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有一個小院(3 / 3)

後來,他掛上了民政局副局長的頭銜,耳聞目睹的事多了,也就顧不上件件都去認真了。反右、大躍進、四清、文革,一場運動接著一場運動。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裏,洪流激浪,汙泥濁水,統統從他身邊流了過去。迎著浪頭?還是躲開?似乎都不合適。他不知道應該如何站隊。是的,人跟社會相比,實在太渺小可憐了。好在他的特殊身份保護了他能夠安然無恙。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迷上了圍棋,並且喜歡拿白子下。他愛在牆角種上一缸荷花,也高興常在藤椅上躺一躺。他幾乎把一切都忘了。

可是,很奇怪,人的心靈裏又有一個極偏僻的角落,用來埋藏一些極不重要的小事。就象編輯部裏堆放舊稿的紙簍。他把紫花的名字就藏在這裏。隻有當心弦觸動的時候,這裏的東西才能被突然記憶起來。哦,紫花,紫花,她成人了;而他,老了!

荷花上的蜜蜂忽然飛起來,互相招呼著,越過牆頭,盤旋了一圈,看不見了。小花貓不知何時又跳上椅把。暮色開始悄悄地籠罩了小院。

是的,已經二十多年了。人的一生中,這是一段多漫長的歲月。他為紫花做了多少事,能夠回顧得出來嗎?曆史實在無情,把個活生生的紫花又推到他麵前。酸甜苦辣,這滋味多麼耐嚼。他怎麼對她開口呢?

“假腿大叔,我到底找到你門上來。我找你來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找到就好,紫花。”他心裏也有些酸酸的,“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在哪兒。要不然,我會先去找你。小黃毛丫頭!”

“其實,我就住在你老家村子裏。”她苦笑著說。

“哦?會這麼巧嗎?你那個師傅呢?”

“師傅早死了。”她平靜地說:“那年你給了我錢,我先不知道,走了幾個村才發現。師傅不識字,以為我偷了人家的,一巴掌把我耳朵打聾一隻。看,就是這邊。”

他伸過頭,仔細地看看她那隻耳朵。外表跟好耳朵並沒有兩樣。

“紫花,大叔反而害了你……”他心裏湧上一陣苦澀的味道。

她平靜地笑著:“別這麼說。我在心裏把‘大叔’兩個字念了二十幾年了。”

“紫花……”他搖搖頭。

“拿了你的錢,師傅不讓我走,說回家還不如在外頭混混。後來,聽說政府發了救濟,家裏緩過氣來了,我們那個班子也就散了。師傅上了年歲,又有病,孤單單的,我丟不下他,又跟了師傅幾年。十七歲,碰上三年困難時期,沒別的,還吃這碗飯吧。走到你們村上,師傅說,這村裏的人心好,他老人家作主,把我嫁了人。還算好。孩子爸待我不錯,又有了兒女。”

“知道我在城裏住嗎?”

“知道。”

“怎麼不來找我?”

“假腿大叔!”她抬起有些紅腫的眼睛,“我不是沒情沒義的人。我心裏總想著報答你,想了幾十年了!苦的是家裏日子不鬆動,拿不出象樣的東西。你這裏——”她看看這個寬敞的院落,水磨磚,荷花缸,小圓桌,藤椅把上的貓,“什麼東西你沒有呢?你不會稀罕鄉下這點土貨。我走不進你這個門。”

“傻丫頭!你這個癡心的孩子!”他別過臉,吸了幾聲鼻子。

小院裏更靜了,一隻蝙蝠從頭頂無聲地掠過。從廚房裏飄出飯菜的香味。

吳媽走過來留紫花吃飯,紫花漲紅了臉,站起身,連連搖頭:“不不,我有幾句話說完就走。我就走,我到醫院去……”

“醫院?”忽然有點特別的東西在他心裏動了一下,可是他近來反應遲鈍了,想不起來是什麼。

“是的,到醫院去。我就住在你兄弟家對門。”

“紫花!”他終於反應過來了,驚慌地盯住紫花的眼睛。那雙眼睛是紅腫的,隱藏著說不出來的哀傷和痛苦。“紫花!”他叫著,聲音發顫,十分費勁地從藤椅上抬起身,要去拉她。

她急忙閃後一步,避開他,輕輕說:“假腿大叔,我不怪你兄弟。那房子,你兄弟替你蓋了讓你養老的,我怎麼能跟你爭那點地皮呢?孩子他爸性子躁,想不開,是他不好。大叔,你坐下來,坐下來呀……”

他一手撐住椅把,佝僂著身子站著。一種似乎麻木的感覺慢慢從心頭流出來,順著血管往全身擴散,擴散……腦子裏是空的,什麼也想不起來,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隻仿佛聽見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音:房子,房子,房子!

兒子從外麵小跑著衝進來。他茫然地瞪眼望著兒子。

“真見鬼!我說那孩子保不住嘛,已經死了!死了!好吧,出人命了,看你怎麼收拾?”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沒有聽懂兒子的話。

“人家一定要到法院告狀。一定!趕快去找人探探口氣吧!活見鬼。”

兒子生氣地把提包摔在桌上,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寂靜。寂靜。小花貓念經的聲音那麼響:咕嚕咕嚕……

“孩子死了嗎?紫花。”聲音那麼細,有氣無力的,還帶了一種哭腔。

“是死了,假腿大叔。”紫花輕輕地回答,好象生怕驚嚇了他。

“咚”地一聲,他沉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血管發脹,渾身象被鋼索緊緊地縛住似的難受。太陽穴疼得厲害,如同刀子在剜一樣。眼前一片昏黑,金色的火花奇妙地在黑暗中閃爍、飛舞。

……小河邊,紫花在朝他笑:“朝鮮很遠呢。你們是好人。你們不怕。”

“小黃毛丫頭,為你們能過好日子呀!”

“過好日子嗎?”

……縣委秘書處,人們朝他攤開手:“找不到了,真對不起。我們這裏來往信件太多。”

“不,不能這樣辦事,那些受災的人民……”

“請不必擔心,我們早有救濟發下去了。”

“還有人在挨餓……”

“對不起,請找直接負責的同誌。”

……他麵前擺著圍棋。

“白子贏還是黑子贏?”

兒子衝進小院:“那孩子死了!死了!看你怎麼收拾?”

……紫花呢?怎麼看不見她?是她的孩子死了嗎?紫花!

一個哀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假腿大叔,我是來還你的情的。二十多年了,我總在想它,總在心裏盤著……兒子死了,我不會去告你。我還有兒子。……你呢,你已經老了,你沒了腿,為我們能過好日子……你該舒舒心心地養個老。”

養老,房子,腿,情。

情啊……

“假腿大叔!”紫花尖厲地叫起來。

兒子風快地衝出房門,就見他靜靜地躺在藤椅上,一隻胳膊垂在椅把旁,手心張開來,朝著天空。他身邊,跪著那個農村打扮的婦女,頭垂在胸前,頭發披散開,遮住了她的臉。

兒子猛然跺了跺腳:

“吳媽,快拿吸藥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