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說過要什麼時候交嗎?”
“沒有。你需要具體材料的話,請去找我好了。”她大膽地迎著他的目光,又笑了笑。
他把她送到門外。她蹬上自行車走了,隨身帶走一股葡萄的甜味。
“小柳要是看到今年的葡萄,她又該做詩了。”他回到院子裏,站在綠蔭蔭的葡萄架下,心裏回響起楊柳的聲音——
“小爸爸,你聽:
葡萄在南國的陽光下成熟了,
天空中幻映著紫色、紫色……”
“真好。底下呢?”
“……沒有了。”
“哦,蹩腳詩人!”
“是的,因為她有個愚蠢的小爸爸!”
媽媽回來了,剛剛燙過的頭發散出濃鬱的發乳香味。
他站著沒有動。不知怎麼,雖是親生的媽媽,他總覺得身上流的不是跟媽媽一樣的血。
“小菲,你調回城的事,局裏辦得怎樣了?”
“不知道。”
“你就不會勤催著點?你現在借用在局裏,上上下下又不是不熟。”
“那多不好意思,為自己的事。”
媽媽不高興地看著他:“你別不當回事。你借用到局裏來,我費了多少口舌!還是沾了你那老爸爸的靈光。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幹嗎呢?媽媽,你這是幹嗎呢?孩子都三十了,還要在手裏抓得死緊。何必呢?
他想起了爸爸,死去好多年的爸爸。
爸爸是個老紅軍。可是,驃悍的,騎在馬上當將軍的爸爸,他沒見過。他看見的,卻是一個駝背的、蹣跚的、一任妻子支配和背叛的老人。
媽比爸小二十歲,聰明而又能幹。自從打上社會,立刻兜轉自若。他初中畢業時,爸爸病倒在醫院。媽給爸爸請了最好的醫生,卻很少去探病房。那時候,他是一個沉默的少年,日日陪伴著昏睡的爸爸。一天晚上,爸爸睡得特別痛苦,他跑回去喊媽媽,人沒有找到,回到醫院,爸爸已經悄悄過世了。他望著爸爸的臉,那張臉上帶了一種驚訝的、好象突然發現丟失了什麼的神情。這一瞬間,他好象明白了爸爸這個悲劇式的結局。他的心靈裏開始萌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跟這個美好世界不相吻合的感情。他永遠記得那個瞬間。
媽媽還在嘮叨著她的話:“你還是早點離開那個島子的好。老婆又死了,孤單單一個人,守著那幫鄉下孩子,人都老得快些!你媽如今不比從前了,心高力不濟,萬事總望有個幫手。媽就生了你一個……”
真煩人!老是想著我、我、我,為什麼就不能想點別的?人活在世上,為什麼不能活得高尚一點?活得超脫一點?
他和楊柳是島上僅有的留下來的知青。一年又一年,同來的夥伴們象燕子一樣,築了一個窩,又飛走了。人去蘆棚空,冬日的晚上,風在一間間空屋裏掃蕩,嗚嗚地象魔鬼在叫。他們——他和楊柳,裹著棉被,緊緊地抱在一起,聆聽隔壁的喧鬧。
“柳柳,開了春,我們也活動活動,調回去吧。”
“孩子們呢?丟下不管?”
“孩子是我們的嗎?別人為什麼不能來試試?”
“菲,別這麼激動。總要有人留在島上,有人呆在城裏。我們倆無牽無掛,一身輕鬆,再幹幾年吧。起碼把這群孩子送上中學。好不好?”她伸手按按他冰涼的鼻尖:“嗯?說話呀,小爸爸!”
他說了什麼呢?記得是無可奈何地笑了:“你太善良了,小柳柳。世界上的人要是都象你,世界也許純潔得如同一片月光。”
“那麼,生活也就少了很多色彩。”
“可是我寧願藏在純潔的世界上。”
“你永遠藏在我心裏,小爸爸。”
“永遠。柳柳,永遠……”
第二天,他去上班。走進辦公室,就有同事問他:“寧菲,聽說你要搞什麼調查?”
他笑著:“是的。農村中小學教育太落後了。缺教師,缺校舍,缺教具,教育不能這樣辦的。”
一個同事朝他轉過頭,眼光在冰冷的鏡片後閃了閃:“情況屬實。不過積重難返罷了。國家如此之大,哪能處處照顧周詳?象你老兄呼籲改變農村教育現狀,資金從何處來?”
他點點頭說:“那倒是。一時半刻不能徹底翻身。不過,派一批優秀教師下到農村,充實教師隊伍,總可以吧?象我插隊的那個島子,我走後,就讓兩個中學畢業生教課,半大孩子,下課還跟小學生打泥仗,這怎麼行?”
一個禿頂的同事歎口氣:“難啊。城裏教師多得成堆,農村教師則還紛紛要往城裏調,人都是奔著亮處來嘛!”
戴眼鏡的同事冷冷地說:“確實有個條件問題,這是關係到切身利益的。象你呆的那種小島,二百來個學生還分五處教,工作怎麼開展?”他的嘴角帶著一種覺察不出的嘲諷,好象在說:你寧菲為何也想調回?
寧菲呆立著,說不出話來。他的心由興奮變得冰涼冰涼,這些同事們,這些鐵板一樣的官腔!生活就是這樣的嗎?沒有熱情,隻有理智?一切都被利益的網所罩住,而不能為了理想的事業去奔騰和呐喊?
他垂著頭,慢慢地走出辦公室。
“寧菲!”
他站住了。蘇小汶帶著一股春天的氣息站在他前麵。她的白襯衣和墨綠西服裙配得多協調!她總是那麼新鮮,那麼活脫脫的!灰色的利益之網有沒有把她罩住呢?
“寧菲,我問你一句話。”她臉上帶了一種少有的認真勁。“如果我願意下去,你認為我是不是一個夠格的教師?”
“下到哪兒?”
“你們的江心洲。”
“……”
“你在懷疑。不過我是真的。請相信,我永遠支持你。”
寧菲一聲不響地看著蘇小汶,沒有說話。他記得,小汶那雙漂亮的眼睛本來是帶點淺褐色的,現在映著陽光卻閃出一種藍瑩瑩的光。這是希望的光,是叫人爽心和愉快的色彩。
“楊柳的眼睛是黑的,什麼時候都是黑的。”他在心裏想。
天黑了,他疲憊地往家走。老遠就聞到刺鼻的糊味。他連忙衝進屋子,揭開鍋蓋,抽出灶炕裏的柴火。
“柳柳!”他在滿屋的蒸汽和濃煙中找尋揚柳。
“寧菲,飯糊了?”她從門後麵一下子跳起來,揉揉眼睛,難為情地笑著,說:“我靠在這裏燒火,一閉眼,就睡著了。菲,你猜我做了個什麼夢?”
“飯熟了?”
“不,一條蛇,大花蛇!可漂亮了,紅頭,綠尾巴,鱗片是金黃的。我們把它養在水缸裏。一到中午,它就跳出來,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給我們燒著香噴噴的米飯。小爸爸,你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