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海。”
她一遍一遍對自己說。
真的,每當她來到海邊,她白色的身影象貓一樣柔軟輕捷地在礁石間跳躍穿行的時候,海浪總是喧囂著,狂奔著,不顧一切地一次又一次撲上礁石,仿佛要把這些褐色的石塊撕碎,擊斷,而後卷走。她抑製不住地感到驚恐,是那種緊緊攫住靈魂的恐懼感。不止一次,大浪劈頭蓋臉地衝上了她的腳麵、膝蓋、腰……她覺得自己即刻就要被衝進大海了。但是她仍然站著不動,聽憑處置。奇怪的是,浪頭退過,她總是奇跡般地從水沫中挺立起來,平靜地、帶點兒悲哀地望著大海。一年又一年,海浪從來沒有能夠把她衝倒、卷走。於是,她依然時常地來到海邊,她白色的身影時常象貓一樣柔軟輕捷地在礁石間跳躍穿行。
她不喜歡海。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媽媽帶她在海邊走。媽媽指著浪濤滾滾望不到邊際的大海說:“你父親,就是從這裏走的。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從此,她更不喜歡海了。她常常到海邊來玩耍,但是她不喜歡海。
父親是幹什麼的?他為什麼要從家裏出走?他又走到哪兒去了呢?媽媽從來不肯說。從小長到大,這個人生的秘密重重地壓在她心上,象山一樣沉重,她不知道自己這副單薄柔嫩的肩膀怎麼能擔上去,又怎麼能走過了如此漫長的路途?
小學二年級,老師讓大家填一張學生登記表。那裏麵有一欄是為父親準備的。她凝神望著空蕩蕩的欄目。父親叫什麼?
“媽媽,父親叫什麼?”她把筆杆含在嘴裏。
“隨你的便吧。”媽媽說,“隨你的便。你願意填什麼就填什麼。”
她驚訝了。難道可以這樣的嗎?父親的名字可以由她隨便造嗎?平生第一次,她對媽媽有了戒心。
“不,我把這一欄空下來。”
她真的把這一欄空下來了。
於是,有關她和她媽媽的種種軼事便傳遍了小小的海灣。她不敢再大聲地說話,大聲地發笑。她盡量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小小的,以便躲避著四麵八方的潮水。她開始把猜疑和追尋的目光凝聚在媽媽臉上。
媽媽——一個美麗、蒼白、瘦削、眼眉間永遠含著憂鬱的女人、漁村裏的醫生,她把她們的家選在高高的岩石上。從那裏可以眺望大海,春夏秋冬、朝朝暮暮。
可是,可是……
“我不喜歡海!”女兒對媽媽大聲地抗議。
“那麼,你關上窗戶吧,把海關在外麵。”媽媽說。
“再不要看見它了!”
“好的,再不看了。”
可是,第二天,她還是忍不住打開了窗戶。她每天要趴在這兒看一陣大海,她總是癡癡地幻想:有一天,從遙遠的海麵上飛來一隻白色的帆船,船頭上站著她的父親,年輕英俊的父親,象海一樣深沉坦蕩的父親……真的,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的呢?父親當年不就是從海上離開的嗎?
她一年年長大了。深藏在媽媽心裏的秘密也在一年年膨脹,靜悄悄地、頑強地折磨著她的靈魂。她希望分享媽媽的秘密,這是個巨大的、幾乎要把她壓垮的宿願,她隻要活著,就無法躲避,一時一刻都不能躲避。人生對她是一口望不見底的枯井,她無法知道井有多深。因為不知道,她便迫切地趴在井口,睜大了眼睛,拚命往裏看。
每時每刻,她的眼光象高度靈敏的雷達,密切注視著媽媽的舉動。她甚至不敢放過媽媽一個細微的神情,總想從裏麵探究出一點什麼。常常地,她會和媽媽的眼光在空中碰撞,彼此心照不宣,尷尬地一笑。她變得害怕和媽媽麵對麵相遇了,她們的沉默會讓對方窒息。她沒法不想到父親。父親是橫在她們之間的喜馬拉雅山,他的陰影遮住了她們的生活,永遠永遠,一輩子,一個長長的人類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