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從身邊昂然馳過去了,粗重的吼聲在無垠的大平原上激蕩,回旋,又漸漸消失。兩道鐵軌閃著冰冷的白光,一直伸到看不見的夜幕裏。送客的親友和下車的旅客都急匆匆走出站台,各自奔向溫暖的家院。車站小小地熱鬧了一陣,現在又恢複了一天中的平靜和安詳。
婷沒有來!
程君失望地靠在一根水泥燈柱上,頭垂到胸前,眼光落下去,正好盯住了腳上半舊的大頭棉鞋。一盞發黃的燈光從身後射過來,把他和燈柱的影子投照在鐵軌上,孤零零地,細長細長地,卻把筆直的鐵軌切成了兩段。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棉衣口袋裏,捏住了一封薄薄的信。立刻,微微的熱氣象電流似的,從信上一直通到他心裏。婷說好了的,她乘今晚這一班火車來。婷不會騙他,婷不是那種人。那麼,一定是交通緊張,她沒有買著票。就是嘛,快過春節了,走親訪友的,火車上正是熱鬧的時候,哪能說聲走抬腳就上車呢?
程君抬起頭來,朝北邊望去。那裏,寧城,有他要等的姑娘。婷今天一定到了寧城,她沒有買到車票,心裏不知急成什麼樣子呢。說起來也就百十裏路,要是交通發達,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在這裏,哦,那麼遙遠啊……
背後響起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是信號員老於頭。
“沒有接著人?”
“……”
“票不好買呢。阿婷這孩子,又不是個機靈人。”
“十二點,不是還有一班火車嗎?”
“有的,有的。別著急呀,你。”
他們站在車棚下麵。這是個擋雨不擋風的地方,寒氣從四麵八方襲來,兩人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縮成了一團。
老於頭往手指上嗬著熱氣,搓了幾搓,籠進袖筒裏,朝程君發著牢騷說:“早幾年就嚷嚷要砌兩間候車室,光聽打雷不下雨。這三九寒天,碰上老人孩子來等車,不把人家凍死呀!”
“總是材料不好弄吧。”程君很同情地說。
“鬼!上頭三番五次批過材料了,當我們不知道?回回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手一伸就截走了。他們高樓大屋的倒住得舒服。有幾個象咱們總理那樣,心裏裝滿了老百姓的?不容易啊!”
程君不由得點了點頭。他任職的那個公社醫院,要辦件什麼事,又何嚐不是這樣難哪!
“走吧,到我那屋裏暖暖身子。時候還早呢。”
程君跟在老於頭身後,走到不遠的一間小屋子門口。推開門,一股暖氣猛地撲上臉頰,頓時臉上就跟化了凍一樣,癢絲絲地舒服極了。屋當中有隻小小的火爐,藍藍的火苗兒跳得正歡,程君連忙撲上去,兩手高高地罩在火上,使勁搓著,揉著。多奇妙的火啊,就象在他心中喚醒了春天,他渾身被一種暖融融的熱氣化開了。
“離遠點吧,煤氣熏著不是好事。”老於頭囑咐他。
他歉意地一笑,就在離火爐稍遠的地方找了個小凳子坐下來。
煤塊在火爐裏發出輕微的炸響。桌上的鬧鍾嘀嘀嗒嗒走著。從遠處的村莊隱約傳來一兩聲狗叫。大平原上的冬夜那麼沉寂,又那麼慵懶。
“人哪,還不就象掉在地上的樹葉子,大風一刮,今天往東,明天往西的,誰也說不上誰的命是怎樣。就說阿婷,夏天還在這裏賣過瓜吧,一轉眼,到北京上大學了。這不,有半年了吧?”
“半年了。”
“你瞧!”老於頭象有什麼了不起的預言被證實了似的,得意洋洋地裝起一鍋煙來:“眼看著你們一大幫人從火車上下來的,幾年功夫,升的升了,走的走了。剩下你倆,也怪孤單。你還好,當了醫生。阿婷吧,人又老實,一天悶頭悶腦也不知想些什麼。沒曾想竟也考上了大學,還在北京。可見這人哪……”
程君衝他笑笑,沒有說什麼。
老於頭銜著煙袋,朝程君左打量右端詳,又說。“你倆的事,不是我說,也該訂死了才是。現如今人家是大學生了,人總是往高處走,幾年北京一住,誰知道誰是什麼心啊。”
“於大叔……”程君突然紅了臉。
老於頭笑起來:“我這是瞎操心羅。孩子,你心眼太實在,我怕你吃苦頭。”
程君沒有說什麼,他心裏卻在想:老人家多心了,婷是那樣的人嗎?相處三年,誰看誰都能象水晶那樣透亮。婷會來的,她一定沒買到車票,她要急壞了。寧城車站不知道有沒有火爐?在北京過慣了,乍一到南邊來,沒有暖氣,反覺得冷呢。記得她有件舊大衣,不知道帶上沒有?忘了寫信叮囑一聲。
夜深了,火爐已經添過兩道煤,老於頭早就歪在靠椅上迷糊過去了。程君沒有睡意,他守在爐邊,一手托住下巴,兩眼出神地盯著火苗,心裏想了好多好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小鬧鍾突然鈴鈴地大叫起來,把程君嚇了一跳。抬眼一看,剛巧時針指在十二點上。
老於頭揉揉眼睛,打個哈欠說:“又該接車了。”
果然,沒過幾分鍾,腳下的地皮似乎微微震動起來,“喀嚓喀嚓”的響聲從遠到近,越來越大。程君腳下象安了彈簧似的,蹭地站起來,搶在老於頭的前麵衝出小屋,奔到站台上。
“嗚——”火車喘著粗氣在他麵前停下來,一股熱浪從他身邊卷過,夾著刺鼻的鐵腥味。車門開了,程君順著站台往前跑了幾步,盼望能看到婷出現在隨便哪個門口,微笑著,把手伸給他,不安地說:“君,讓你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