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退潮了。宇宙間回蕩著大海的嗚咽聲。遍地是觸目驚心的裸露的礁石和肮髒的藻類飄浮物。她孤獨地站在海邊,表情寧靜到使人心顫。她感覺到,總有一天,她也要這樣被海水卷走的,悄悄地、不露痕跡地被卷走。無法逃脫這個命運。
“我不喜歡海。”
她又一次悄聲地說出了這句話。
她不再想這個文靜俊秀的大學生了。
第二年,漁村裏住進了一支石油勘探隊。她喜歡那個快樂健壯的鑽井工。有一次,她登上那艘奇形怪狀的鑽井船的時候,他站在她麵前,抱著一把錚亮的手風琴,反複拉著三個音符。她聽出來了——不,是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來的——他拉出來的三個字:“我愛你!”
她被他熾烈的、火一樣的愛情融化了。她喜歡他無憂無慮地放聲大笑,喜歡他甩著頭發瘋魔一樣地拉手風琴,喜歡他用兩條粗實的臂膀擁住她的腰。她幾乎忘記了海。
可是,在意識深處,父親的陰影依然籠罩著。她小心地避免跟他提到“父親”這個詞。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一種預感,仿佛她仍然在夢魔一般的魔網裏掙紮,她的形體已經鑽出了網口,但是心卻被死死纏住了。
終於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不管你父親是個什麼人,反正我不認識他。我試圖了解他的一些事情,但是不成。那麼,讓我們把他忘記了吧。”
她恐怖地縮起了雙肩,幾乎忍不住要叫出聲來。預感居然這麼準確嗎?世界上難道沒有一個人可以麵對這個現實而視之若無?
這個絕望到極點的女人,她決心要獨自去尋覓媽媽大學時代的好朋友,把一切一切問個明白。按她的年齡推算,那個阿姨是應該知道媽媽的秘密的。
媽媽的母校在遙遠遙遠的南國邊城,阿姨就住在那個城裏。
她不認識路,也不知道阿姨的準確地址。但是她不怕。驚濤駭浪都不怕的人,世界上也就沒有東西可以畏懼的了。
風塵仆仆站在阿姨麵前,跟她媽媽當年一樣美麗,一樣堅毅和沉靜,她使阿姨驚歎了。
“告訴我,阿姨,告訴我父親是誰?為什麼拋棄媽媽?他現在躲在哪兒?告訴我!”
她低沉地、異常平靜地說出了在她心靈深處燃燒了這麼多年的話。這幾句曾經不露痕跡地吞沒了她的整個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話。
阿姨的眼睛在她臉上凝視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你媽媽沒結過婚。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她來跟我告別,那時你已經三個月了。我不知道他是誰,我沒見過他。不過,我可以肯定,你媽媽沒結過婚。”
她悄然地站立在那裏,許久許久沒有說一句話。接著,她忽然微微地笑了,說:“啊,謝謝你,阿姨。謝謝你幫我揭開了一個秘密,一個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的秘密——因為,我的家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個父親。”
她無比輕鬆地往回走,回到那海邊的漁村裏。從此,她再不需要被那灼人的秘密所苦苦折磨了。既然父親在她和媽媽的生活裏隻是一個飄忽即逝的幻影,她何必要徒勞無益地追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呢?何必要讓自己一生被一個幻影所支配呢?忘掉它,把它拋給大海,讓它在深深的海底沉沒了吧!
這一年,她結了婚。她的丈夫是一個勇敢的海員。
歲歲月月,她在海邊送丈夫遠航。船開了,漸漸地遠了,蔚藍色的海麵上隻看見一個靜止的發光物體。於是,她爬上高高的礁石,她白色的身影象貓一樣柔軟輕捷地在礁石間跳躍穿行,仿佛要追趕遠去的漁船。
再以後,她有了兩個活潑的兒子,她的兒子都喜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