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後一朵玫瑰(3 / 3)

“那麼,書記辛苦了。”

“哪裏,你們辛苦。這也是為農場爭光嘛。你想想,部長這次來……”

“對不起,書記,我要去召集人了。”

“好好,好好。”

書記非常滿意地搓著下巴,把阿卉送出門。我也急忙跟著溜出來。

“阿卉,你真好說話。”

“是嗎?”

“為農場,你不把個人恩怨放在心上……”

阿卉停住腳步,探究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半天,象是在捉摸我話裏的意思。

“你奇怪嗎?你以為我要討書記的喜歡?要替農場出風頭?要演給部長看?哼!”

“你願意演。”

“當然。我對舞台有感情。我喜歡。我們宣傳隊的人都喜歡。既然這樣,現在有了機會,為什麼不讓大家快樂一次?”

“啊!”

“在別人的白眼底下討生活,話不敢多說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一個無形的框子框著你,動一動,就要碰腦袋。夠了,這種日子,我夠了!我們不是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

“阿卉……”

“別擔心。悄悄地在蘆棚裏唱,人家拿我們當瘋子。站在大舞台上,大聲唱,使勁跳,人家拿我們當英雄。就是這樣。走吧,我們到廣播室通知人去。”

阿卉走到我前麵。她邁著很好看的小碎步,身子輕得不象在走,象在飄。她那副冰雪皇後似的神氣哪兒去了呢?真怪,一個人的愛好竟能這樣左右她的性格。我突然很傷心地想到,我並沒有完全了解她。人的心靈真是一個神秘的天國啊!

阿卉真的變了一個人。她的久藏在心底的熱情一下子迸發出來了。她挑選節目,指揮排練,編節目表,親自照看別人掛幕布,安擴音器,忙得團團轉。

我也很忙。跟隨部長來的人不少,光切西瓜,就把我的手切酸了。一輩子沒幹過招待員的工作,原來也並不簡單。想當年阿卉幹這事,不知道是怎樣應付自若呢。

終於一切都忙妥了。部長和隨行人員在會堂中間安頓下來,我也坐在部長身後。

會場上真亂,說說笑笑的,乓裏乒郎挪凳子的,夾著嗑南瓜子的劈啪聲,混成一片。坐在這裏,有一種航行在暴風雨的海洋中的感覺。整個人象要被什麼神奇的力量抬起來,又摔下去。於是你心跳了,頭暈了,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象要離開了地球。

這時,會場中的燈光猛然一暗,人群中一陣騷動後,立即鴉雀無聲。我抬起頭來,隻見舞台象幻境一樣變得通明透亮,阿卉濃裝豔抹,亭亭地立在燈光之下。哦,是燈光映著她的臉,還是天上的星星飛進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多亮啊,光彩四射,象兩顆滾動的明珠。她微微笑著,抿著好看的小嘴,矜持而又典麗。

我注意到,坐在前麵的部長微微點了點頭,嘴裏還“嘖嘖”兩聲。於是我也有了一種怡然欲醉的感覺。阿卉說得對,她在舞台上是英雄,是勝利者,征服者。上千的觀眾,堂堂皇皇的部長,都沉迷在她的目光下。這一瞬間,她的自尊心,好勝心,愛美心,統統得到了滿足。她是幸福的女神。

節目一個接一個往下演,紅紅綠綠的衣服在我眼前飛動。我認真地在看,卻看不到心裏。我心裏塞滿了阿卉的影子。我把舞台上的一切想象成半空中絢麗的彩霞,而阿卉,是駕著霞雲飄飄而來的小仙女。仙女偷臨人間,這一刻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她要不要再回天宮呢——那清冷、寂寞的天宮?

身邊響起一陣喧鬧的掌聲,阿卉帶著小樂隊出台了,她表演“女聲獨唱”。這次唱的是《茉莉花》、《采茶舞曲》。她的嗓音異常柔美,就象本地的糯米酒,甜,醇,喝到嘴裏,餘味久久不散。也許人們好久不聽她唱歌了吧,掌聲居然不斷頭了。她也很高興,唱了一個又一個。她的臉上放射著神奇的光彩,那麼美,叫我不敢久久地仰視。

部長是非常滿意了。散場時,他站起來鼓了一陣掌,又跑到台上跟演員們握手,笑著,連說了幾聲“辛苦”。書記更高興,大聲地打著哈哈,跑前跑後地給部長介紹每一個演員,代他們向部長致意,道謝。這時候,部長的眼睛在整個舞台上搜索了一遍,微感失望地問:

“嗯?你們那位……報幕員同誌呢?”

書記著急地喊起來,滿台地喊起來,滿台跑著,頭上冒出了汗。

阿卉不知什麼時候走了,悄悄地走了。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奇怪的心理,我反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心裏覺得比聽她唱歌還要暢快。

部長搖搖手:

“別叫她了,她很辛苦。”

走過我身邊時,部長小聲對書記說:

“……我想把她調到省農業展覽館去,當講解員,如何?”

“啊啊。”

書記沒有料到,猛然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好了。但是到底是我們的書記,他馬上就說:

“部長看中了,當然可以,這也是農場的光榮。不過……”

“嗯?”

“這個姑娘當過采購員,很有辦法。農場上少不了的一條臂膀哩!這一走……”

“這一走……”

“有些需要的東西,我們就隻好去求您了,部長!誰讓您調她走的呢?”

“哦!哈哈……”

大聲笑著,書記把部長請到辦公室去了,那裏已經備好了夜宵。

我走出會堂,看節目的人早已四散遠去,手電筒光忽明忽暗,星星點點飄蕩在漆黑的原野。整個場部忽然呈現出一種異常的寧靜,好象暴風雨喧鬧後的海洋。樹葉沙啦啦在響,偶爾有幾聲狗的吠叫。我心裏開始有一點空蕩蕩的感覺,仿佛丟了一樣東西在會場上。停住腳步認真想了想,並沒有丟什麼。

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影向我走來。

“是你嗎?”

“是我,阿卉。你幹什麼?”

“等你。”

“那就走吧。”

我們肩靠肩,沿著漫長的江堤默默地走。從她臉上不斷飄來一絲絲的油彩香味,合著夏夜田野那一股清澀的潮氣,直沁入我的心脾。哦,這樣溫馨的夜晚,這樣難解的心情!

回到蘆棚,燈又熄了。點起一根蠟燭,我突然驚訝地發現,阿卉臉上重新恢複了那種冷漠和高傲的神情,仿佛剛才的生活是一場夢,一場奇異的夢。我的心驀地沉下去了。我怕見她這副神情,怕她的冰冷哀怨的眼光。

“你餓了吧?泡點飯吃吃?”

“謝謝。”

“唱得真好,阿卉。為什麼不考藝術學院?”

“沒福氣。”

“怎麼說?”

“以前推薦不到。現在年齡大了。”

“哦,真可惜……”

“無所謂。”

她走到窗下,彎著腰,小心地摸弄什麼。

“你幹什麼?”

“我的花,好象要澆水了。”

我走近她。她正從鉛桶裏舀了一杯水。

“阿卉,你聽我告訴你……”

“什麼?”

“部長想調你到省農業展覽館當講解員。”

“哦,真的嗎?”

並沒有吃驚的表情,但是杯裏的水灑出來幾點。

“告訴我,你願意去嗎?”

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文不對題地說:

“你一定不相信,到這個農場來插隊,是我打了幾次申請才批的。我本來是照顧對象。”

“……”

“六年了。我的青春,我最寶貴的時光,就留在這裏。”

“你要說什麼,阿卉?”

“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願不願去?明天書記一定會找你。”

“明天再說吧。”

她把杯裏的水慢慢地倒在花盆裏。幹裂的泥土立即發出嘶嘶的聲響,一陣濃鬱的玫瑰花香仿佛同時在屋裏飄散開來。

“這是最後一朵花了。等到秋天,或許還能再開一批。”

“啊,有這麼好看嗎?”

“說不準。”

她小心地把花盆搬起來,放到窗台上。嬌嫩的花葉在燭光下顫動了一陣,就悄然無息了。

於是,我想起了那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