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在郊外(1 / 3)

《……河流》reference_book_ids\":[688404824651622298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屋裏這麼亂,什麼都沒準備。”

“我喜歡這樣。太整齊了,我會不知道往哪兒坐好。”

“上個星期天,我寫信請你來玩。你沒來,我等了整整一天。”

“是嗎?我沒收到信。又是丟了。我總是丟信。”

“我沒想到你會來。可是……我真想碰一碰你,證實一下這不是幻覺。”

“那麼,握個手吧。”

萊婭脫掉外衣,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吐出一口長氣。

他就靠在鋼琴上,在她對麵,小心翼翼地望著她,隨時準備衝上去阻止她走掉。

去年冬天,在郊外,就這樣,她陷入了一種迷亂和絕望的情緒中,仿佛自己已經陷落到深深的井坑裏,周圍一片黑暗,大水從四麵八方呼嘯著湧上來,湧上來,眼見得就要把她淹沒。她不能掙紮,也無法呼救。她覺得自己頃刻之間就會從世界上消失,蹤影全無。

每日每夜,每時每刻,她夢魘一般地想往音樂學院跑,往那個放了一架黑色鋼琴的小屋子裏跑,仿佛她的心,她的靈魂都係在那裏了。

這是大學生活的第四個年頭。她把精力都耗在學習、考試、社會活動中,她累了,而且變得條件反射一樣地害怕這一切,還是他的琴房好,那麼安靜,那麼溫馨。她真想一輩子待在那裏,死在那裏……

每到上下課的時候,校園林蔭道上的自行車象潮水一樣地流。她騎著車,望著前後左右飛轉的、閃亮的車輪,神情恍惚,思緒飄飄。在她的眼裏,車輪滾動在郊外的公路上,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黃褐色土地,土地盡頭是他巨大的身影……

有一次,當她這麼神思蕩漾的時候,一輛卡車從旁邊衝過來,差一點點,她就鑽進了橡膠輪子底下。

索性鑽進去就好了。她驚惶不定地想。鑽進去,一切都解脫了。死得這麼幸福,是為他死的。他會為我哭泣嗎?會很快忘掉我嗎?不管了,一切都無所謂。她愛得這麼熱烈,這麼深沉,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從來從來沒有這麼愛過誰。她有很多朋友,也常常懷著溫柔的感情思念他們。但是,那不是愛,絕對不是。隻有他,這個會寫交響詩的凡音,她在他那裏感到快樂,感到生命的和諧,仿佛一組剛剛開頭的美妙的混聲合唱。

“介紹一下,這是我們作曲係的高材生,大名凡音。最近想寫一首交響詩《湘夫人》,準備參加全國交響樂作曲比賽。想找你們中文係的同學聊聊,幫助他理解屈原老先生的作品和人格。”

“是嗎?”

她向他伸出手,微微一笑。這是個典型的藝術學院大學生,瀟灑而又隨便。她對他的直覺印象是:氣質極好,未免過於自信,當然也有點兒傲慢。

小老鄉洪洪介紹完畢,走了,說是要去聽錄音。剩下她和他在一起,怪冷場的。

“講點什麼呢?《湘夫人》我極喜歡。屈原的作品我都喜歡。不過,你們學音樂的,跟我們的審美趣味恐怕不一樣吧?”

他望著她,微微眯縫起眼睛,仿佛在考慮怎麼回答。

“你好象很喜歡紫色?”

“是嗎?”

她驚訝地揚起眉毛。

“你是寫小說的。我看到你的幾篇小說,常常喜歡描繪紫色的環境。有兩句詩,你是這麼寫的:‘葡萄在南國的陽光下成熟了,天空中幻映著紫色、紫色……’還有,你描寫過一個古老幽靜的小院,院子的四壁爬滿了紫藤,開花時節,滿院是一片紫澄澄的色調。再有……”

“哦,真了不得!你對色彩的反應這麼敏銳!我自己都沒有發現。我從來沒有刻意追求過紫色的效果。不過,也許,我是喜歡這種色調的。”

“我也喜歡。紫色是一種命運的色彩,有強烈的象征意義,沉重中帶有點神秘,典麗中夾著妖豔,這是種令人騷動不安的美。”

“完全正確!”

萊婭興奮地叫起來,兩眼熠熠放光。每當她發現有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她總是這麼喜形於色。

凡音輕輕一笑,把頭稍稍一側,額前長長的頭發便好看地跳了一跳。

“你看,我們的審美趣味並不衝突吧?這首交響詩,我要給它加上一層紫色的紗幕,造成朦朧、縹緲、遙遠和若即若離的效果。我想也許有點兒印象派的風格。”

就這樣,他們的談話漸漸融洽起來。她充滿感情地給他講解《湘夫人》,講作者的理想、遭遇、追求不得的痛苦,憂慮和悵惘。在各自對屈原作品的闡述中,他們發現,他們之間互相一致的地方竟有那麼多!

“請你幫一個忙,能答應嗎?”

“什麼呢?”

“給這首交響詩的每個樂章寫一段題解,將來,我要把它印在總譜上。你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湘君和湘夫人的。”

一陣熱情驅使下的衝動,萊婭居然答應了。她想,她要在寧馨的環境中,在最安詳的心緒裏,寫出她最滿意的題解。因為,她預感到,這將是一首極美極美的交響詩。

“題解寫出來,我寄給你好嗎?”

凡音想了想,卻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她一句別的。

“喜歡聽鋼琴曲嗎?”

“喜歡。”

“我有一盤鋼琴曲,法國年輕鋼琴家理查得·庫勒門的,哪次見麵,我帶給你聽聽。”

萊婭矜持地、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她是學文學的,他是學音樂的,兩個學校又離得這麼遠,哪次才能見麵呢?

“總有機會的吧?”

凡音望著她的眼睛說。

他事先一定知道有這回事。萊婭想。因為她和他分手才兩天,《歌曲》編輯部便組織了一批音樂家到他們學校體驗生活,準備寫一批校園歌曲。這些人中就有他凡音。他真沉得住氣,一點風也沒透。

仿佛事先約好了一樣,凡音剛來學校第一天,萊婭就在宿舍樓前碰上了他。

“糟糕,這兩天準備英語測驗,你要的東西還沒寫呢。”

“你要的東西我倒是帶來了。”

“什麼?”

“磁帶。答應帶給你的鋼琴曲。”

“你還記得這個?”

她欣喜中又帶點驚訝地仰起頭:這個人好認真。

那是在初冬,在校園裏樹葉飄零的時候。金黃色的小蒲扇似的落葉鋪得到處都是,腳踩上去唦唦作響,有一種柔軟的、奇異的快感。天氣好得要命,藍天顯得澄淨悠遠,空氣寒冷而又新鮮,使人頭腦特別特別清醒。她心裏充滿了纏綿不絕的柔情,並且不斷在膨脹,膨脹,仿佛要擠出胸膛,隨著那些金黃色的扇葉在陽光下飄蕩。

她想,這大概是她特別喜歡聽那盤鋼琴曲的緣故。《年輕的鋼琴家》,《阿根廷,不要為我哭泣》,美極了美極了的曲子。這個年輕的法國鋼琴家,怎麼能把樂曲處理得這麼豐富、輕柔、幽雅?仿佛一隻柔軟的手撫摸在她身上,叫她不得不用整個身心去應和它。有好幾次,她眼眶裏盈滿了淚水。

“我再不能聽了。我真受不了。”

可是,一有工夫,她還是忍不住要聽。聽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淚水盈盈。

使萊婭奇怪的是,同宿舍的同學並不十分喜歡。比如年紀最小的“洋娃娃”小文,就嫌它太“不夠味”,“節奏感太弱”。而萊婭的男朋友——那個師範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被她謔稱為“博士”的,則認為不夠豐富嚴謹。萊婭有些遺憾。“博士”的反應也這麼冷淡,她便有些索然了。比較起來,她便發現她和凡音之間共同的東西更多了一點。

一天,係裏組織拔河比賽。萊婭擠在人群裏躍躍欲試,體育委員卻不客氣地說,你力氣小,但是嗓門高,你當啦啦隊長吧。

好吧,啦啦隊就啦啦隊。她真比誰都緊張,跑前跑後地大聲疾呼,彎著腰幫同學使勁,拳頭裏攥了滿滿兩把汗水。第一輪,她們班勝了。“有你一半的功勞。”

她驀然回過頭來,發現凡音那似乎是讚許又似乎是戲弄的眼神。

“還好,虧得我們班贏了,讓我在你麵前這麼光彩。”

“也許,因為我在這兒,我的運氣勻給你們了。”

“是嗎?我看看你的耳朵。喲,耳朵這麼大,怪不得!”

萊婭故作誇張地作了個驚訝的表情。

“看不出,你的集體榮譽感這麼強。”

“那當然!”

“其實,也不過是你的熱情和好勝心在驅使你行動罷了。你這個人是處處不甘落後的。”

“你也是!”

萊婭不客氣地緊盯住他的眼睛。她還想反駁幾句,突然哨音吹響,第二輪比賽開始。這一回,她變了個花樣,由她領頭,“嗨唷!嗨唷!”地喊起了號子。到底情緒和氣氛對人很有影響,幾聲“嗨唷”一喊,形勢又是一邊倒,對麵的三十個同學全被本班拉過了白線,雙方在地上滾成了一團。於是,一陣開心的大笑。

萊婭立刻從人群中退出來,找到獨自站在樹下的凡音。她發現,他雖然望著熱鬧的人群,眼光的焦點卻不知落在什麼地方。

“怎麼啦?你這個樣子跟周圍氣氛太不協調了。”

“是嗎?我在想你們喊的那個‘嗨唷’。忽然想起來,《湘夫人》裏要不要表現一段湘江邊上船夫拉纖的情景?”

她終於沒有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你怎麼念念不忘你的《湘夫人》呢?屈原那個時代,我想大約還沒有拉纖的船吧?”

“不,我要回去請教一下別人。或許有呢?你知道,第一樂章的開頭部分插上這麼一點東西,整個感覺便要深沉厚重得多。盡是輕飄飄的幻覺,會讓人厭煩的。對不起,我還得走。”

他說著,朝她隨便點點頭,真的就走了。

萊婭若有所悟地站在那裏。她心裏很喜歡這樣的人,執著,認真,甚至有點兒癡迷——至少,在對待事業上是這樣。凡音大約是把魂兒都丟在《湘夫人》上了。突然,勾起了她的創作欲望,真想立刻就回去寫了。寫小說總比寫一首交響詩容易,無論如何,她不能落在他的後麵。

星期天,宿舍裏隻有她一人當留守兵。她洗了頭,又洗了衣服,正坐下寫好題目。有人敲門了。她對著鏡子望望頭上五顏六色的塑料卷兒,有點哭笑不得。門,連接發出“篤篤篤”的聲音。

“進來!哦呀,是你嗎?”

她欣喜地握住凡音的手。他的臉在室外寒冷的空氣中凍得有點發紅。

“嗯哼,還有這麼打扮的嗎?真好看。”

“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不然,我會把頭發弄得更好看點兒。”

“這樣就不錯。滿頭的鈴鐺,晚風中叮當作響,音樂的旋律。一首悠揚美妙的夜曲。”

“你今天好象很愉快?”

“是的。《湘夫人》的主導旋律出來了,我簡直興奮得不行,特別想有個人跟我一塊兒分享幸福。第一個想起你,所以馬上就坐車到這兒來了。不妨礙你嗎?”

他指指攤開在桌上的稿紙。那上麵隻有一個題目:《飄滿落葉的河流》。

她微笑著搖搖頭。她覺得他今天格外有那種年輕藝術家的飄逸勁兒。

“你今天要把自己關在屋裏嗎?不覺得悶得慌?我特別想跑到荒野裏去大叫大跳一陣。”

“真遺憾,學校附近的荒地都蓋上高樓啦!那麼,我們到湖邊走走好嗎?可別大叫大跳,人家會當你是瘋子。”

他們順一條長滿了雪鬆的小徑往湖邊走。天色有點兒陰沉,湖邊刮著溜溜的小風,過路的行人都瑟縮著脖子,行色匆匆。圍湖的綠色長椅上,空空蕩蕩。萊婭記得,夏日黃昏的時候,這些椅子從來都是人滿為患的。

他們揀了倚山臨湖的一張椅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