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在郊外(3 / 3)

萊婭抓緊了門把的手慢慢鬆開來了。一刹那間,她突然感到一種痛苦之後的解脫。她聽到了他的琴聲,她心裏的重負仿佛也伴隨琴聲渲泄出去了。

哦,他已經完成第三樂章了呀!思念和痛苦可以使人沉淪,卻也可以使人奮發的。她為什麼甘心沉迷在不能自拔的境地裏?她的《飄滿落葉的河流》,不是也可以寫得更深沉激越一點的嗎?

琴聲還在響,一遍,又一遍,一個樂句反複彈奏了好幾句,彈出來好幾種不同的效果。

他是在選擇最佳方案。

她也該當機立斷。不能敲門進去了,麵對麵四目注視的時候,眼睛裏的火焰可以熔化岩石,可以穿透一切。不能……就這麼走吧,總算是來看過他了。現在,她的心情不就輕鬆了很多嗎?應該走開,把這間屋子留給另一位姑娘。也許,那個姑娘比她更加沉醉,更加迷狂。

她終於沒有敲門。

回到宿舍,小文她們不知道上哪兒去了。萊婭獨自坐在桌邊,垂掛著肩膀,頭搭在胸前,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她真是累得要命,好象她的身體、她的精神都在寂靜無聲中悄然崩潰了一樣。

隔壁同學在放音樂,她靠在牆上,聽得清清楚楚。放的是一個電影插曲:

天上的星星啊為什麼象人群一樣擁擠?地上的人們啊為什麼象星星一樣疏遠?

隻有這兩句歌詞,反反複複,唱得人心裏象堵了一團什麼東西似的難受。

為什麼象星星一樣疏遠呢?比如她和凡音,本來應該真誠相待,應該服從自己心的召喚,相信自己的選擇,但是,為什麼要互相躲避,疏遠,痛苦地蒙上自己的眼睛呢?

要命的是,想躲避的事情偏偏躲避不了。

校學生會幹部找到萊婭,說,知道她認識凡音,能不能通過她的關係請凡音他們來開幾次音樂講座?

萊婭反應遲鈍地愣了半天,堅決搖頭。

“不行。這事我沒法答應。”

“為什麼?怕耽誤你的時間?寫小說也要跟社會接觸才行啊!你看,難得請你一次,為同學服務嘛!”

她不能拒絕了。再搖頭,人家會說她高傲,自私,不屑做平凡小事。她想了個辦法,請來老鄉洪洪做她和凡音之間的聯係人。

洪洪望著她直搖頭。

“你呀,萊婭,你總愛擺你作家的架子,總不愛跟人多接觸。你又不是不認識他。”

萊婭無言以答。

凡音來講第一講的那天晚上,萊婭特地打電話到師大,好歹把“博士”從他的鬥室裏拉了出來。

“跟你說,我有篇‘質疑’文章要寫。”

“博士,我也跟你說,你今晚要是不來,也許一輩子要後悔的!”

“真的嗎?這麼嚴重嗎?不至於吧?”

萊婭仿佛看到電話另一頭的“博士”那副認真嚴肅的表情。不過,吃過晚飯,“博士”到底來了,他想必是害怕“後悔一輩子”。

講座放在辦公樓小禮堂舉行。因為近來音樂是大學生時髦的愛好之一,幾百人的禮堂居然坐得滿滿騰騰。

正象洪洪說的那樣,由凡音來開講座,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他瀟瀟灑灑往台上一站,光那一派藝術家的風度就讓人服氣。還有鋼琴呢?他在台上即興演奏鋼琴,能讓台下那麼多同學如癡如醉。短短一個小時時間,不會再多,他就把一會場聽眾的靈魂都抓走了。

“一八四〇年,舒曼和克拉拉結婚。由於美滿的婚姻,他心情非常愉快。一八四一年,在這種心情下,他創作了他的《第一交響樂》。舒曼把它稱為《春天交響樂》。因為舒曼在這部作品中把他對克拉拉深摯的愛情表露無遺,所以人們又稱這部作品為《克拉拉交響樂》。”

台下一片寂靜。在這個具有西方生活節奏的大學裏,難得有這麼全神貫注的時刻。

事情總算圓滿成功了。萊婭鬆了口氣。她在心裏很感激他。否則,台下坐了那麼多同學,台上講得結結巴巴,她這個聯係人該多難受呢?

“凡,謝謝你了。”

她在心裏由衷地說,同時有一種欲訴不能的隱痛。

散場的時候,萊婭讓“博士”先走。她也算是講座的主辦人之一,應該到台上幫助收拾一下擴音設備什麼的。另外,她是想躲開凡音。等她把台上收拾好了,他肯定已經離開這兒。

拆電線,搬音箱,抬鋼琴,關燈,足足磨蹭了半個小時。

出了辦公樓,萊婭立刻發現,凡音並沒有走,和小文站在拐角裏談著什麼。

他是在等我!萊婭掠過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句話。她猛然覺得一陣揪心的悵意,熱熱的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凡音一看見她,甩下小文就迎過來了。小文沒跟過來,而是走了。

“萊婭,我隻想問你一件事。星期天,你到我們學校來過?”

她沉默著。

“我知道。不是別人告訴我,是我用自己的心感覺到的。就在我彈琴的時候,我似乎覺得你就站在門外。我遲疑了很久……後來,下決心打開門的時候,門外並沒有你,可是我聞到了你留下的氣味。這不是幻覺吧?”

她抬起眼睛,凝神望著他,仍然什麼也沒說。

辦公樓前早已沒有人了,橙黃的燈光照著他們孤零零的身影。燈光映在他的眼睛裏,有幾顆發亮的光點。萊婭忽然想起來,她曾經希望從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存在。現在,她真想湊上去,湊得近近的,仔細看看他的瞳孔深處。那裏有她的影子嗎?

“我真怕看見你。可還是看見了。而且,這麼近,這麼從容、自在……”

“這麼安靜、寧馨。我仿佛覺得,在這個浩瀚的宇宙裏,隻有我們兩個,麵對麵,靈魂敞開著,默默地接近,直到碰撞、迸裂,冒出五顏六色的火花,照亮無邊的夜空。”

“說得真好。作曲家也能寫詩嗎?”

他們麵對麵站著,再沒有說話。一陣風吹過來,掀起了他的風衣領子,萊婭遲疑了一下,伸過手去替他拉平。他似乎動了一動,仿佛想順勢抓住她的手,但是,終於沒有這麼做。

“走吧。你該回校了,太晚了會讓人擔心。”

萊婭和他肩並肩,隔開一段距離,走到樓後拐彎的地方。萊婭在黑暗中發現了一個閃亮的煙頭。

“是你!還沒走嗎?”

“博士”從黑暗中鑽出來,站在他們麵前,一副神色暗淡的樣子。

凡音站住了。

“請原諒,我先走了,要趕汽車。”

凡音是個聰明人,他一定明白了“博士”的身份。這樣也好,讓大家都明白一下。萊婭苦澀地想。

“博士”扔掉了手裏的煙頭。

“萊婭,告訴我,這些日子折磨你的,是這件事嗎?”

萊婭沉吟了一下,抬頭望著“博士”的臉,勉強笑了笑。

“一切都會過去的。有時候,感情不服從心的指揮。你看,就連天上的星星,受到外力吸引,也會偏離軌道的,博士。”

“這個,我懂,萊婭。”

“博士”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在她肩上。相處這麼長時間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表示溫存。萊婭清清楚楚感覺到他對她的愛。

“萊婭,我想說的是,我尊重你的選擇。你不必折磨自己,一切服從你心的召喚,隻要你找到幸福。人和人相處,除了男女之愛,也還應該容納別的。萊婭,在你身上不存在著繩索。”

萊婭再也憋不住,趴在他肩上,象個孩子似的抽抽泣泣地哭起來。這個“博士”呀,怎麼到今天才說出幾句充滿人情味兒的話來呢?在早先,就不會少談點枯燥的文藝理論嗎?

萊婭傷心地哭著,為他感到遺憾。

萊婭終於和“博士”分手了。他們說好,以後,仍然做好朋友。萊婭發了好作品,“博士”還要給她寫些評論。萊婭心裏很有點內疚,但是她覺得自己在那些日子格外清醒。她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她為以前所做的一切感到驚訝。既然從來沒有相愛,為什麼居然能夠忍受一次又一次的見麵、交談、散步呢?人是個多麼奇怪的東西,人有最大的忍耐性,最強的意誌力,能夠咬碎了牙齒去做自己痛恨的事情。哦,以後,她可再也不願意這麼做了,她要用一顆真誠的心對待周圍一切,喜歡的,不喜歡的,一切聽從心的召喚。

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凡音。說到底,跟朋友分手不是件值得炫耀的高興事。何況,如果凡音知道,會怎麼想呢?好象她放棄了“博士”是因為要選擇凡音似的,傲氣的萊婭決不願讓凡音產生這個誤會。她也不願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凡音麵前。既然生活不給他們機會,她又何必以“不幸者”的身份乞望別人同情呢?

這些日子,萊婭的創作進入了高潮。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把自己一切的痛苦、憂傷、等待、期望、惆悵,全都傾瀉在這篇小說中了。她寫了好幾稿,也撕了好幾稿,不能容忍自己作品中一星半點虛假的感情。交響詩《湘夫人》寫得那麼漂亮,她的《飄滿落葉的河流》也要成為一塊發光的晶體,為她照亮日後長長的、寂寞的路。她希望有一天,在《湘夫人》得獎的同時,她的名字也印在“文學獎”的得獎名單裏。當她在最後一稿的最後一頁紙上寫出:“冬日,郊外”四個字的時候,她情緒一陣激動,淚水悄悄地、抑製不住地流下來,滴在“郊外”兩個字上。

這期間,音樂講座連續進行了好幾次。她平靜地在台上台下忙碌,同時也盡力避免著跟凡音單獨照麵。要是照了麵,她會心慌意亂,會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她感覺到,“博士”雖然沒有再來找她,可是他的陰影把她罩住了,永遠永遠地罩住了。以後,不管再愛上誰,她總會想到這個魁梧嚴肅的男人的。

有一次,講座開始前,凡音到得早了點,她正在台上試話筒。凡音站在遠遠的台角裏,她一回頭,就碰上他執著、憂傷的目光。他望著她時的那副神情,就象是望著一件盼望已久、卻正從他眼前一點一點逝去的東西一樣。

在那一瞬間,她的心被一團濕潤的溫情融化了。她不顧一切地奔向他。

……

四目相望,無言以對。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和他互相之間再不可能跨出一步了。她隻能永遠永遠站在他的生活外麵,熱切而又痛苦地注視他的成功和失敗。人生的某一瞬間一旦被錯過,就沒有可能再追尋回來。飄滿落葉的小河總是不斷流呀,流,流到一定的時候,落葉浸飽了水份,變得滯重了,悄悄地沉落到河底,無影無蹤,再也無影無蹤。

元旦以後,萊婭收到他寄來的票,是音樂學院為應選作品舉辦的音樂會。

她沒有去。

交響詩寫得很漂亮,他一準會成功。可是,她不能聽。不聽,她可以想象,根據自己的修養、氣質和審美趣味去想象。或許,想象比現實更美好,更令人憧憬和神往。當年,屈原筆下的湘君,不就是在湘江邊上想象著湘夫人的來臨嗎?

她願意把希望長久地、完美地保存在心裏。

那天很晚的時候,小文才興衝衝地趕回學校。

“萊婭,你沒有去聽音樂會?你怎麼啦?”

“我要抄小說稿。明天要送出去,快截稿了。”

“媽呀,你真會抓緊時間。”

小文從書包裏拿出一個老大的紙袋。

“給,他讓我捎給你。他說,這是屬於你們兩人共有的。散場以後,他到處找你,沒找到。萊婭,你沒聽音樂會真可惜,你不知道他的《湘夫人》有多成功!那麼多人都為他鼓掌呀!……”

萊婭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了。她打開紙袋,抽出一本手抄出來的樂曲總譜。

《湘夫人》。三個字寫得這麼大,這麼端莊沉靜。掀開來,扉頁上寫的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萊婭輕輕合上樂譜,把它放在自己的小說稿旁邊。然後,她望著小文洋娃娃似的麵孔,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