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似乎發生了什麼騷動。哦,火車又來了,強烈的光柱飛速直逼過來,照亮了這一片葦塘、站台、和孤立在凍土上的程君。他抬起胳膊遮住刺眼的光亮,同時心也怦怦地跳了起來。
會有婷嗎,這列車上?婷,婷,你來了沒有?來了……沒有?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立刻發狂似的奔上站台,挨著車廂跑過去,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下來了幾個農民打扮的人。
又下來一個老太太,旁邊的大嫂攙扶著她。
車門一個接一個悄然關上了。綠色的龐然大物緩緩從他眼前移過去。一個姑娘從車廂裏把窗簾拉開,隔著雙層玻璃衝他笑了笑。這是一節臥車,漂亮的毛毯,乳白色的吊燈,姑娘穿著桃紅毛衣的倩影。
北風無情地吹裂他的臉孔,身上的棉衣好象沒穿一樣。令人畏懼的冷氣一直逼入他的骨髓,滲透到他已經麻木的心底裏。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欺騙了你……
普希金的詩句帶著顫音在他腦子裏強烈地轟響起來,又象帶刺的棒槌一樣叩擊他的心扉。婷,你耍了我,騙了我,騙了我呀!
一隻大手把他的肩膀扳過來,他的身子也跟著木然地轉了半圈。
“程君,怎麼你……”
他怔怔地望著滿臉驚訝的老於頭。
“怎麼你……在風地裏凍了一夜?好癡心的童子!你好癡心啊!”
老於頭又心疼又責怪地瞅著他。
“你怎麼長這麼個死心眼兒呢?九點那班車不來,我就說不會來了。你總把別人看得跟你似的,你自討苦吃呀!”
老於頭說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凍不死你呀,快來烤火!嘴上又象封了泥,要等也該說一聲,坐我屋裏等哪!”
程君想說什麼,嘴皮子僵了,張不開來。他搖搖頭,掙開老於頭的手,慢慢地朝站台外走去。
他找到那輛鎖了一夜的自行車,騎上,回村裏。路麵凍得比石頭還硬,白天留下的腳印坑坑窪窪,車子在座下費力地顛簸、呻吟,摩擦車燈隻能發出昏黃的光圈,勉強照出了搖晃的前輪和幾尺遠的路麵。
騎到村裏,倒是不再覺得冷了。身上汗津津的,腦子也似乎活轉了一點。他遠遠看見村西頭自己的小屋裏還亮著燈光。是的,昨晚臨走時,沒有關燈,總以為不大功夫就會回來的。現在,已經過去一整夜了。
他下了車,忽然覺得眼前出現了奇妙的幻境,他站住了,一刹時,心好象停止了跳動,血液轟地一下子衝到腦子裏,立刻就凝固起來。
“程君,你回來了!”
一個驚喜又帶點羞怯的聲音。接著,嬌小的身影輕輕向他飄過來。
怎麼可能?這是夢吧?不是,不是,活生生的人就站在他前麵,他甚至能覺出她頭發根裏冒出來的熱氣。
“婷!我的天,真是你嗎?婷!”他鬆開自行車,踉蹌地奔過去。一隻腳絆住了車輪,他隨便一蹬,車子“呯”一聲倒在凍硬的泥地上。
“婷,你真的來了,沒有騙我。婷,你沒有騙我!我真高興啊,婷!”他使勁抓住婷的手,淚水順著臉頰嘩嘩地流下來。
“你看你!”黑暗中,婷沒有看見他的眼淚,她溫柔地說:“我不是說晚上到的嗎?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騙你。”
“是的,你說了晚上到這兒,說了的。婷……”他喜歡得說不出話來。
“先開門吧,君。”婷說話時帶了很重的鼻音,“我在你門口等了一夜,要不是帶著件大衣,我真會凍成石頭了。”
“婷……”他詫疑地望著她。
婷咳嗽了兩聲,輕輕說:“我說好晚上到這兒的。在寧城沒有買上車票,我急死了,趕到輪船碼頭,可巧有一班船要開,我連忙擠上去。到村裏是十點鍾,晚了一個小時。君,你沒有著急吧?”
程君“嗯”了一聲,轉身悄悄擦去眼淚,手忙腳亂地打開門。婷跟他進了屋。燈光下,婷的臉孔通紅通紅,眼睛顯得疲憊和失神。他連忙伸手試試她的額頭,有些發燙。
“婷,你感冒了,你就在風地裏站一夜?真是,這麼多老鄉,你不叫個門?”他心疼地責備她,扶她在床邊坐下,又要去衝薑湯,又要拿藥。水瓶裏的水已經不熱了,他又想燒水。一時間,反而呆住了,不知道先幹些什麼好。
婷微微笑著說:“我趕到這裏,你不在家,燈亮著,我想你準是出診去了。我怎麼能不等你呢?跟你說好了的呀!要是你回來,看不見我,你會著急的,是不是,君?”
“是的。婷,是的。”程君索性坐到她身邊,把婷的一隻手緊緊握在自己手裏,筆直地看著她的眼睛,心裏充滿了感激和幸福。婷長著一雙並不十分漂亮的細長眼,可是那麼清澈,透亮,好象是一扇敞開的窗戶,從那裏可以看到她的跳動的心。
是的,世界上還有信任和友情,雖然稀罕,雖然渺小,畢竟它溫暖了多少個善良的靈魂,和屈辱的心身。
人們,抬起你們的眼睛,不要喪失了信心吧!
普希金的詩文又在他胸中回蕩了,這是最後的幾句: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變成親切的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