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裏一片嘖嘖的聲音,大家都替她捏把汗。
她把身子倒著翻下去了,蘿卜花離她的嘴還有半尺遠。她的兩條細腿微微搖晃,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來,小瘦麵孔漲得飛紅,一寸一寸,不,簡直說是一分一分地往下挪動。汗水象小溪一樣在她臉上倒著流,點點滴滴落在幹燥的泥地上,輕輕揚起了灰塵。
他的心痙攣起來。她掉一滴汗,他心上就“叭嗒”一聲響。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進手心,血珠都快要滲出來,他不覺得疼。
幾個心慈的老太太別過臉去。當媽媽的摟著孩子,低聲咒罵:“作孽喲!”
孩子的嘴離花隻有一寸了,她的腿開始象篩糠似的搖晃起來,身軀也在發抖,仿佛來陣輕風就能把她吹翻過去。
敲鑼的大漢在旁邊啞著嗓門叫:“加油!加油!鄉親們把眼睛睜大呀!看好呀!”
他受不了。心裏疼得厲害,象有誰拿了一把鈍齒鋸子粗暴地鋸他的心一樣。渾身上下的毛孔又象被人用汙泥死死堵住了,憋得他要叫出聲來。他掙紮著站起身,踉踉蹌蹌擠出人群。
村裏靜悄悄的,大家都看熱鬧去了,要找個人說話都找不著。他隻好走到小河邊,躺在鬆軟的幹草堆上。天藍得象水,太陽照著無邊的大地。發烏的茅屋頂吸收了刺目的陽光。雞在路邊刨食。一隻豬大搖大擺地走過街口。一切都是這麼熟悉,他參軍好幾年,幾乎沒覺得村裏有什麼變化,好象時光在這裏停留了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大場上的人圈散開來,村裏開始冒出炊煙。
忽然有人邁著細碎的腳步往河邊走來,鼻子裏還哼著歌:
“叫我來呀我就來,
拔根蘆柴花花,
清香那個玫瑰,
玉蘭花兒開……”
這本來是個很輕快的小調,可是她變了花樣,哼得慢了,顯出幾分淒涼的味道,叫人心裏不好受。
他撐起頭來,才發現原來是那個賣藝的女孩。她背了一大籃子山芋到河邊來洗。
“喂,小黃毛丫頭!”他招呼她。
“你是誰?”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一雙很討人喜歡的杏眼機靈地望著他。
“過來,我跟你說話。”他柔聲說。
她小心地走過去,把籃子放在兩腿之間,用腳緊緊夾住。然後,拘謹地站在那裏,右手握在左手腕間,好象那隻手破了個大口子,血正在流出來。
“手破了?”
“沒有。”她忸怩地鬆開了右手,過了一會兒又習慣地握上去。
“你是哪兒來的?”
“江北。很遠呢。我叫紫花。”
“那個敲鑼的,是你爸爸嗎?”
她搖搖頭:“爸爸在家裏種地。不,我沒有爸爸!我不認他!他不讓我在家裏,我恨他!”她漲紅了臉叫起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
“為什麼?你做了錯事?”
“沒有。家裏沒吃的,發了水災。爸爸要養活弟弟。”
“啊。你這個小黃毛丫頭。”
“我恨他。他幹嗎不送弟弟走?”
“小丫頭。”他輕輕歎了口氣。
紫花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幾聲。
“在哪兒吃飯?”他問。
“廟裏有口鍋,我們煮山芋吃。”
“走吧,到我家去。”他說著,從幹草堆上爬下來。一條褲腿被草根纏住,掀上去好一截。
“呀!你的腿!”
“稀奇吧?木頭的。”
“你是個假腿叔叔!”
“唔。”他笑起來。
她丟下腳邊的籃子,走過去,小心地摸著他的假腿。
“是從椅子上摔下來的嗎?”
“不。子彈打的。”
“在家裏打的?”
“在朝鮮。”
“哦,你是誌願軍叔叔!”她歡叫起來,用一種尊敬的眼光看著他。“朝鮮很遠呢。你們都是好人,你們不怕。”
“小黃毛丫頭,為你們能過好日子呀!”
“過好日子嗎?”她的眼睛驚喜地盯著他。
他不說話了。孩子的瘦臉在他眼前閃動,放大,放大,占滿了他整個視線。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照在他臉上,他被刺得直想流淚。
“是的,為你們能過上好日子。等著吧。等上幾年,日子總會好起來的。要不,我們流血打仗為誰呢?”他喃喃地說道。
紫花茫然地眨著眼。
“走吧。”他幫她拎起籃子。
家裏人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不會做飯,就順手從笸籮裏拿了兩個厚厚的小麥麵餅遞給紫花。
“給我的嗎?假腿大叔!”紫花看著麵餅,不敢去接。
“給你的。吃吧,小黃毛丫頭,吃完了再拿。”
紫花一聲不響地看了他半天,突然,幾乎是閃電一般地,從他手裏抓過餅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別過臉,捏了捏發酸的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
紫花用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吃完餅子,又把手裏的一點點碎屑倒進嘴裏,就走到牆角邊。那裏有一堆豬草。
“你幹什麼?”
“我幫你切豬草。”
“這不行,紫花。”他慌忙去攔她。
“不,我吃了你的餅子。”她固執地掙開他,拿起一把鈍菜刀。
他攔不住,也找了一把破刀,坐在紫花旁邊。兩把刀一上一下飛動,“喀嚓喀嚓”的聲音單調地響著。
“紫花,你想回家嗎?”
“想。可是回不去呀,師傅給了我爸爸錢,好多好多錢呐!爸爸還不起。”
“哦,好多好多錢……”
他放下菜刀,過了很久才說:“紫花,要是我給你錢呢?”
“假腿大叔!”她吃驚地叫起來。
“真的,我給你錢。我有錢,有殘廢金。”
“大叔!”她丟開刀,站起來,撲嗵跪在他跟前。
他嚇了一跳,有些手足無措了。
“起來,起來。小黃毛丫頭!別這樣,別這樣……”
她笑著,一邊嘩嘩地流著眼淚,說:“假腿大叔,你收了我吧。我會服侍你,給你做飯,洗衣服……我都會,都會的!”
“傻孩子,我讓你回家呀!”
她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她爬起來,擦擦眼淚,抓起菜刀,說:“我不要你的錢。再熬上幾年,就有辦法了。我自己能回家。”
這個晚上,他沒有睡著覺。第二天清早,他爬起來,拿出一迭錢,寫了個條子夾進去,又抓了幾個麵餅子,趕到村口。
過了一會兒,紫花他們拖拖拉拉地從廟裏出來,走到這裏了。他把紫花叫到一邊,說:“這幾個餅子,帶著路上吃。”一麵把餅子往她的小包袱裏塞,錢也悄悄塞進去了。
紫花兩隻手把包袱抱在胸前,勉強笑著,說:“假腿大叔,你是個好人。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的情的。”
他揚揚手,讓她走了。那錢就留在她包袱裏。他獨自在村口站了半天,淚水悄悄地流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滾,就象小蟲子在臉上爬。他幾乎要後悔拿出這筆錢來。是的,錢是誰的?他有什麼資格“施舍”給她?給了她一個,又抵什麼用?祖國和人民啊!
“等著吧,等上幾年就會好的!”他在心裏叫著。
啊,事情過去很多很多年了,留在腦子裏的印象幾乎成了白色。如果不是紫花站在他麵前,他這一輩子是不會再想起來的。
就在那一次,他回到縣裏,給縣委寫了份意見書,要求調查江北那一帶災民的情況。過了好久不見回音,他跑到縣委去催,才發現意見書還擱在秘書處。再到秘書處查,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很傷心,當時就發了脾氣,罵了人家幾句,又找到縣委負責同誌,開了介紹信,拖著條假腿,一跛一跛跑到江北災區,紮進救災工作隊裏。他用一個革命戰士心裏的火,溫暖了千百個“紫花”。後來,災荒撲滅了,他回到縣裏。他鬆了一口氣。接著,在縣城裏定居下來,他慢慢地把紫花忘了,就象做了一個夢,早上醒來夢就忘了一樣。他再沒有回過村。他怕見鄉親們,怕見那些發烏的茅屋頂,滿村裏蹓躂的豬和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