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雷鳴電閃的夏日夜晚,她在睡夢中感到極度恐懼——她夢見一個無頭巨人拿了一張墨黑墨黑的網,把她沒頭沒腦地罩在網裏。她翻滾著,掙紮著,大聲叫喊著媽媽,汗水把涼席都浸得濕透濕透。她醒了。一個閃電把房子照得通明透亮,她吃驚地發現媽媽床上是空的……
“莫非是——媽媽去見父親了嗎?”毫無道理地,跳進她大腦的頭一個意識便是這句話,她不顧一切地把自己投進了門外的風雨之中,在漆黑的夜空裏往海邊走,她知道媽媽去的是那兒,好象媽媽的信息已經在鹹澀的水汽中傳到了她這裏。她在礁石間摸索、攀援,跌爬滾摔,一無反顧。海水在她腳下低沉地發威,海浪聚集著力量,等待有撲上來的機會,她不怕。她的心、她的靈魂都已經飛到媽媽那兒去了。她盼望會出現奇跡。但是,她精疲力盡,終於卡在兩塊猙獰的石塊間,暈了過去。
“何必呢?傻孩子,你真傻呀!”醒來時,媽媽守在她身邊,溫和地、略帶苦澀地說,媽媽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似乎什麼都知道了。
她扭過頭,一聲不響。
“我出了一個夜診。”媽媽自言自語地說:“一個漁船上的孩子病了,漁民請我出夜診,我真累。”
跟媽媽一樣,她也累了。她累在心裏,在靈魂和精神的重負下累了。她還不過是個稚嫩的少女,無法把一切解釋明白。但是,她又是頑強和堅毅的,她希望能解釋一切。生活如果象一盆純淨的水,那是多麼好啊!人與人之間為什麼要有所隱藏呢?
終於有一年,媽媽死了。哀痛之中,她隱隱約約覺得,媽媽是被她無情的探尋目光逼射死了的,媽媽是個文弱、溫雅的女人,她不能承受這火一樣灼人的討伐,於是,媽媽死了,同樣把一個可怕的秘密永遠永遠帶進了墳墓。
從此,她想揭開這個秘密的願望變得更加強烈。她不顧恥辱地在村裏打聽消息,想知道哪怕一星半點父親的事情。
“俺們不知道。你媽是醫生,知識分子,俺們不知道她的事情。”
“你媽嘴可嚴實,從來不聽她多說句話,她沒說過這個人。”
“你媽不喜歡走動……”
一片茫然。媽媽本身難道不是個謎嗎?背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走過其生命曆程的人,這種生活是多麼痛苦和可怕!她為媽媽傷心地痛哭。
她長大了,她成了一個眼媽媽一樣美麗、卻比媽媽要堅強許多的女人。她還是不喜歡海。雖然,她仍然住在那座修築在高高岩石之上,可以眺望大海的屋子裏。她已經不再盼望父親會架著白帆船從天邊飛來。
跟世界上所有的姑娘一樣,她也開始懂得幸福。她愛上了一個文靜俊秀的大學畢業生——一個剛剛分配到漁村中學的語文老師。他喜歡看海,但是他害怕那劈頭蓋腦撲上身來的海浪。於是,她陪他坐在高高的岩石上,手拉手,靜靜地、長久長久地坐著。震耳欲聾的海濤聲遠遠地落在腳下,而他們的世界是一片寧靜。她在這寧靜中感到了生命的和諧。
有一次,當他們這樣坐著的時候,他忽然問道:
“你的父親……他到底是怎麼出走的,你要告訴我!”
“為什麼?”
“我的媽媽,她想知道。”
“為什麼?”
“有人跟她說……反正,什麼事情她都能諒解,但是她不希望不明不白。”
他們緊拉在一起的手鬆開了。她在中學教師的眼睛裏看到了小時夢中的那張網。她忽然感到一條冰涼的、粘滑滑的東西從心中爬過,她想嘔吐。
“為什麼沒有人能夠忘掉他——那個誰也沒有見過的父親?”她悲哀地、大聲地在心裏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