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有一個小院(1 / 3)

他舒展了手腳躺在藤椅上。

小院裏靜悄悄的。陽光在天窗上勉強地跳躍著,閃著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各種顏色的小圓圈。遠遠的天邊已經飄來了一抹晚霞。

他躺在藤椅上,舒展了手腳。一隻小花貓踡在椅把上睡著了,呼嚕呼嚕,念經似的。他的呼吸也隨著小貓的鼾聲起伏,平穩而有規則。

自從朝鮮上甘嶺一仗,他變成了特等殘廢以後,已經很多年了,這種生活。隻是隨著年齡的衰老,近來他更喜歡這樣躺著,獨自一個人,什麼也不想,心裏充滿了恬靜和安詳。

牆角的一缸荷花開得正濃,碩大的花瓣舒展開來,慵懶而又嬌豔。蒲扇似的荷葉筆直地伸出水麵,光潔,油潤,簡直不沾一點灰塵。幾隻遲歸的蜜蜂在花間盤旋,小心翼翼地鑽進花蕊,又趕緊飛出來,選擇更合適的落腳地。一隻,兩隻,三隻……哎喲,牆外又來一群。

皮鞋聲橐橐地從門外響進來,兒子出現在他麵前。筆挺的西裝褲,黑皮鞋,亮得能映出地上的磚縫。

“爸,你知道嗎?你們民政局又調來一個副局長。”

“哦,聽說過。人來了嗎?”他閉著眼睛,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兒子的話。

“哼,算上你,有六個副局長了,總共才二十個人的單位。”兒子的嘴邊掛著嘲諷的笑。

他沒有立即答話。過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睛,說:“剛才跟李部長下了一盤,又輸了。我拿白子,十回有八回是輸的。你幫我想想,到底什麼原因呢?”

兒子不耐煩地說:“下次拿黑子不就行了?”

他認真地搖搖頭:“我不喜歡黑子。也許該黑子贏得多?這裏麵有點心理作用吧?”

兒子不滿意地瞟了他一眼,走到小圓桌旁邊坐下來,忽然發現桌上有一封信。

“誰的信?”兒子拿過來一看:“鄉下來的。”

“哦,”他說:“下午送來的。擱在桌上,我都忘了。”

“你忘了!你什麼都忘了!”兒子叫起來。

他無可奈何地笑笑:“有什麼法子呢?人老了!念念信吧。”

兒子撕開封口,抽出信紙,匆匆溜過幾眼,忽然變了臉色。

“你自己看吧,二叔幹的好事!”兒子把信紙扔在他胸口上。

心裏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象蠶絲似的,繞遍了他全身。拿起信一看,果然是件麻煩事。二弟在信中說:他們蓋房子占了對門人家一小塊地皮,那人家不依,居然打起架來;二弟一失手,用鐵鍁把人家不懂事的孩子掄倒了,天靈蓋都削去了一塊;孩子已經送進縣醫院,人家還說要上法院告他們;求哥哥幫助疏通疏通。

“哎呀,這是怎麼弄的?”他有些著急起來。

“怪你自己!”兒子衝他發了脾氣:“殘廢金攢多了,留著買部電視機也好。哼,就惦著你的老家,要給錢讓他蓋什麼房子。”

“別這樣,孩子。”他用懇求的眼光看著兒子:“人不能沒有良心。落葉總要歸到根上。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

兒子氣呼呼地別過臉。

他吩咐說:“你快收拾收拾,到醫院去一趟。把那兩包雲南白藥,幾盒葡萄糖針,都帶去。”

兒子很勉強地進了屋去拿東西。

他重重地歎一口氣。藤椅咯吱咯吱響了一陣,他換個更舒適的姿勢躺好。同時,心裏在暗暗埋怨鄉下的二弟太不知輕重。

“唉,你那二叔,幾十年幹飯吃到狗肚裏了。”他朝拎了皮包站在麵前的兒子說。

“要不要你給院長寫個條子?”兒子問。

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算了,他們也認識你。”

橐橐的皮鞋聲又響了起來,西裝褲從他眼角移過。小花貓懶懶地抬頭看了看,張大嘴巴打個哈欠,又踡成一團,繼續念它的經。

皮鞋聲在大門口停住,兒子開了門。

“咦,你找誰?”

兒子驚奇的聲音。一定是有人走錯了門。到自己家裏來的,兒子不會不認識。

哦,小蜜蜂隻剩下兩隻了。這兩隻蜂兒怎麼還不回家?謎路了嗎?

“爸,找你的。”

找我?誰?

“進來。”沒有抬頭,有氣無力地答了一聲。太陽穴隱隱跳著發疼,大概血壓又高了。

“請問——”是一個女人的嗓音,輕輕地,帶著點猶豫和不安。

他轉過頭來,驚訝地打量她。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女人,苗條身材,臉色黃黃的,眼睛有點紅腫。舊的藍布褲褂,打了幾個深顏色的補丁。兩隻手放在肚皮前,右手緊緊捏住左手的腕子,好象那隻手破了個大口子,正在汩汩地流血一樣。

這姿勢好熟!在哪裏見過?

“你找誰——”略略欠起身,和顏悅色地問。

“假腿大叔!”

“啊?誰……我想想。”他吃力地從椅子上坐起身。“紫花?是你嗎,紫花?……是你,是你。”

突發的記憶象閃電一樣從他心頭掠過,把他埋在心靈角落裏的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名字帶出來了。

沒有回答,一對淚珠撲籟籟地從女人臉上落下,落在腳下青色的水磨磚上。

“紫花,你怎麼找到我啦?快坐下,坐下。”

他高興得雙手微微有些發抖,欠身拖過自己擱腿的矮凳,推給紫花。

“假腿大叔!……你還記得我?”

“哦,記得記得。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才喊我‘假腿大叔’。哈哈,紫花,不是那個黃毛丫頭了。”他用一種愛憐的眼光看著她。“你瞧,哭什麼呢?別這樣。我心裏都酸了。”

小花貓從椅把上抬起頭,斜著眼睛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女人,然後,站起來,使勁拉長身子伸了個懶腰,抬腳要往他腿上踩。

“去,去,規矩點兒。”他把貓輕輕推到地上。

夕陽從天窗上消失了,霞光映紅了整潔寬敞的院落。女人的藍布褂子變成紫色。她挺直腰板坐著,右手緊緊捏住左手腕子,清瘦的瓜子臉微微揚起,帶著一種尊敬和不安的神色望著他。就是這種坐法。隻不過這雙手變得青筋累累了,討人喜歡的杏眼帶上了魚尾皺紋。很多年前,她就是這樣的坐在他旁邊,那時,她才十歲……

是的,很多很多年前羅。一切都象夢一樣,變得那麼渺茫和模糊不清了。

五三年,他從朝鮮戰場回來,在療養院住了不到一年,住不慣,五四年秋涼時節,回到老家將息。

一天,村裏來了幾個耍藝的,他也跑去看。沒有什麼戲台,打麥場上圍個人圈,鏜鑼銅鈸一敲,就算開場了。好心的鄉親們給他遞個凳子,把他讓到圈裏坐。

他很喜歡看熱鬧。小時候,村裏也常有賣藝的去,耍猴啦,變戲法啦,舞槍弄棒啦,他能追著人家屁股後頭看一天。那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紅了眼睛不要命的人。他沒見過今天的陣勢,上場的居然是個托在手裏能翻幾個轉兒的小黃毛丫頭!

真的,把她托在手心,真能翻幾個轉兒。看不出她有幾歲,總之瘦小得象隻田雞。身上的衣服還算整齊,腰間係條紅紗帶子,帶子兩頭的紗線拖出來好長,在腳下飄呀飄的。

“大爺大娘,哥嫂姐妹們,看咱耍個小玩意兒。耍得好,賞個臉;耍不好,多多包涵。”聲音細細的,好象手一陷就能斷,帶著那種老經世故的神氣,叫人心裏有點說不出的味道。

她朝四麵鞠個躬,雙腳一跳,爬到場子中間壘得高高的幾把破椅子。離椅麵約摸有二尺的地方,插了枝地裏摘來的蘿卜花,她要站在椅麵上,倒翻過去,銜起這枝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