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在郊外(2 / 3)

“這個時候,坐在這裏,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對嗎?”

“不要合時宜。這裏多好,多清靜!這麼一個大湖,這麼多的椅子,樹,石碑,這有湖裏遊動的小魚,全都是我們的。我們變得這麼富有啦!”

“你看,那邊兩個老太太在注意我們。她們準以為是一對不怕冷的戀人,我敢打賭。”

“讓她們去猜吧!”

萊婭快活地大笑起來。這真有趣。在這個冬日寒冷的下午,和一個偶然相識的年輕小夥子坐在光禿禿的湖邊。有點兒象老一套的電影。她和“博士”交了一年的朋友,還沒碰上這麼一個戲劇性的場麵呢。

“真美,你們這個學校。”

“現在也美嗎?那你就太容易滿足了。到夏天,這裏才是黃金季節。市裏所有的公園都比不上這兒幽靜。我和同學每天都來散步。”

“以後,到夏天,我一定來看看。”

“那時我該畢業了。”

“我一個人來。”

“那不好。太孤單了,想發表感想都沒有聽眾。”

“當然,最好是有一個朋友。”

說完這話,凡音忽然頓了一頓。“你有男朋友了嗎?”

“啊,有了。”萊婭微笑地告訴他。

凡音轉過臉去,從腳下拾來一顆小小的石子,手一揮扔進湖水。平靜的湖麵濺起幾朵浪花,一圈漣漪在湖麵擴散開來,消失在岸邊。

“那麼,你呢?”

萊婭反問了一句。凡音沒有說話,側過身來,若有所思地望著萊婭的眼睛,然後,幾乎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一陣風吹過來,萊婭縮起了脖子。

“你不覺得有點兒冷嗎?”

凡音便站起來,做了個表示可以離開的手勢。他們仍然從那條長滿了雪鬆的小徑往回走。不過,萊婭敏感地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剛才大了一些。一道看不見的紗幕已經升起來,把他們隔開了。人活在世上,這裏那裏總是會有一些遺憾的。不盡人意的事情太多了呀!

“博士”從師大來了一個電話,說是論文寫好了,為表示慶賀,約她進城吃涮羊肉。

“喂,聽我說,我這幾天有事。手上有篇小說,剛開了個頭,丟不下來。”

“萊婭,我想跟你談談論文。好幾天沒見了吧?我最近發現了一個新論點,就想跟你說說。”

萊婭不能拒絕了。可是她想,他寫論文的時候,可以一連許多天不理她,輪到她寫小說了,他卻不能為她犧牲點什麼嗎?她心裏有點不大高興。

“博士”帶她到一個新近開張的知青飯店。店不大,但是熱熱鬧鬧,幹幹淨淨,看上去很舒服。

“萊婭,我要跟你說,我那篇論文……”

“請原諒,今天別談你的論文,好嗎?我的小說沒寫完,腦子裏麵滿是人物、情節、對話,滿滿的。什麼也塞不進去了。我不想聽你的論文。”

“萊婭!”

“博士”驚訝地望著她,嘴張開老大。在他的印象中,萊婭從來沒用這種不耐煩的態度跟他說過話。

我這是怎麼啦?萊婭驚慌地想,我怎麼有這麼大的抵觸情緒?以前,那麼多次,我不也忍耐過來了嗎?

凡音的影子在她麵前晃了一下,她閉了閉眼睛,對“博士”做了個堅決的手勢。

“跟你說,今天別再提論文了。我們談點兒別的吧。”

“可是……好吧,談什麼,你點。”

“那麼,比如說,音樂……不,不光音樂,什麼都行,隨便什麼。隻要不談論文。我害怕那種灰色調子的理論。”

“博士”抿起嘴,嚴肅地、帶點兒憂慮地望著萊婭,仿佛眼前的她正在一步一步滑向深淵似的。萊婭忍不住縮起了脖子。

“萊婭!你今天情緒有點兒反常。你自己感覺到沒有?”

“沒有。我很好。我的小說……”

“跟小說沒關係。聽我說,你準是碰到了什麼事。你是不善於掩飾自己的,知道嗎?”

萊婭嘴皮子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暖鍋裏的水開了,“噗噗”地頂起鍋蓋。“博士”把蓋子揭開,拿筷子將羊肉一片一片地夾進去。他緩緩地做著這一套動作,看也不看萊婭一眼。

一陣沉默。隔壁桌上的喧笑聲清清楚楚傳了過來。

萊婭忽然哭了,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一點一點滲出來。

“萊婭,你這是幹什麼?不看看什麼場合。把眼淚擦掉!”

“博士”停住手,低沉而又威嚴地命令她。

“對不起,我忽然心裏難受,疼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會……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孩子氣的人。今天大概……”

“好了。從心理學上說,這是可以理解的現象。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衝動。衝動過去就好了。吃羊肉吧,今天應該為我祝賀。來!”

“博士”禮貌周全地把涮好的羊肉夾在她碗裏,又給她拌上醬油、香菜、辣醬、薑。“吃吧!”他溫和地說。

羊肉在碗裏冒著熱氣。模模糊糊地,熱氣化成了靜靜的湘江,暮色籠罩下憂愁的湘江。江邊是湘君在獨自徘徊,苦苦等待理想中的人兒出現……

萊婭悲哀地垂頭坐著,手裏木木地握著一雙筷子。她覺得,她實在實在是對不起“博士”。

一隻潔白的信封放在萊婭麵前,信封上是幾個粗重有力的鋼筆字。這是凡音從音樂學院寄來的。到底是彈鋼琴的手,寫出字來都這麼有力度。

要不要去呢?萊婭在猶豫。凡音的信上說,《湘夫人》第一樂章已經出來了,自我感覺相當良好。要是方便,是否去聽他彈一次?因為,這是他們共同付出了心血和感情的產物。

照理,萊婭是不會去的。她是個相當相當理智的人。可是,這畢竟是交響詩《湘夫人》呀!她受不了這種誘惑。就隻去聽這一次吧,聽聽他的第一樂章。但願跟她心裏回蕩著的旋律吻合。

學校離音樂學院真遠。坐上公共汽車,一站又一站,老也不到頭。這裏是北方冬天的郊外。光禿禿的黃色的土地,沒有一點標誌生命存在的東西。她覺得特別難受。下次再不來了,她在心裏說。

她下了車,順一條同樣荒涼的坑坑窪窪的路,走到音樂學院,找到他的琴房。

“你真的來了!真想碰一碰你,證實一下這不是幻覺。”

“那麼,握個手吧。”

萊婭握住了他伸過來的細長有力的手。

“好了,現在我放心了。”

“你真有意思。哦,你這兒太好了!一個亂糟糟的、溫暖的小窩。”

當凡音把門打開,把她迎進屋裏的時候,他們說了上麵這段話。現在,萊婭舒適地、自自在在地坐在椅子上,接過他遞來的茶杯。

凍壞了吧?要不要溫水泡泡手?她注意到他是用臉盆在暖氣片上接水的。水頭不大,但是流得均勻,叮叮□□地落在臉盆裏,清脆悅耳。她看得呆了,覺得心裏充滿了快樂。

“現在,聽聽我們的《湘夫人》吧。”

他坐到鋼琴邊,細長的手指按在琴鍵上,頭略略往後仰過去,眯縫起眼睛。然後,右手高高抬起來,又輕輕落下去,一組柔美而不確定的音階從指縫間潺潺地流出來……快速的琶音,那是夕陽的光射吧?湘江水在陽光下閃動,水麵跳動著金色的光點。柔順、飄忽不定的和聲,是秋日黃昏中空氣的顫動。湘江沿岸籠罩著一層霧狀的朦朧,整個樂曲是一個美麗哀怨的夢境。湘君——這個飄然而至的白色精靈,伴隨他的始終是痛苦執著的追尋、不可名狀的惆悵和五彩繽紛的幻覺。

這是一個精美絕倫的發光物體。萊婭驚喜萬分地望著它,被它的光芒耀得眼花繚亂。她真想伸出手去,摸摸這個緞子一樣光滑的東西。要忍住不動真不容易,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哆嗦。

“媽呀,你怎麼能……寫出這樣的音樂?怎麼會這樣……”

當他結束了第一樂章的時候,她輕輕地、語無倫次地說。

“認不出來了嗎?這都是你的。你心目中的湘君和湘夫人,你為我寫的題解。這些靈感全都是從你那兒出來的。這首交響詩,我要把它獻給你。”

她恍恍惚惚地坐在那兒,覺得這一切都象一個溫柔的夢。夢境纏纏綿綿地、緊緊地裹住了她。

那天,萊婭在音樂學院吃完晚飯才往回走。

冬天的郊外,一到晚上格外顯得偏僻。凡音一直把她送到汽車站。

那晚是個月明夜,月亮高高地、寂寞地掛在空中。天藍得幹淨極了,幾乎沒有一絲雲彩。寒冷的空氣中帶有泥土腥味。一望無際的耕地在月照下泛有白色的光。坑坑窪窪的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隻有兩行光禿禿的小樹在佇望他們。公路上偶爾馳過一輛汽車,淡黃色的光柱便成扇形掃過原野,使這一切生動活潑起來。

萊婭感覺到,那個冬日的夜晚有一種奇異的魅力,那是來自郊外獨特的、荒涼和病態的美。

回到學校,萊婭沒有睡著……想著那首使人靈魂震顫的《湘夫人》。

第二天,她給他寫了一封信:

……我再也不去你那兒了,我受不了那一切,那是一片美麗的沼澤地,會把我深深地陷進去,讓泥水窒息死,讓水草纏繞死。我再也不能去了。等你的交響詩公演時,我到劇場去聽吧……

學校生活的節奏依然是那麼急促和緊迫。沒有可以停下來鬆口氣的時候。下學期就要畢業了,必須提前醞釀好畢業論文的內容。要看的新書又是那麼多:《西方現代心理學導引》、《西方現代哲學流派》、《電影美學》、《論戲劇性》……一天真該有四十八小時。但無論把時間表安排得多滿,無論強迫自己去思索多少問題,她仍然會時時刻刻想起那個郊外的地方。她努力讓手頭的那篇小說牽住自己。

《飄滿落葉的河流》……流到哪兒?郊外嗎?現在是冬天,樹葉早已落光了,再沒有河流上飄滿落葉了。《……河流》,流到郊外的曠野中,阻塞淤積,再也流不動。再也……

她沒有辦法寫下去。逼著自己坐在桌旁,整整半天,紙上還是一片空白。她在紙角畫上了郊外的土地,月亮,小樹,月光下坑坑窪窪的路,兩個並肩行走的小人兒,就是沒有寫字,一個也沒有。她驚慌地想到:就這麼完了嗎?陷進去再也拔不出來了嗎?一輩子,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路,一個在漩渦裏掙紮的姑娘。她就這麼讓自己毀滅了嗎?

她又接到他一封信,信裏隻有短短的幾行字:

每天起床時總想,你會不會突然飄進來?象幻覺中的湘夫人那樣……今天我什麼事也沒幹成,一首練習曲隻彈了一遍,彈不下去了,手指間冒出來的每一個音符都變成了你。你不守規矩,把練習曲攪得一塌糊塗。我怎麼辦?老師上課我還彈不出來該怎麼辦?你告訴我!也為我寫一個“題解”……

萊婭終於下了決心,再到音樂學院去看他一次。就這一次,以後,永生永世也不再去。哪怕他畢業走了,不在那兒了。

她情緒激動地奔到汽車站,跳上公共汽車。

寒冷空曠的郊外,她乘的這輛汽車轟隆轟隆往前開。車上沒幾個人,誰情願在這樣的天氣裏離開家呢?隻有她不怕冷。車速平緩的時候,她甚至側過身子,伸出一根紅腫的食指,在結滿冰花的窗玻璃上畫起畫來。臉部側影、眼睛,鼻子、嘴,這就是他,活靈活現的他。我居然能畫得這麼象嗎?她心裏奇怪得要命。

又站在那間小屋子的門口。門緊閉著,萊婭遲疑了半天,沒有敲門。

屋裏有人在彈琴。這是凡音,她相信自己能感覺出他的琴聲。猛地一下子,她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撲到門上,抓住了把手。

琴聲激越。這是湘君和湘夫人在江邊奔走,跳躍,追逐,旋轉。宇宙中回蕩著他們如癡如醉、如歌如訴的渴慕私語。發光的音樂和發光的情緒,一切都在動蕩,升華。整整一段神奇、狂熱、充滿了情欲的戀人曲。大概作曲者把自己所有的追求、思念、盼望、期待全都傾瀉進這一段《熱烈的小步舞曲》中了吧?要不然,萊婭怎麼毫不猶豫地認準了這是交響詩的第三樂章?她為他寫過題解,他們曾經討論過這一樂章應有的激情。她熟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