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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婷沒有來。車門白白地開著,沒有人上,也沒有人下。婷呢?婷在哪兒?她的信還在口袋裏,她說好今晚到的,她從來沒有證過他。婷,你改變主意了嗎?

火車緩緩地起動了,從他麵前駛過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消失在冬夜的大平原上。兩條烏亮的鐵軌隱約閃著寒光。周圍依然是一片沉寂。

呆立在站台上,孤零零的,心裏一片空虛。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要到寧城姨家做客,他吵著想去,媽讓他到隔壁換身衣服,等他再走出來,媽已經不見了。他委屈得大哭。那時的心情,似乎也跟現在差不多。哦,老於頭說得對,他是個實心眼的人,不會去猜測別人心裏想的什麼。婷啊,婷把他耍弄了嗎?

兩顆淚珠悄悄地從眼角冒出來,寒風又把它吹落在站台上。

“程君,沒接著吧?”老於頭提著信號燈走過來。

程君垂下頭。

老於頭同情地歎口氣:“別傻等了,回去吧。她今天不會來了。”

程君咬緊嘴唇,遲疑地轉過身,一步步往站台外走,抬腳象有千斤重。

老於頭在他背後自言自語地說:“人活在世上,要讓別人信得過,也是件難事。如今這些年輕人哪……”

程君停住腳步,轉身一看,老於頭已經蹣跚地回到他的小屋,把門關上了。

不,他是信得過婷的。他不能回去。剛才這列火車不也是很滿嗎?淩晨四點鍾還有車來,說不定,婷會坐上那班車。要是婷下車,看不見他在站台等她,婷會失望的。

還是等吧,他相信婷。

不知什麼時候,尖溜溜的小北風刮起來了,錐子一樣紮他的胸。他穿得不算暖和,這時渾身象浸在冷水裏,冷得幾乎麻木了。他把雙手攏在胸前,肩膀使勁地聳起來,全身的肌肉繃得死緊,連心髒都緊張得發疼。不一會兒,他就累得受不住了,比挑了一百斤的重擔子還夠勁。

他真想去敲開老於頭的門,坐在溫暖的爐火邊,迷糊一覺,做一個香甜的夢。不,哪怕隻進去一小會兒,烤一烤手,烤一烤麻木了的身子呢!他瑟縮著走近小屋,伸出手來想要敲門了。可是他搖搖頭,又把手攏進袖筒。老於頭是個好人,會可憐他,安慰他,嘮嘮叨叨地教給他世故人情,拿生活中無數的事實比給他聽,最後還是一句話:別發傻了,阿婷不會來的。

這些話,他還沒有聽夠嗎?自從婷到了北京,醫院裏,村裏,家裏,人們說話、行事,甚至連看他的眼光都帶了一種異樣的神情,好象他是一個可憐蟲,一個受了多少愚弄和欺騙,最後到底還是被遺棄了的孤兒似的。他簡直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人與人之間,除了生存競爭,除了欺騙,做交易,就不能存在一絲一毫真誠的純樸的友情嗎?世界並不象有些書中描寫的那麼好,可是也不全壞,也有好人,也有那些誠實的、善良的人,象他,象婷。是嘛,他活了二十幾年,沒有騙過人,他也不相信婷會騙他。

寧可挨凍,他也不想去聽老於頭的話了。

上哪兒去呢?寒夜這麼漫長,他沒有個避風的地方,也沒有個說話的夥伴。明天,等婷來了,他要把這一切,把他的傷心、失望、痛苦,統統地告訴婷,婷會安慰他,會用她輕軟的話語驅散他心上的憂愁。哦,那時候,人們,你們會怎麼想呢?

腿腳已經凍得僵直了,走路象是別人在架著他。不行,在這裏站上一夜,好腿也會凍壞的。他開始走出站台,在附近來回蹓躂。

“好在沒有人看見。”他想:“不然,會以為是個神經病人,或者得了夜遊症的呢。”

站台後麵有一大片葦塘,他和婷到這裏割過無數次葦子。秋天,葦子在南國的陽光下成熟了,雪團似的絨花漫天裏飄散,天空中幻映著白色、白色……啊,那是多麼值得留戀的時節!絨花沾上發絲,拂不掉,吹不去。人和人之間也有那麼一種感情,悄悄地,一點一滴地纏繞在你心上,任憑你惱,你笑,它自顧生長,成熟,就象這片望不到邊的蘆葦。

不知道幾點鍾了。夜,一片漆黑,胳膊舉到眼前也看不清表上的指針。遠遠的天邊隱約有幾顆星星在閃光。村子裏誰家的燈光亮了一下,又滅了。小北風掃過這片空蕩蕩的葦塘,地上的枯根殘葉發出簌簌的聲響,高壓電線在頭頂輕聲嗚咽,如怨如訴。一陣風掀起了他棉衣的一角,從他懷裏直灌進去,使他渾身打了個寒噤。他趕緊伸出手,把寬大的棉衣在胸前迭起一塊,拿胳膊壓住。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突然,普希金的這兩句詩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在他心中頑強地來回翻騰。哦,是了,他和婷一起背過這首詩,記得那題目就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那還是在下鄉剛滿兩年的時候,婷被推薦上大學,政審表都填過了,臨了還被鄰隊一個縣局長的兒子擠到了旁邊。婷在葦塘附近轉悠,他找到婷,他們一塊兒背這首詩,流著眼淚,一遍又一遍。

陰鬱的日子須要鎮靜。

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

是的,婷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她上了大學,還在北京,好強而又內秀的姑娘飛了,飛得那麼那麼遙遠。留下來的人,滿心祝願隨著送別的淚水一齊流出去。他的心也被牽走了,被一根看不見的線,極長極長,又極細極細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