你怎麼知道?”
我奇怪地盯著她的眼睛。她淡然一看,轉過臉去:
“以前穿過。”
哦,我明白了。人們曾告訴我,兩年前,阿卉是農場的一顆明珠呢,許多外交上的事,書記都要皺眉頭,可是阿卉往人們麵前一站,不必多言,順順當當解決了。漂亮的姑娘是一種外交工具。
我忽然覺得手裏的圍裙沉得跟鐵板一樣。哦,人難道真被當成工具,不用了,就扔在牆角由它生鏽去嗎?
忽然隊長跑來了,說,書記剛來電話,檢查團已經到了場部,要我和阿卉趕快去。
和阿卉一塊兒去?阿卉也去?我遲疑地望著阿卉,她也望著我。
“知道讓你去幹什麼嗎?”
“自然是有用處了。”
“哦。你去不去?”
“不去?他是書記啊!”
阿卉的眼睛裏含著一種嘲諷的笑。
我們順著江堤往場部走。江堤上倒還蔭涼,兩排高大筆直的白楊默然替我們承受了陽光。知了在樹梢上叫。白花花的沙土踩在腳下稍稍有些發燙。
一輛手扶拖拉機吼叫著讓我們閃開。我想搭車到場部,就偏偏攔在路心。拖拉機喘了幾口氣,無可奈何地停住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從駕駛座上跳下來。
“哦喲,是你呀,阿卉。你看,真不巧,車廂裏裝了西瓜,沒法坐人了。”
我探眼一看,車廂裏幾十個泛著油綠光澤的花皮“解放瓜”,但是搭兩個人完全沒問題。
“阿卉,後麵還有車,你搭後麵那輛。”
“謝謝。我怕顛。”
阿卉毫無表情地望著江水,答應了一句。
“那麼,我先走啦,場部急等瓜用呢。”
他迫不及待地爬上駕駛座,一溜煙似的把拖拉機開走了。
“阿卉,看你這人真死。”
“你本來不該攔他。”
“為什麼?”
“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我是個‘特殊人物’嗎?正經人躲還躲不及呢。”
“阿卉!”
“就是這樣。我自己明白。”
她苦笑了一聲,又說:
“農村人都喜歡老老實實幹活兒的。我的風頭出得太足了。可是,這是我的錯嗎?我為了誰?誰捧著哄著要我幹這幹那?”
她的眼睛痛苦地逼住我,象是要我作出回答。
“搞宣傳隊吃香的時候,我們給農場出過風頭爭過榮譽。就說這部拖拉機吧。那年,地區農林局要調我們到各縣巡回演出。書記跟我嘀咕:阿卉,你在局長跟前叫叫苦,這麼些道具服裝,沒部拖拉機跟著多不便當。我就朝局長說了,果然撥給我們這一部。演完了,拖拉機還不是場部用?那麼人呢?我們這些出過力的人呢?用不著了,推到一邊不說,還反過來說這說那,叫人家拿我們當掃帚星看!我們是人啊,不是他夏天手裏搖的扇子!”
“阿卉,別說了!”
“可憐我嗎?你不會理解我們。你是黨員,是知青代表。生活在世界另一邊的人。頭一回聽說你來跟我住,我以為是場部派你來監視我的呢。奇怪,你也有一副好心腸。”
她好象從一朵冰凍的雪蓮變成了一顆尖頭紅椒,那麼辛辣地對著我看。自以為很有點厲害勁兒的我,這時反而說不出話來了。確實,我說什麼好呢?拿我的處境跟她比?廉價的安慰?或者無力地替書記解脫幾句?都不合適。她都不需要的。
“走吧。書記還在等我們。”
我說了這一句。聲音那麼空虛蒼白,象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四
“哦,等你們好久了,進來進來。”
書記滿臉堆笑地朝著阿卉。我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阿卉,請你來,有件事要研究一下。”
“書記太客氣了。”
“哪裏!是這樣:我們打聽到了,這次來的部長很喜歡文體活動,他本人就是部隊文工團出身。而且,部長早聽說過我們宣傳隊的大名,一路上還跟別人提起過這事。那麼……”
“書記,你忘了,宣傳隊不是早被你解散了嗎?”
“哪裏,左不過那幾個人,一喊還不就來了。你是老隊長,威信又高。你看……”
書記把身子往前探著,笑容可掬地盯住阿卉的臉。
“太不象話了!”我心裏憤憤不平地想。哪有這麼好商量的事?不用的時候,把人家踩在腳下,一旦需要,恨不能揀起捧在手心裏。阿卉受夠冤枉氣了,才沒那麼好說話呢!
可是我的預料錯了。
阿卉帶著一種異樣的神情盯住書記看了半天,突然微微一笑。接著,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臉色變得異常開朗和鮮豔。
“給我兩天時間。我們需要練習。”
“哎喲,部長總共才來兩天。一天行不行?”
“一天就一天。那麼,服裝道具什麼的呢?”
“都在都在。我馬上叫人找出來。”
“舞台上堆了麥子。”
“已經派人搬運去了。”
“化裝品還缺。”
“你開個條子,我派人去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