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熟了(3 / 3)

“喜歡,喜歡。就是不能打瞌睡。美麗的姑娘總愛作這種荒唐事。”

“是的,小爸爸。不過我累極了,我先睡會兒覺,再吃飯,好不好?隻睡一小會兒。”

他靜靜地坐在妻子身邊,望著她熟睡的臉。太累了,換一個嬌弱的人,早就受不住了。晚上備課,改作業,天亮就起床,燒飯,掃地,洗衣服,挑水,喂雞,料理門前屋後的茄子扁豆,兩個人忙得團團轉。然後,包上幹糧,鎖好門,各奔自己的教學點。生活,就是這樣緊張,這樣困難啊!他們總算一天一天過下來了。等著吧,他們已經快有孩子。等孩子長大了,生活不會再象今天這樣。前人栽樹,後來乘涼,他們就做個植樹人吧。

寧菲花了幾天時間,搞了一份農村中小學教育情況調查材料,附在自己的建議書後麵,交給局長。

又是幾天過去了。他每日惦著自己交上去的東西。見到局長,總覺得局長會拉住他,到辦公室,作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可是局長總象沒有這回事似的,跟往常一樣客客氣氣地點頭,微笑,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局長心裏在想什麼呢?”他簡直捉摸不透。

有一天,蘇小汶把他喊出辦公室,交給他一迭材料。蘇小汶吞吞吐吐地說:“寧菲,算了,你別生氣……”

“什麼?”

“局長把你寫的材料存檔了。他不高興,說你誇大了落後麵。”

“小汶!”他兩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蘇小汶同情地望著他:“我叫你別生氣嘛!算了,局裏的事,我比你知道得清楚。小改小動可以,下決心改變麵貌,不可能!苟且慣了。”

小汶還勸了他很多,也許說得都有道理。可是他沒有聽見。他的心在往下沉落,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連蘇小汶的臉,也變得那麼渺茫,不可捉摸……

他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衝進公社衛生院。

“柳柳!柳柳!你在哪裏?柳柳!”

這裏,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這是他的柳柳!她幫幾個學生補課,回來晚了,走在小路上,天黑看不清,一腳踩著了毒蛇。就這樣,她昏迷不醒地躺在這裏。

“柳柳!”他握著她腫得發亮的手,眼淚一串串往下流。這個打擊多麼突然!太冤枉了,一個教師,每天要東跑西顛地走上幾十裏路去教書,臨了還被毒蛇咬一口!事情怎麼這樣不公平?他真想從雲端裏扯出那個看不見的上帝,逼著它,要它來看看他的柳柳!

有一陣,楊柳似乎清醒一些。她哀求寧菲說:“能不能……把我們的孩子……取出來?……八個月了……我們的孩子……”

八個月了。在那艱辛的日子裏,他們多盼望有個孩子,他們做了多少關於孩子的夢。孩子,孩子啊!

“孩子……學校的孩子……好好教他們……別耽誤……”她呢喃地說。

柳柳,你太善良了!要不是你丟不下島上的孩子,執意不肯調走,你怎麼會有今天?柳柳,你善良得過分了,孩子是國家的,為什麼不能讓別人來盡盡責任?

楊柳的手在他手裏漸漸涼了。她的嘴唇還在微微抖動,他把耳朵貼過去,覺得出她在一聲聲呼喚著:“小爸爸……小爸爸……”

生活欺騙了他!生活給他編織了一個白色的、酸甜的夢,就連這個夢也打碎了。他追求過,奮鬥過,得到的是什麼呢?還會有人走著他和楊柳的路,在困難中掙紮,跋涉,肩膀上擔著那麼沉重的擔子。

他為什麼要回來?這件事錯了,徹底地錯了,留在島上多好,雖然寒冷,雖然寂寞,總還有值得奮鬥的生活。走吧,走吧,回島上去,和楊柳作伴去。

“媽媽,我把請調報告撤回來了。”他冷靜地站在媽媽麵前。

“什麼?”

“我要回島。”

“你瘋了!”咣啷一聲,媽媽手裏的花盆掉落在台階上,砸得粉碎。

“媽媽,你別激動。你坐下來,聽我說……”

“呸,我不聽!當初也是你說的,你想小柳,眼睛裏盡看到她的東西,夜裏睡不著覺,你要換個環境。好,你現在就不想她啦?”

不想她了嗎?想啊,一做夢,就夢見柳柳那雙溫順的眼睛。記得柳柳剛死,他給學生上課,上完課,學生走了,他獨自對著空落落的教室,趴在講台上痛哭。晚上回家,鍋是冷的,地是髒的,雞餓得飛上牆頭。他坐在燈前,隻有秋蟲在窗下唱著無休止的歌。這地方實在是安靜極了,也寂寞極了。他這才想到要走。他以為,隻要離開舊地,心情上也許會擺脫一些東西。他還以為,到了文教局,他會盡自己的責任,幫助領導改變農村的教育現狀。

他錯了,徹底地錯了。不應該寄希望於別人。應該做的事情,本來就應該由自己踏踏實實從頭做起的。他的天地本來就在那裏,何必要來打擾別人的夢境呢?“我真象一個蒼蠅,飛了一圈,又要飛回去。”他苦澀地想道。

他走到院子裏。葡萄已經熟透,掉了不少在地上,濺得滿地是星星點點的紫水。葡萄的甜味裏微微帶了些酒香,聞著讓人心醉。媽媽今年怎麼了?竟忘了把一串串瑪瑙似的葡萄摘下來,給她的上司、同事、親戚朋友、左鄰右舍挨家送去。唉,媽媽也真的老了!

他從眼角裏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向他飄過來。他感覺到那是蘇小汶。

“寧菲,我也打了報告,到你那個島上當教師去。”小汶期待地望著他。

他慌亂起來:“不,小汶,這不合適……你知道,生活很苦的。”

“你和楊柳,不也過來了嗎?”她的漂亮的大眼睛帶了點責怪。

“你能過得慣嗎?”

“會過慣的。我也喜歡孩子,象楊柳一樣。”

他不做聲了。小汶的眼睛那麼坦蕩無忌地逼住他,他實在不敢抬頭。

“寧菲,答應我嗎?”

“……答應你。”

“你是個好人。”

“你也是。”

小汶忽然笑起來,低低地叫了聲:“小爸爸。”

他心裏猛然跳了一跳。“小爸爸。”他喃喃地重複著。

微風吹過來了,葡萄葉子嘩嘩輕響,仿佛奏著什麼美妙的音樂。他心裏又開始回旋起楊柳的小詩——

“葡萄在南國的陽光下成熟了,

天空中幻映著紫色,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