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1 / 3)

笛聲又響起來了。

不是劇場裏的笛子獨奏,是那種從遠處絲絲縷縷飄過來的,悠揚、婉轉、如夢如醉的聲音。我跑出門去,倚牆而立,癡癡地望著那笛聲傳過來的地方。

無法形容我多麼喜歡笛聲。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我是在看書、縫紉、炒菜炒到一半,隻要笛聲一響,我會不顧一切地丟下手裏的事情,凝神地、入迷地聽下去,聽下去……直到一切重歸於靜。

有時,笛子吹出一支我十分熟悉的曲調,我就忍不住渾身發顫,心裏亂得不知怎麼才好。我常常象傻了一樣,就那麼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以至別人從這裏走過時,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盯著我看……

我又想起你了,哥哥。你——一個消瘦、文弱的年輕人,長長的腿,長長的胳膊,頭發柔軟而略帶淺黃,嘴唇緊緊閉著,那雙撩人的灰褐色的眼睛,長久長久地望著某一個地方,好象要透過一層朦朦朧朧的東西,去尋找生活的真理。

我不知道你尋找到了沒有。可是你的笛聲分明是你的心靈在歌唱。是你用青春的熱情、靈魂的呼喚、生命的衝動,用這一切一切攪和在一起,從周身每一個毛孔裏冒出來的東西。這是音樂嗎?是我們的生活吧?否則為什麼這樣迷人,這樣真實,這樣豐富多彩和令人心醉呢?

哦,哥哥,十五年了!我不知道你現在是在哪兒,甚至,不知道你是死了,還是活著。十五年來,你隻是在我的魂裏、夢裏、心裏出現。我常常想,人類科學發展得如此先進,人能夠上天,能夠入地,卻為什麼沒有人去研究一種使歲月倒轉的辦法?我等待那麼一天。我盼望著能夠回到十六歲的青春年華,回到那條彎彎的小巷、幽幽的庭院,那個細雨蒙蒙的傍晚和那棵綠蔭如蓋的枇杷樹下。

那麼肥碩、那麼濃綠、那麼充滿了盈盈生機的枇杷樹啊!你是不是還記得它呢,哥哥?如果你還有靈魂,還能思想,還能回憶,你思緒的河流難道不是從這一天開始流淌嗎?

傍晚,我和哥哥終於找到了這個破舊的庭院,兩個肮髒的小行李卷兒躺在廊沿上,我和哥哥不聲不響站在它們身後。哥哥的眼睛帶著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情,從對麵的屋脊上望過去,一直望到遙遠遙遠的天邊,仿佛要在陰沉沉的雲朵後麵尋找閃光的星星。

庭院的天井很小,鋪在天井裏的磚頭全都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從那些裂縫裏長出了許多淡綠色的青苔,還有幾株細莖瘦葉的小草。右半邊有一個小小的平台,被人拿磚頭細心地圍成六角形、平台裏赫然長出了那麼生氣勃勃的一棵大樹,樹葉肥碩,綠得發烏,每一根岔枝上都長出一簇簇棗兒大的球球,毛茸茸的。

“那是什麼樹,外婆?”我終於忍不住問。

“枇杷樹。”

哦,枇杷樹,難怪沒見過,北方沒有這種樹。

外婆用一種叫人揪心的神情望著我們。我以為,我們一見麵,外婆準會問到爸爸媽媽的死,準會拉著我們嚎啕大哭。可是奇怪,外婆什麼也不問,光是盯著我們看。她似乎把一切的悲痛、酸苦、憐憫都溶進長長的注視裏了。我知道,外婆生過九個孩子,媽媽是唯一活下來的一個,媽媽一死,外婆生命的一半也就死了。但是她沒有哭。她是個倔強的老太太,媽媽說過,她從來沒有在生活中服軟的時候。

從此以後,這個小小的庭院就是我和哥哥的家。我們永遠永遠離開了那個北方的城市,離開了爸爸媽媽。我們的親人隻有外婆。我已經十六歲了,從這天起,我不再是孩子。

外婆進屋給我們收拾床鋪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天上飄起了蒙蒙細雨,天井裏彌漫了一團團乳白色的霧氣,地上的舊磚頭濕漉漉的,磚縫裏的青苔仿佛傾刻之間又長出了好多。雨水慢慢灑在枇杷樹上,又順著葉脈悄悄往下流,流到葉梢頭,凝聚成一顆顆晶亮的水滴,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樹身長成一把傘形,雨水從頂層的葉梢落下,又被下麵密密層層的葉麵接住,一層一層,到了最下麵的葉片上,才戀戀不舍地滾落在磚縫裏,不見了。

吹過來一陣輕風。一絲絲的細雨忽然斜斜地飄過來。雨落在廊沿上,有幾點甚至沾上了我的臉頰。我伸出舌頭舔了舔,雨水是甜的,微微帶一點涼意。不知怎麼,我猛然感到一陣恐慌,有一種陌生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哦,斜風細雨,是江南的暮春天氣了。在我長大的那個北方城市,卻好象永遠是陽光燦爛,永遠是塵土,人流,嘈雜的汽車喇叭聲。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這個破舊的庭院。我不知道一個被押送回老家的“反動學術權威”的女兒能否象別人一樣生活。我不知道……哦,我什麼都不知道!

又是一陣風,飄過來的雨絲更多了,哥哥的頭發上沾滿了一粒粒細小的水滴,象戴了滿頭的珍珠。哥哥回過頭來,望著我。

“你哭了?”

我沒有說話。

他忽然問我:“笛子呢?”

我從背包裏抽出笛子,遞給他。他朝我一笑,貓腰跳下廊沿,站在那棵枇杷樹下,把笛孔湊近嘴唇,輕輕吹了幾個音,然後,稍一凝神,就吹出一段清亮幽婉的引子。

外婆扭著小腳,一路小跑從屋裏出來,紮撒著手,稀疏的眉毛高高挑上去,一副驚訝的神情。

“唉呀……”

“噓——”我急忙擺手,不讓她說話。媽媽總說我是哥哥的忠實崇拜者,確實。隻要他吹起笛子,我連窗外的小鳥都要管住不讓它開口。長到這麼大。聽過不少交響樂、協奏曲、歌劇,都覺得不如哥哥的笛聲好聽。因為這是哥哥吹出來的。哥哥就站在我麵前,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在跳動,我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他的胳膊……

細雨蒙蒙,雨水從枇杷樹四周疏疏地落下來,隻有哥哥站腳的那塊地方是幹的。笛聲在雨中低回,這是哥哥那顆年輕的心在傾訴一切。這裏有童年的歡樂,有媽媽的撫愛,有生活的熱望,也有迷茫、徘徊、痛苦和哀怨。生活的道路在我麵前鋪開了,我清清楚楚看見了它的崎嶇和艱難,我在荊棘中踟躊。但是,一個聲音在遙遠的前方召喚我,一種神奇的魔力注入我的心田,我抬起頭往前走,我望見了天邊閃爍的星星。星星在移動,不斷映出五光十色的幻影,那是我晝思夜想的東西。我伸出手,摘下了最大最美的一顆。我把這顆星星托在手上,世界頓時變得通明透亮。天空、大地、高山和海洋統統在我麵前變幻旋轉。我一一地觸摸它們,偎依住它們,我的生命和它們融彙在一起。哦,在這短短的一刹,我好象一下子把住了生活的脈搏,我感覺到它的強烈跳動。世界從來沒有這樣美好,這樣神奇、複雜、令人眷戀。

“哥哥!”我在心裏叫道:“我愛你,愛這個天空,愛春雨,愛小樹。活著多好啊!”

雨還在下,笛聲和著雨聲,增添了一種濃鬱和悠遠的韻味,在小院裏久久低回。

院門忽然輕輕移開了一條縫,探進一個女孩的腦袋。隨後,整個人便從縫縫裏擠了進來,貼住門框,一動不動地站住了。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江南少女,身材嬌小,卻處處透出一種嫵媚和柔順。我站在她對麵,她卻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下子就把眼光盯在哥哥身上。她那麼驚喜地望著他,好象在遮目的森林裏突然看見了陽光一樣。我這時很希望哥哥也回頭看她一眼。結果,也不知哥哥怎麼猜透了我的心思,他本來是背對院門站著的,這時忽然停止了吹奏,慢慢地轉過身子。他一眼就發現了她,他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哥哥剛滿十八歲,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年輕人,清瘦、文弱,長長的腿,長長的胳膊,頭發帶點淺黃,嘴唇總是緊緊閉著。隻有那雙眼睛,似乎集中了他身上的一切優點,看一次就再也不能忘記。那雙眼睛是灰褐色的,很大,很美,但是不亮。當他望著你的時候,你總覺得眼光是從什麼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而且飽含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意思,使人忍不住要從他的眼睛裏探究出一點東西。有時候,這雙眼睛特別安靜,柔順,你望著他時,心裏就會有一種隱隱的衝動,想伸出手去碰一碰,摸一摸。媽媽說,哥哥這雙眼睛太撩人了,沒有哪個姑娘能抗拒這種目光。媽媽總有點替哥哥擔心。

現在哥哥就用這雙眼睛望著那個女孩子。他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感到好奇罷了。哥哥和我一樣,也是第一次麵對一個標準的江南姑娘。

女孩子先是一動不動,後來,眼睛一撲閃,甜甜地笑了一下。她的眉毛又彎又細,鼻梁修直,嘴抿得隻剩下小小的一點,有些象工筆畫上的古代仕女。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一絲羞怯或是迷蒙,而是大膽地、毫不猶豫地注視著哥哥的臉,帶著點城市姑娘所沒有的坦誠和野性,那種不顧一切向你撲過來的野性。她和哥哥就這樣對望著,誰也沒有說話,我覺得,這段時間漫長得就象兩個世紀的對壘,象火星和水星的交會……

過了一會兒,外麵有女人的聲音在喊:“巧巧!哪兒去啦?”

女孩子答應了一聲:“這兒哪!”又朝哥哥一笑,轉身就飄出了院門。她的身子特別柔軟輕盈,又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細布衣衫,那一扭一閃就撲忽不見的敏捷動作,使我想到一隻美麗的白貓。

她走了以後,我才發現,雨又稍稍大了一點,枇杷樹底下也開始掉水滴了,有幾顆已經掉在哥哥衣服上,印出幾個深色的圓點。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綠傘似的枇杷樹下站著我十八歲的哥哥,他的笛聲在傾訴著對於生活的渴望。在他的身旁,那個如畫的少女專注地望著他,他們的目光曾經交會在一起。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

巧巧那年十六歲,和她的一個寡母相依為命,住在我家原來的大門堂裏。

她已經進了廠,那是個小小的街道工廠,盡做些不費成本的手工藝品:剪紙啦,刻字啦,紮燈籠啦,編草籃子啦,很有點民間色彩。

巧巧是學剪紙的。記得我們到家第二天,巧巧笑著往我手上塞了一本舊黃曆,說:“給你哥。”

我有點不知所措,拿去給哥哥看。哥哥接過去,隨手一翻,一張薄紙飄了起來,差點兒落在地上。哥哥小心地捉住了它。原來是一幅剪紙。畫麵上有一棵高高的枇杷樹,樹下站著我的哥哥,笛子已經舉起來,湊近嘴邊,欲吹未吹。從那雙特別大的眼睛裏,可以覺出一刹那的凝神和沉思,似乎在等待內心奔湧的激情到來。

“哎呀!”我驚訝地叫了起來:“真是個巧巧,靈極了!”

哥哥笑了笑,把剪紙小心地夾好,連書一起遞給我,說:“你收著。”

我一激動,說:“不,我要給她去投稿。”

後來,我真的把這幅剪紙寄到一家什麼雜誌社。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所有的雜誌都停辦了,這幅剪紙便再也沒能回家。這是當年我辦下的許多傻事中的一件。

巧巧還有許多讓我吃驚的手藝。比如說,有一回,她從廠裏帶回來一根又粗又長的燈籠穗穗,拿在手裏左看右看,然後拔下頭上的發夾,四下裏一挑,拆成一根一根的紅絲絲,馬上又修修剪剪,重新編成一根極精致極漂亮的小紅穗穗。

她拿兩隻手指拎著,問我:“拴在哪兒好?”

我脫口說道:“笛子!”

她笑了,那麼幸福地望著我,全身都溢著一股掩飾不住的快樂之情。

我歡歡喜喜地把小紅穗穗拿了回去,栓在哥哥的笛子上。從此,哥哥隻要一吹笛子,紅穗穗就隨著他的身子前後擺動,飄啊飄的象隻蝴蝶。

巧巧特別喜歡聽哥哥的笛子,喜歡得簡直跟著了魔一樣。隻要哥哥的笛聲一響,她不管在幹什麼,丟下手裏的東西就跑過來了。她總是悄悄地把門推開一條縫,小貓一樣柔軟輕盈地擠進來,站在門口,好象生怕打擾了哥哥的興致。當她這麼不聲不響地聽著的時候,她那雙略帶野性的眼睛始終如一地盯著哥哥,露出一種如癡如醉的神情。有時候,她的身子不知不覺地往前傾斜,雙手一個勁地要伸出去,仿佛急切地想撲向哥哥,無所顧忌地撲向他,對他傾吐什麼,訴說什麼。有幾次,她麵對太陽站著,陽光照進她的眼睛裏,閃著五顏六色的奇異的光彩,兩顆火星兒撲簌簌地跳動,我忽然有點替她擔心,生怕在陽光裏站得久了,那火星兒會忽地燃燒起來,燒壞了這雙熱情的眼睛。

巧巧家裏有一點田地,在城郊河灘上。那年,地裏種的是玉米和花生。夏天,玉米長穗以後,巧巧帶我到地裏找甜秸吃。她的眼睛尖得要命,總是第一個發現甜秸,發現了以後,她趕緊奔過去,撕開葉子,彎腰在半截上輕輕咬一口,咂咂舌尖,碰到特別甜的,她就齊根掰下來,擦擦幹淨,塞到我懷裏,說:“不許吃!給哥哥帶回去。”我委屈地說:“你偏心。”她笑著,並不否認。所以,每次從地裏回家,我懷裏總要抱上幾根甜秸,每根甜秸的半腰上,總有那麼兩排細細的牙印。

甜秸老了以後,又該吃嫩花生了。嫩花生是雪白雪白的,一嚼一包甜水,甜中帶一股清澀味兒,我覺得比什麼都好吃。第一次吃到這種花生,我記得是在清晨,我剛起床,打開大門,發現台階上放了一隻小小的麥草編成的小籃子,籃子裏有尖尖一堆嫩花生,洗得幹幹淨淨的,台階上還汪著一灘水。我認出這是巧巧的籃子。

後來,接連有幾天,早上一開門,等著我的就是一小籃花生。

哥哥跟我說:“你去告訴她,叫她別送了。”

我塞了滿滿一嘴花生,含含糊糊問:“為什麼?”

哥哥垂下眼皮,欲言又止地說:“反正這不好。”我一扭身子:“我跟她好嘛!”哥哥嚴肅起來,不容分辯地望著我:“我不喜歡這樣,懂嗎?”

我嘟著嘴,把哥哥的話告訴巧巧。不知怎麼,巧巧一下子變得那麼神色黯淡,半天沒跟我說一句話。那時候,我真是個傻瓜,什麼都不懂。

夏天晚上,屋裏悶熱得要命,我們兩家人總是坐在枇杷樹下乘涼。天是暗藍色的,月亮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天井裏卻是一片柔和的月光,屋子、人、樹和竹椅板凳,全都象浸透在清涼的水中。巧巧蜷在小板凳上,一心一意地念一首小時學會的兒歌:

亮月子,亮堂堂,

小妹妹,漿衣裳。

衣裳漿得白光光,

送哥哥,上學堂。

……

還有:

小狗小狗你看家,

我上河南采荷花;

十二支荷花采不了,

雙雙媒人到我家。

她的聲音也象月光一樣純淨、真摯,輕輕地飄浮在空氣中。

我喜歡跟著她念這些純樸的兒歌。

“亮月子,亮堂堂……我送哥哥上學堂……”

多好啊。我仿佛看見了一片空曠的原野,一條彎彎的小路,兩個小小的人兒在路上走,頭頂是藍藍的天和金黃的月亮。小人兒的身影在月光裏拖得那麼長,那麼長。我突然想到,這兩個小人兒會不會是哥哥和巧巧呢?如果不是,巧巧又是念給誰聽呢?想著想著,我就忍不住笑了。

哥哥喜歡站在廊沿上吹笛子。他一吹,大家便不再開口。不光我們,連整條巷子裏乘涼的人都在屏息靜聽。外婆常常遺憾地說:“小妹和巧巧,你們兩個誰會唱歌才好呢。一個吹,一個唱,這巷子裏就熱鬧了。光聽這笛子,總是有點孤單,你們說呢?”

我沒在意。可是巧巧卻悵悵地望著月光下的哥哥,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我又想起“亮月子,亮堂堂”的那首兒歌來。我想,人家是一個上學一個送,要是一個吹笛子一個聽,不也挺好嗎?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巧巧。她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能嗎?一個吹一個聽,能嗎?”

我使勁點頭。

她又問:“吹多久呢?聽多久呢?一年?兩年?一輩子?”

我理直氣壯地說:“一輩子!”

她的眼睛裏一下子又閃出了那種熱切的、帶點野性的光。不過,轉眼之間就消失了。她悶悶地說:“誰知道人家呢?”

那天,不知怎麼,我腦袋瓜好象突然開了點竅。我有點明白巧巧的意思了。

有一次,趁哥哥不在,我對外婆說了這件事。我說,我願意巧巧當我的嫂子。

外婆眯縫起眼睛說:“我也長著眼睛呢,傻丫頭!事情該怎麼辦,總得有個機緣,有個時辰,哪是隨隨便便就能說得起的?”

我覺得外婆說得有道理。

令人驚訝的是,外婆期望著的場景終於出現了:有人和著哥哥的笛聲唱起歌來!

那是一個女孩子,一個有著寬厚、宏亮、柔美的嗓音的女孩子。誰也不知道她是誰。她的歌聲從那一片鱗次櫛比的擁擠的居民區裏飄過來,很近,又很遙遠。有時候清清楚楚,有時候若隱若無。

到今天,我還記得她第一回唱出的那支歌。一想起來,就好象事情發生在昨天一樣,那麼清晰,那麼生動。

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你知道揚子江邊幾十幾處灘?

幾十幾處灘上喲幾十幾條港?

幾十幾條港上喲幾十幾隻船?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歌聲拉著長長的尾音,帶有一種原始、粗獷的力量,又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自豪、誇耀和心滿意足的快樂。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挑動人心的歌聲。

我很驚訝。這不是坐在街巷裏乘涼時應該唱的歌,這是揚子江上船工的號子。可是,正因為這樣,當她唱出來以後,我們又感到一種特別的情致,一種跳動著的、帶著生命活力的旋律。象是坐在奔騰不息的大江邊上似的。

哥哥的笛聲一下子停住了,仿佛在歌聲麵前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纖細和羸弱。四下裏一片寂靜,我們都探身望著那一片遠遠的星空,等待歌聲的再次出現。

我知道揚子江邊喲九十九處灘,

九十九處灘上喲九十九條港,

九十九條港上喲九十九條船,

九十九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唱到這裏,歌聲突然收住了,大約唱歌的人剛剛發現笛聲沒有和上去,有些心慌意亂,害羞。哥哥急忙舉起笛子試探性地吹了幾個音,但是那一晚歌聲卻始終沒再出來。

外婆婉惜地說:“正聽得有味,好吊人的胃口!”

這以後,常常地,笛聲吹起來的時候,歌聲就飄過來了。哥哥把笛子吹得格外靈活和順暢,歌聲便總是花樣翻新,豐富多彩。我記得有一首活潑詼諧的家鄉小調是這樣唱的:

蝴蝶那個戀花牽姐看,

鴛鴦那個戲水要郎猜。

……

洗衣哪怕黃昏後呀,

采桑哪怕那個露水濕青苔。

……

寬厚的女高音唱出這個輕快的小調,特別有一種使人醉心的效果。那一次,我簡直被她的歌聲迷住了,一下子從竹凳上跳起來,衝出大門,仿佛唱歌的人就站在門外似的。可是我隻看見了門外如水的月光和彎彎的巷道。於是我倚在門上悵悵地想:唱歌的人兒在哪裏呢?她是不是也象巧巧這麼美麗和溫柔?無論如何,她在我心中是一個神秘而又奇特的幻象。

我曾經悄悄地試圖去尋找她。我循著歌聲走過去,可是,那是一片巷頭接巷尾、大院套小院的舊式住宅,我隨便走進一個大門,便好象走進了一片幽深的迷宮,曲裏拐彎穿過幾個門堂後,就再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了。我隻好訕訕地退回來,放棄了尋找歌手的希望。

那時,我們一家靠糊火柴盒為生。幹這些事情巧巧是拿手,她下了班常常過來幫會兒忙。她一來,外婆總是找個話頭走開。開始我不懂,還傻陪在他們旁邊。後來,我也跟著外婆找事由走了。不過我不放心,總是悄悄躲在一邊看。每次,巧巧總是首先仰起臉,熱切地望著哥哥,無所顧忌地望著,以至我覺得,隻要空氣稍稍一顫動,從她嘴裏就會吐出綿延不絕的話來,那些在她心裏憋了好久好久的、曆史一樣古老、烈火一樣熾熱、蠶絲一樣綿長的話。可是,她始終也沒有開口的機會,因為哥哥始終低了腦袋幹他的活兒,就跟身邊沒有巧巧這個人似的。這時候,我就急得渾身冒汗,跺腳,咬牙,恨不得自己去替了他們才好。

有一回,我幹幹脆脆跟哥哥說:“什麼時候給我娶個嫂嫂回來呢?”

哥哥側過頭,那麼驚訝地望著我:“你瘋了!怎麼想這個?”

“我沒瘋。”我說,“我一點也沒瘋。人家對你這麼好,你看不見,我可看見了。”

哥哥沉默著望了我半天,才說:“以後,不準你再提她。”

可是我不甘心。我纏著他問:“是你不喜歡她嗎?可是你喜歡誰呢?告訴我,你要娶誰做我的嫂嫂?”

“那個唱歌的人。”哥哥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哦!”我失望地歎了一口氣。“你在騙我,你連她的人影子還沒有見過呢。可是我找過她,真的去找過,可惜沒找著。”

“那麼,”哥哥一本正經地說,“等你把她找著了吧。”

哥哥說完就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半天半天才琢磨過來:哥哥在耍我!我趕緊奔出去,衝著哥哥的背影大叫:“你壞!你壞!”

哥哥回過頭,朝我笑嘻嘻地喊道:“是真的——”

秋天,家裏的一個親戚幫忙,給哥哥在輪船碼頭上找了個臨時工作:數拉貨板車的趟數,拉一趟發一個籌碼。掙錢雖不多,總比糊火柴盒象點樣:到底那是個男人呆著的地方呀!

城裏紛紛揚揚地傳說著:外麵大城市開始武鬥了,動上槍、棍不算,連坦克大炮都開了上去。哪兒哪兒打了幾天幾夜,哪兒哪兒死了多少人,說得人心惶惶。接著,我們這個小城裏的空氣也緊張起來,兩派的人都在收集武器,修築工事。一到天黑,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連路燈的黃光都顯得那麼瑟瑟縮縮、驚驚惶惶。

哥哥下班沒個準時候。貨不多時就早,貨到得湧了,天黑下來才罷手。隻要天傍黑了還聽不見他的笛聲,巧巧便要三番五次跑過來問:“外婆,要不要看看去呀?”外婆總是說:“別啦,姑娘家這時候別往外跑,他小夥子家的,出不了事。”

巧巧隻好大開著她家的房門,一邊忙進忙出做家務活,一邊時不時往大門外溜兩眼,一直到親眼見著哥哥回了家,她才跑過去關死大門,叫一聲:“小妹,沒人出去了吧?”

終於有一天,傍黑的時候,哥哥還沒回來,外麵卻猛然響起了槍聲。巧巧驚慌失措地跑到我們家,一迭聲地說:“外婆,外婆,他還沒有回來呀!”外婆張開兩隻胳膊護住我們,說:“別慌,聽聽是哪邊打槍的。”

槍聲越來越密集,城南城北好象都在響,四麵八方都有回聲,聽不出到底是哪兒在開仗。長到這麼大,我還沒有聽到過打槍,我害怕得厲害。

巧巧突然跳起來往外奔,一邊說:“媽呀,是在輪船碼頭打呢!”

我跟著一驚,刹那間膽怯就沒有了,隻覺得一顆心忽地提到了手上。老天爺,輪船碼頭附近在武鬥,動的是槍,而哥哥還沒有下班!他一定是回不來了。槍子兒滿天飛,他怎麼動得了身呢?不知道哥哥會找個地方躲一躲嗎?萬一開仗的時候他正走在路上呢?萬一……

我想不下去了,拔腿就跟在巧巧後麵奔出去。外婆在後麵喊:“去不得呀!”我們誰都不聽了。

街上家家戶戶都關緊了大門。有些人家連電燈都關了,大約是怕招槍子兒。馬路上空蕩蕩的。流彈在空中帶著紅光閃過,殘酷而又美麗。不時有一隊隊武裝的人們從街上奔過去,腳步急促而又堅定,好象是去完成保家衛國的責任。

巧巧在前,我在後,我們發了瘋似的在街上奔,從橫槍舞棍的隊伍裏奔過去,從呼嘯而過的卡車和吉普車中間鑽過去,似乎我們去遲了一步,哥哥就要被無情的槍彈打死,再也不能相見。那長長的三裏多路,如今我已記不清是怎麼能一口氣跑過去的了。人在急難的時候,大概身體裏的能量會十倍百倍地增長吧?

快到碼頭的時候,車和人都多起來,槍聲卻開始漸漸平息。大約一個小小的縣城裏總共不過擁有這麼多的槍彈,打完了也就算數。

驚慌失措的姑娘們象沒頭的蒼蠅似的亂擠亂鑽。救護車發出淒厲的叫聲,從身旁飛馳過去。一副擔架抬了個傷員,那人額角的鮮血把繃帶浸的通紅。我的心在哆嗦。哥哥呢?他在哪兒?他會受傷,會死嗎?

巧巧在前頭跑得飛快。大概她心裏急得在噴火吧?她是那麼愛他。

我實在跑不動了,心要跳出來了。我慢慢停下來,想稍微喘口氣。就在這時,巧巧正跑到一個十字路口,橫刺裏“嗚”地開過來一輛卡車,車上滿是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巧巧似乎在一瞬間裏愣了一下,可是,不知是跑得太急了收不住腳步呢,還是就想插在卡車前麵過十字路口?隻聽吱地一聲怪叫,卡車猛然顫動了一下,停住了,車上的人紛紛跳下來,湧到左前輪那兒。我立刻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十字路發瘋似的開始旋轉、旋轉、無極限地延長,又縮成緊緊的一團……

恍惚迷離中,我搖搖晃晃地走近卡車。我撥開人群,望見蜷縮起來的巧巧。我象做夢一樣地跪下來,伸出手,撫摸著這個柔軟的、沒有知覺的、曾經象貓一樣輕盈敏捷的身體。我覺得,世界在我麵前成了破碎的一片……

足足有十天,巧巧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忠厚溫良的巧巧媽,驚嚇加上悲傷,整個兒人都垮了,邁不出門邊,我和外婆在醫院、家裏來回忙。整整十天,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仿佛一開口就會驚動了巧巧,使她不得康複。

哥哥也整整十天沒有上班了。自從那天晚上聽見消息趕到醫院,他神情疲憊得好象變了一個人。他能一連幾個小時地站在巧巧床邊,望著她美麗蒼白的、象死人一樣的臉。過去,他從來沒有這麼望過她。他心裏在想什麼呢?我不知道。每個人總有屬於他自己的秘密。

十天以後,有一個下午,哥哥用自行車把巧巧媽推到醫院來。不知道是不是生物電流的感應?一直昏迷的巧巧居然在這天下午睜開了眼睛!咧開幹裂的嘴唇,她笑著,先望望她媽,又望望哥哥,然後是我和外婆。這期間,那笑容就象刻死在她臉上一樣,凝固不動,眼睛裏的神氣也是滯呆迷茫的。過了一會兒,她居然又低低地笑出聲來。這回是一種心滿意足的笑。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從我心頭掠過。我下意識地朝哥哥望去,從他的眼睛裏正在慢慢地閃爍出兩顆淚花。我絕望而又清醒地認識到一個可怕的現實:巧巧已經是傻了!

沉默。我挨著哥哥的那隻胳膊在痙攣。他抱住我的肩膀,我感覺到他也哆嗦得厲害。

終於,巧巧媽和外婆都意識到巧巧不正常的笑容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巧巧媽暈倒在病房裏。而巧巧的臉上仍然還在笑,天真而又幸福的笑,孩子般爛漫的笑……世界上居然有這般令人寒心的笑容啊!

從醫院回來,巧巧媽躺在她自己床上。她一動不動,枯澀無光的眼睛裏沒有淚水,臉上也沒有悲痛。她仿佛有點魂飛魄散了。外婆緊握著她的手,一迭聲說:“巧巧媽,你哭一聲,哭呀!哭出來心裏就好了。你哭呀,哭一聲!”

我心裏被什麼東西絞得生疼。我覺得我是罪人,為什麼那時候我沒有擋住巧巧,或者說,沒有擋住卡車呢?巧巧媽是這麼忠厚、這麼懦弱的一個女人,往後她們的日子怎麼過?我腦子裏是一片混亂,一片混亂……

哥哥放在我肩頭的雙手慢慢地垂下去了。他一步一步走到巧巧媽的床前,彎下腰,輕聲而又字字分明地說:“我要娶她。我養她一輩子,還有你,媽媽。”

沒有人立刻反映過他的話來,屋裏一片沉寂。然後,巧巧媽猛然醒悟了,伸手去堵哥哥的嘴,驚慌而又急促地說:“說不得!孩子,這話可說不得呀!你年輕,不知輕重,你不懂……”

哥哥平靜地打斷她的話:“我年輕,但是我能知好歹,我說過的話會算數的。”

他說完就走了,把我們三人撇在屋裏,巧巧媽喃喃地說:“不聽他的,不聽他的。害人作孽的事做不得呀!天公要打雷的……”

我追出去,把哥哥攔在院裏。我說:“你不會後悔嗎?”

他望了我半天,淡淡地一笑,搖了搖頭。

“可是你本來不喜歡她的!”我叫道。

他又是淡淡地一笑:“這是兩回事。”

是的,這是兩回事,我想。可是年輕的哥哥把它們歸到一塊兒了,他絲毫沒有猶豫,話說得那麼爽氣,那麼硬朗。不,也許他是猶豫過的,隻不過我沒察覺罷了。當你睜著眼睛把一個活扣往脖子裏套的時候,你能沒有瞬間的遲疑和退卻嗎?可是哥哥是條好漢子,他終於把這副沉重的擔子擱上了柔嫩的肩膀。

我忽然覺得哥哥的身影在我麵前變得那麼高大,大得和藍天白雲疊印在一起,以至我拚命掙紮著要仰頭看看他的眼睛。此刻他那雙漂亮的灰褐色眼睛表達出來的是什麼呢?可是我看不見,無論如何看不見。他離我太遠了。

又過了好久,巧巧才能夠出院。兩家人全體出動,把她接了回來。巷子裏的鄰居們已經認不出是她了。那個畫兒一樣的苗條少女哪裏去了呢?站在大家麵前的是一個麵容慘白的胖姑娘,彎彎的眼睛眯縫著,嘴巴總是微微張開,露出一副迷茫的,又有點心滿意足的神氣。

哥哥忙裏忙外給她張羅一切事情。可是他一句話不說,臉上也看不見任何表情。注意了才會發現,他那雙眼睛比以前顯得更大、更暗,蒙矓得好象遮上了一層白霧。

巧巧出院後還經常犯病,一犯病,便渾身僵硬,眼睛筆直,神色痛苦得叫人不忍卒看。說也奇怪,吃藥打針都不能解病的巧巧,隻要一聽到哥哥的笛聲,便會立刻安靜下來,放鬆了手腳,十分疲乏地沉睡過去,好象這笛聲是一種神奇的鎮靜劑,在輕輕撫慰她的神經似的。

秋去冬來,巧巧居然慢慢地好了一些,開始略知人事了。又過了些時,她開始回到那個街道工廠上班。因為遲鈍,不再剪紙,而改成紮燈籠架子。見了人總是愛笑,總是不停嘴地說話。隻有笛聲響起來的時候,她才象夢醒了一樣,癡癡地望著哥哥的背影。她喜歡靠在門邊,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漸漸現出一種凝思的神情,眼眉間也變得格外柔和恬靜。每當這時,我腦子裏便會想到當年那個穿著月白衣衫、靈活似白貓一般的身影,那一雙略帶野性的眼睛,和那隻“亮月子,亮堂堂”的兒歌。

再有一樁叫人遺憾的事情便是:夏夜遠處飄過來的歌聲再也聽不到了。好象就是從巧巧受傷以後悄然消失了的,以後就從來沒有再出現過。有幾個晚上,我發現哥哥獨自站在天井裏,對著夜空試著吹出一段引子,又側過耳朵聽一聽,然後再吹,再聽,直到斷定了什麼聲音也沒有,才悵悵地離去。

哥哥一定非常懷念逝去的歌聲吧?他和她曾經配合得那麼和諧和恰當。他從來沒有見過她,不過我總覺得,他們早已各自生活在對方的意念之中了,永遠不會互相忘記的。

哦,你在哪兒呢,會唱歌的姑娘?

第二年春天,我和哥哥下鄉插隊了。

我們插隊在揚子江邊的一個公社。那是個美麗得叫人難以想象的地方:縱橫交錯的河流港漢,造型秀麗的石頭拱橋,河岸輕拂水麵的垂柳,掩映在翠竹和白楊之間的村莊,以及長長的、從遠處地平線上逶迤而來的內江堤。爬上江堤,無邊無際的綠色的蘆葦隨風翻湧,伸開雙臂,仿佛這一片大地就在你的懷抱之中。陽光在葦葉尖尖上躍動,閃著藍色和紫色的光。揚子江水象銀灰色飄帶一般在天際流淌。吸一口空氣,涼爽而又純淨,是那種新鮮葦子的清香。

老鄉待我們真好。人沒有到時,那一排紅牆紅瓦的知青屋早已豎立在村前了。知道我們愛走愛動,房前特地平出一片空場,場四周是一溜新栽的小楊樹,當中還夾了幾棵花木。穿過空地前的麥田,便是一條筆直修長的河道,河岸平坦,綠草如茵,河水清澈見底。每到月兒圓了江水漲潮時,江水倒灌進來,十來斤重的大魚便隨潮湧入,魚網、魚叉、魚鉤都可以把它們輕輕巧巧弄到手。

照規矩,知青是兩個人住一間屋。白天大家下地,間間屋子關門落鎖。一到晚上,這兒就熱鬧了,說的,笑的,唱的,串門的老鄉,泥鰍一般鑽來鑽去的孩子,把個平靜的小村子搞得沸沸揚揚。

這正是在春天,自然界和我們生命史上的春天。桃花灼灼,楊柳依依,風兒微微地吹,泥水的香味兒使人心醉,一切都顯得那麼新鮮和可愛,就象我們剛剛走進去的生活。

春天有一股奇特的魅力,使人的生命力變得出奇旺盛。每當我們倚鋤在地裏小憩,聽任青青的麥苗擦過褲腿蕩來蕩去的時候,我們常常感到微微地顫抖,感到血液在身體內流得特別歡暢,一種勃發的衝動憋得我們要奔跑,呼喚,要尋找可以痛痛快快發泄的地方。

於是,大家無一例外地喜歡上了哥哥的笛子。

休息的時候,我們伸胳膊抻腿地躺在田埂上,兩手往頭下一枕,閉上眼睛。哥哥便從我們身上跨過去,找一處最綠最旺勢的莊稼地站下。然後,一縷嫋嫋的笛聲在晴空裏飄起來了,飄得那麼高,那麼遠,仿佛全世界再也沒有別的聲音存在。哥哥吹出來的調子總是歡樂的、活鮮鮮的,就象清晨草葉上的露水珠兒那樣晶亮。每聽一次,我總象剛剛睜開眼睛看到世界似的,一切都那麼讓我驚奇和讚歎。生活就跟我們故鄉的土地一樣,永遠帶著一種樸素雄渾的力量,一種繞人胸懷的情思。有時候,聽著聽著,我會突然感到心跳腿軟,想要對著無邊的大地跪下身來,把頭深深地紮進這片泥土之中。我甚至想:什麼時候我也能變成一個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可以盡情吮吸大地母親的乳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