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2 / 3)

春夏秋冬,雁來雁去,如果生活永遠停頓在這裏,周而複始,循環不變,我們現在會是怎樣一個人呢?我無法弄清這個問題。生活中常常插進那麼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擦亂你的平靜,安寧,使你重新思索生命的價值,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你會在動蕩中沉沒,也會在動蕩中新生……

就在那個夕陽微紅的春日黃昏,我們給一大片麥田施完化肥,大家累得精疲力盡,賴在田埂上不想起身。哥哥一鼓勁,又掏出他的笛子,說是要吹支小曲幫我們恢複體力。

我記得他吹的是一支水鄉民歌,那調子舒緩而又醇厚,悠悠地在黃昏的田野上回旋,仿佛陀螺似地一圈一圈打著轉轉,並不隨晚風飄散。

等他吹完了,我們心滿意足地爬起身來往回走時,才發現聽眾裏增添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一個悄悄立在河岸樹下的放鴨姑娘。她手裏還牽著小船的纜繩,竹篙橫在水邊,而一片白雲似的鴨群早已遊出好遠了。

她大概也是附近哪個隊裏的知青吧?我想。她的麵容長得特別活潑可愛,大眼睛,大嘴巴,額頭光光的,發辮在腦後盤成高高一堆,這使她聳起的胸脯和修長的腿顯得格外矯健,仿佛隻要誰上去輕輕一碰,她整個人便會彈起來,跳起來,從我們頭頂上躍過去,在半空裏旋轉。

“好大膽!偷聽我們的笛子獨奏。”哥哥的同屋、外號叫“和尚”的小李子嚇唬她。

她活潑地一笑,說:“要買票嗎?”

“和尚”把舌頭一伸:“呀,這麼厲害!”

我們大家都笑了。她便三跳兩跳地奔下河岸,長腿一跨上了小船,竹篙輕輕一點,眨眼間船就無聲無息地掠過了長長一段水麵,追趕那群白鴨去了。

這以後,每天每天,哥哥把笛子吹起來的時候,我們總能看到她的身影象從河底下冒上來一般出現在岸邊。她不象巧巧聽得那樣驚喜和癡迷,而是稍稍垂下頭,身子紋絲不動,仿佛整個人都沉進了笛聲裏麵,全身的細胞都在感受某種情緒一樣。

她這個人天性爽朗活潑,三下兩下就跟我們混得爛熟。她愛笑,也愛說。說話的聲音略帶沙啞,但是抑揚頓挫,平穩渾厚,有一股濃濃的使人醉心的魅力,使人忍不住要貼近它,享受它的撫慰。

她說她叫琦,原來是縣越劇團的演員,劇團解散後下放來的,就在河對岸的那個生產隊。那個隊沒有安排別的知青,她一個人住在鴨場,“有什麼好怕的!”她回答我的問話時說,“有這麼多鴨寶寶陪著我呢。這裏我挺喜歡。走過去能看到大江,風景這麼美,放鴨也有意思,真好。”她一邊說一邊笑,兩眼閃閃地放著光。

不知道是不是她當過演員的關係呢?我總覺得,她雖然喜歡哥哥的笛子,卻並不看重哥哥的人。她嘲笑他挖土時力氣太小,又有一次大聲指責他挑擔的姿勢不對。

“這哪象種田人喲,倒象我們戲裏的小丫頭挑花擔。你看我——”她一步搶上來抓住哥哥的擔子,往肩上一擱,邁開長腿就往前走。沉甸甸的擔子在她肩頭有節奏地彈動,扁擔咯吱咯吱響得好輕快!她回過頭來,帶點輕蔑地說:“你笛子吹得還可以,但是幹活兒不行。這可不象個男子漢。”

可是,琦的結論似乎下得早了一點。不久,有兩件事,哥哥就顯出了他“男子漢”的義氣和決斷。

一件事發生在麥收時節。那時我們天天打夜班給麥子脫粒,一個個累得七倒八歪,賭咒發狠說要砸壞機器好停工睡覺。當然,實際上誰也不會那麼幹的。

有一天夜裏,十二點多鍾了,我們打完夜班往回走,精疲力盡,腳步沉重得好象拖了鐐銬,一路走一路閉眼睛。忽然琦氣急敗壞地從遠處奔過來,攔著我們說:“可不得了,我的鴨子全都病了,全都要死了呀!誰能救救我的鴨子,救救它們吧!”琦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兩手使勁絞住衣衫。

我們站住了,麵麵相覷。“要去請獸醫呢!”我告訴她。

“可是獸醫站離這兒有十裏路呢!我一個人不敢走夜路,我害怕……”她忽然撲簌簌掉下了眼淚,那模樣就象個受委屈的孩子。

“和尚”連忙問她:“是要我們陪你去嗎?”

琦連忙點頭:“我本來應該找隊長,可是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跑到你們這兒來了。”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不語。我知道,這會兒大家都是累壞了,累得恨不能就地躺下再不起來。要放在平時,隻要琦一開口,哪怕她要的是星星,也會有人去為她摘的。這會兒,累得不行啦,身子骨都是肉長的呀!

“和尚”抱歉地一攤手:“琦,等到明天呢?我們隻稍稍睡一會兒。你想,深更半夜的,就是去了,人家獸醫也不高興出診……”

琦失望地低下頭:“那麼,我的鴨子,興許就死了。”

哥哥一直沒插嘴,這時他平靜地說:“我去一趟吧。”

琦驚喜地抬起頭。“真的嗎?”她輕輕地問。

哥哥很周到地吩咐她說:“你回去,照看著鴨子,順便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小妹,今晚你去幫幫她的忙。”

琦張嘴想說什麼,哥哥揮揮手,就往另一條小路上去了。“和尚”愣了半天,突然追上去,說:“我跟你作個伴。”哥哥攔住他:“何苦搭上一個?明天還要開夜工,你回去睡覺。”

那次,也不知哥哥用了什麼招兒,硬是把老獸醫連拖帶拽地請來了。連夜打針、灌藥,把鴨子救活過來。琦在鴨場裏高興得團團轉,不斷望著哥哥笑。琦有時候真象個天真的大孩子。

說起來,這本來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可是關鍵時刻哥哥幫了琦的忙,為她救危解難。身壯力大的“和尚”他們為什麼反而猶豫了呢?可見哥哥有的是男子漢的“義氣”。琦對這件事一直非常感激。

再有一次是揚子江上遊發大水的時候。那回的形勢真險,左邊一帶江堤已經接連決了好幾處口子,可是暴風雨還在發瘋似地倒,江水渾得發稠,一個漩渦接一個漩渦往江堤上卷過來,攪得大家心都提到嗓子口了。

江邊各隊的男女勞力全都開上了江堤,哪裏有險情就往哪裏趕。縣裏和駐地部隊還組織了防洪大軍,一撥一撥守待在江堤下,隨時準備救急。草袋子、石頭、木料,成車成車地往江邊運,在堤下隔不多遠就堆出個小山。那幾個日日夜夜,心是提在手裏過日子的。

這是我們插隊的第一個夏天,也是生平第一次碰到了揚子江防洪。知青中能走動的幾乎全部參加了搶險突擊隊,由公社帶隊幹部老舒領著,幾十裏江堤上來來回回走,那副得意和自豪的勁兒,就象戰士巡邏在邊境,背後擔著幾億人民的囑托似的。老舒本來還不想叫女孩子上堤,讓我們在家管做飯,架不住我們幾句軟話,鬆了口。做飯的事,老舒交給了琦,她反正要在家看鴨子,脫不開身上堤。琦倒是個挺隨和的人,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每日在鴨場裏架口大鍋燒菜飯,燒好了就盛在兩隻木桶裏,悠悠晃晃挑到堤下,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們把飯菜吃得精光。

七月十五日是洪峰的高潮。那天雨下得出奇猛急,江水發了瘋似地在堤下咆哮翻滾,濤聲震耳欲聾。一早,防洪指揮部的高音喇叭就在嗚嗚響,無奈怎麼也聽不見說什麼。後來,老舒從指揮部開完會回來了,說是特大洪峰在下午三點鍾到,讓大家作好準備。說話時,江水離堤麵隻有不到一米了,湧上來的大浪不斷從堤麵上翻過去,堤身衝刷得坑坑窪窪蜂窩似的。“看樣子,今天這一關不知能不能過得去呢!”老舒憂心忡忡地對我們說。我們立刻知道問題的嚴重了,因為老舒向來是一切都不在話下的硬漢子。

上午九點的時候,來了第一個洪峰。那江水象一堵筆直的牆,排山倒海般地推了過來,沿途把江堤刷得“哢啦啦”地響,仿佛無數隻在籠子裏憋了很久的猛虎,突然之間掙脫了束縛,鋪天蓋地擁成一片,呼嘯奔騰而來,其勢銳不可擋。

叫人奇怪的是,峰頭剛到我們腳下,忽然就減弱了許多,滿滿蕩蕩的江水,立刻改變了流向,旋攪著湧向對岸。江水裏飛轉著一個黃色的、又深又大的漩渦。“不好啦!”老舒傾刻之間臉色煞白,失聲叫道。我們急忙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苦著臉不回答我們。

不一會兒,從指揮部裏傳來消息:對岸江堤決口,附近村莊農田傾刻之間被水淹沒,損失嚴重。解放軍部隊已經開到堤上搶險,趁二次洪峰未到之前要堵塞完畢。

我們幾乎沒有想到真會有決堤的事,聽到消息,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相視無言,堤上的氣氛立時緊張起來,老舒生怕我們泄了勁,忙著走去安慰大家:“沒事,沒事,哪年堤上也要破幾個口子,總要淹上幾處地方,水一退也就罷了。自己當心別衝進江裏要緊。”

十點鍾,防洪指揮部接到縣裏的電話,命令堤上的知青全部撤回村裏,由縣裏統一安排往城裏疏散。沿江各公社知青異口同聲提出抗議,認為這時候從堤上撤走是知青的恥辱,沒有一個人服從命令。

十二點,從縣“知青辦”調來的卡車開到我們堤下,車子調轉了頭後,火卻沒有熄,立等著接我們回城。老舒真心誠意地勸我們說:“你們爹媽放心不下呀!頭一年下鄉,就碰到大水,往後誰還敢把孩子往這兒送呢?回吧,過了這一陣再來,堤上也不缺你們幾個。”沒有人理他。結果,卡車裝了一車老人孩子回去交任務。

這樣,我們和千裏江堤同生死,和堤上人民共命運了。那份榮譽感和責任感,非當事人是不容易體會出來的。

那次,哥哥是我們這個知青突擊隊的臨時技術指導。因為他腦瓜子頂用,上堤以後被老舒派到指揮部的搶險訓練班裏總共受了三個小時訓練,大約是比我們多了點知識,一夥人中數哥哥最鎮靜,最胸有成竹。

卡車剛開走,琦頂風冒雨地送來了飯。飯擱在堤下一個匆忙搭起來的蘆葦棚裏,飯桶上嚴嚴實實遮了兩層塑料布。其實,琦過於細心了。這麼多人,哪能全擠在棚子裏吃飯?還不是雨地裏站著,雨水拌飯,三口兩口扒完了事唄!

今天琦給我們改善夥食,燒的是肉丁子菜飯。這麼大的雨,不知琦從哪兒搞來的肉,真難為她忙的。哥哥盛飯時,從她身邊過,輕輕說了聲:“你行。”琦便望著他得意地一笑。

吃飯時,琦一個人在堤上走來走去地忙,這兒踩兩腳,那兒拍幾下,好象她是個親臨現場視察的將軍似的。堤上的泥土被江水浸透了,滑得要命,她側過腳背,微微彎著身子走。雨水打在她白色透明的雨衣上,一道道水流急速地往下淌,她還是那一副安然自若的樣子。哥哥在後麵喊道:“小心滑到堤下!”她聽見了,轉過臉來朝我們笑了笑,眼睛被雨水漬得眯成了一條細縫。

走到一處地方,她突然停住不動了,原地轉了個圈,就“啪嗒啪嗒”地跑回來,氣急敗壞地喊道:“堤上塌了一個洞啦,快呀!快堵洞去!”

一霎時,所有人的神情全都緊張起來,就地把碗一丟,呼隆隆地擁過去。我跑得慢,到了那兒時,前麵已經圍滿了人,我看不見塌方的情況,隻聽見哥哥在人群裏喊:“快,把草袋子抬過來!”

那正是水流湍急的時候,塌方的地方眨眼功夫就衝大了,江水“嘶嘶”地往裏湧,那股蠻勁根本就容不得草袋子落身。灌了石頭的草袋這時輕得跟羽毛似的,丟一個下去,聲音都不帶出,就飄走了,不見了。一會兒功夫我親眼看見飄走了七八個草袋。江水肆無忌憚地往裏鑽,象一隻剛勁有力的鐵扒手,一把一把往江堤裏麵掏,要掏出一個撒氣的口子。

“不行,要打樁!”哥哥鐵青著臉宣布。“和尚”他們趕緊到堤下扛木頭,拿大錘。堆木頭的地方離這兒還遠,洞口的泥土眼見得一點一點往下塌落,哥哥急得紅了臉,兩隻涼鞋一甩就撲進了豁洞裏,拿後背和屁股堵住洞口。琦一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著“嗵”一聲跳下去了,和哥哥緊緊擠在一起。這時“和尚”他們扛了木頭和大錘來了,哥哥坐在洞裏指揮他們打樁,再往樁縫裏扔草包。草包填得差不多時,哥哥和琦才被大家拖上來。哥哥又說要把草包隙縫裏填滿土,夯緊,才不會再被衝開。“和尚”趕緊帶人去取大夯,我們則排成一行從堤下運土上來,由老舒往草袋縫縫裏填。

七月十五那天,到晚也沒有出事。這一年夏天的洪水期就那麼過去了。琦那天送晚飯時,特地給哥哥帶來一小碗青椒炒肉。“你是特等功臣,慰勞慰勞。”琦真誠地說。她第一次無比敬重地望著哥哥,大概哥哥那種將軍一般的果斷勁兒讓她懾服了吧?

從堤上撤下來以後,生活又恢複了常態。收玉米,割稻,間棉苗,施肥,噴藥,一連串活兒等著我們。因為忙,哥哥顧不上帶笛子到地裏來吹了。可是有一次我偶然跑到河邊去洗手時,卻發現琦的小船停泊在河心,她自己一動不動地坐在河邊,背朝著岸上,仿佛在耐心等待什麼。我突然想到,她會不會是在等哥哥的笛聲響起來呢?

有一天晚上,“和尚”把他屋裏的燈拉出來掛在門口,一排蘆棚裏的知青便都聚攏過來了。男的搓麻蠅,走象棋,擺弄無線電;女的織毛衣,鉤花邊,我拿出針線給哥哥補衣裳。哥哥拿了笛子站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吹。

鄉村的夜晚向來是安寧靜謐的。風吹麥葉唦唦作響,遠處有一片蛙鳴,有一個孩子哭了幾聲。哥哥的笛子就在這夜空裏響起來了。一霎時,仿佛有一股清泉注入我們心裏似的,連舌尖都帶上了絲絲甘甜。笛聲在夜空裏顯得特別響亮和悠揚,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小小的竹管有如此魔力。

哥哥今天把笛子吹得格外活潑歡暢,時高時低,時斷時續,聽起來好象在引逗什麼,召喚什麼。就在這時候,奇跡發生了,遠遠的麥田對麵,伴著哥哥的笛聲,突然傳來了一個女孩子渾厚低沉的歌聲。

你知道揚子江邊幾十幾處灘?

幾十幾處灘上喲幾十幾條港?

幾十幾條港上喲幾十幾條船?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歌聲略帶一點吵啞,但是異常醇厚和深情,象是在唱歌人的心裏充分醞釀和盤旋以後,衝開閘門潺潺不斷流出來的。歌聲在第一句收尾時,還稍稍停頓了一下,仿佛唱歌人對自己的聲音有些意想不到的驚訝,有點不知所措。

四野裏一片寂靜。我們都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屏息坐著,等待歌聲的繼續。

我知道揚子江邊喲九十九處灘,

九十九處灘上喲九十九條港,

九十九條港上喲九十九隻船,

九十九個艄公……

歌聲逐漸變得純熟而且自如酣暢,跟哥哥的笛子配合得那麼和諧、默契、絲絲入扣。

好熟悉的情景,好熟悉的歌喲!我突然想起來,去年的夏天,我們每晚坐在院子裏等著的,不就是她的歌聲嗎?隻不過,那時圓潤甜美的女高音,現在變得沙啞渾厚了,但是歌中的韻味卻顯得更濃更足,更讓人過耳不忘。哦,世界上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哥哥大約比我發覺得更早。我記得,那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哥哥站在高高的橋頭上,舉著笛子,他的身影被月色勾描得清清楚楚。歌聲唱到最末一句的時候,哥哥頭抬了一下,突然把手垂了下來,笛聲一下子中斷了。緊接著,那邊的歌聲也立即收了尾,就象兩個人早有約定一樣。

我驚訝地望著哥哥,我以為哥哥或許是忘了曲子,打個頓,還會接著來的。可是過了幾分鍾,哥哥依然沒有動靜。我著急了,走到橋下,想給他提個頭。哥哥聽到腳步聲,卻猛地轉過臉,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那一瞬間,在蛋青色的月光下,我突然發現了哥哥的眼睛裏居然閃出一種光彩,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我猶豫地站住了,仰起頭,驚訝地、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哥哥朝我抱歉地一笑,就大步衝下橋,順著筆直的河岸往前走,急急地走,頭也不回。我愣在那裏,不知所措地望著哥哥的背影。可是,隻一刹那,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哥哥要走向河水流過來的源頭,走向白蒙蒙夜霧飄過的地方,去尋找心中的歌聲,還有那個早已熟悉的姑娘。

我遠遠地跟著哥哥往前走,悄悄地走,一句話也沒有問他。還需要問什麼呢?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這是一種心靈的呼應,一種意念的交融。

我聽到風吹麥葉的颯颯響,一閃念又變成了她的歌聲。滿田滿野的歌聲,響徹寰宇的歌聲……我在歌聲中飛旋,碰響了無數口銅鍾,鍾聲叮當,原來是敲在了星星上。成千上萬星星啊!就在我的眼前閃光。每一個星星都是一隻歌,每一隻歌裏都寫進了我們的歡樂和痛苦,我們的生活和勞動。我摘下一顆星星,我就摘下了一隻歌。

哥哥忽然停了下來,兩手把笛子緊緊抱在胸前。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發顫。他的臉朝向波光粼粼的河水深處。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哦,河麵上奇跡般地出現了一隻小船!小船正飛快地往這邊滑行,在那星光閃爍的背景下,簡直象是擦著河麵飄過來了。船頭上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微微仰著頭,側著身子,用一根竹篙穩穩當當指揮船行。風吹動她飄散的長發,她撐篙的動作那麼匆忙、實在,仿佛充滿了信心。一輪明月低垂在她的頭頂,她的臉上泛著一層朦朦朧朧的光澤,渾圓的肩頭,修長的腿,全都浸透著月光,周身彌漫了一股新鮮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白茫茫的霧氣從她腳前腳後一團一團地升起,飄散,使她看上去就象神話中才能出現的淩波仙子。

琦!我在心裏大聲地叫出來。這是琦呀!琦原來就是那個唱歌的人嗎?

小船離岸邊還有一丈來遠,琦把竹篙一點,燕子一般輕捷地跳到岸上,順手把纜繩牽在手中。她在哥哥對麵站穩,望著他的笛子,還有他那雙特別大、特別美的眼睛。她笑了,活活潑潑地說:“我早就認出你了。第一次在河邊聽到笛聲,我就認出了是你。”

哥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輕聲地、仿佛夢幻一般地說:“我也早就認識你了。去年夏天,在你的歌聲裏。”“我尋找過你。可是我沒有找到,我在迷宮一般的套院裏轉暈了頭。”

“你笛子吹得更好了。你想象不出我多麼喜歡。”

“可是你的聲音變了。”

“啞了,完全啞了。去年越劇團裏搞批鬥會,他們鬥我的師傅,灌她辣椒水。她是一個很有聲望的老演員。我上去護她,結果也被灌了一家夥。後來就啞了,有好久都不能說話。”

“不過更有味道,更叫人愛聽。”

“是嗎?”

“你為什麼一直不唱?”

“我不敢。我覺得我已經再不能唱歌了,害怕一開口會讓自己傷心。今天你把笛子吹得那麼好,我實在忍不住,突然就唱了出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你,而且仍然是鄰居——你在那邊,我在這邊,相隔一條小河。”

他們不再說話了,久久地站在河邊,互相對望著,微笑著。

從此,我們艱苦但是愉快的插隊生活中又多了一個新的內容——哥哥和琦的笛子伴唱。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們把電燈拉到門外,在飄著禾香的空場上坐成一片,一邊啃著煮熟的青玉米棒子,一邊聽著吹不完唱不夠的笛聲歌聲。那是我永遠難忘的一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中可數的幾段幸福生活之一。一直到今天,想起那些熱鬧的夜晚,我就忍不住地激動、悵惘、以至熱淚盈盈不能抑止。

秋天到了。

秋天是成熟的季節,收獲的季節。稻子眼見得黃了,香了,沉甸甸地立在地裏。棉花一朵一朵開得好熱鬧。就是那滿灘滿蕩的蘆花,也成了一片銀白。秋風吹過,花絮飄散開來,悠悠蕩蕩,蕩蕩悠悠,滿灘裏張開了一張毛茸茸的網,好輕軟,好暖和喲!

豐收之後是喜慶的日子,不知有多少熱戀中的情人在這時節雙雙走進洞房。我們喜歡立在路口往江堤上看,迎親的隊伍總是從堤上走過來。新郎新娘喜氣洋洋地騎在自行車上,身邊是前呼後擁的親戚朋友,後麵跟上幾個馱嫁妝的壯小夥子,散散拉拉總要半天才能走完。我們喜歡嘰嘰喳喳地評價新娘的衣著、長相,評議嫁妝的厚薄,還有迎親隊伍的排場。這一切都使我們城裏來的小姑娘們新奇得要命。但是有一次,我們卻碰上了一支悄然而過的迎親隊伍。沒有新郎,新娘子坐在獨輪車上,淚流滿麵,跟在車後的人們全都低眉垂眼,步履沉重。結婚是件喜慶鬧事,為什麼憂愁,為什麼悲傷?我們相視無言,覺得不可理解,同時心裏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和惆悵。

秋收過後,隊裏的農活兒閑了許多,哥哥讓我回家看看外婆。他說他這次不能回去,我們沒有那麼多錢。來回一趟的路費夠我們在地裏彎腰累幾天的呢!

離開外婆的小院已經有半年多了,天井裏的枇杷樹似乎又長大了許多,枝枝椏椏綠得越發深沉。我不知不覺地走到樹下。我想起了去年那個暮春的傍晚,天上飄著蒙蒙細雨,十八歲的哥哥出神地吹起笛子,他的身後,一個如畫的少女在癡癡凝望。哦,時間總是象水一樣流逝,失去的東西再也追不回來了,隻有記憶永遠留在心裏。那是一團溫暖濕潤的物體,常常在胸中膨脹、收縮,使人感到甜蜜,又感到哀傷。

外婆連連擦著昏花的老眼,忙忙地去給我燒茶。茶倒了一半才想起忘了放茶葉。找茶葉罐時又摸出幾粒鄰家送來的喜糖。“人老了,總愛丟三拉四。身板兒不如從前,看見你們一回是一回啦!”

茶還沒有喝光,巧巧就推門進來了。她穿了一套嶄新的衣褲,渾身上下收拾得鮮鮮亮亮。看見我,她立刻就用眼睛四下裏尋找。我知道她要找的是哥哥。我立刻想到,這回我本應當是讓哥哥回來的,我真是不懂事。

“妹呀,忘了告訴你,巧巧要做新娘子啦!”外婆神色悵然地對我說。

我跳起來,抓住外婆的胳膊:“什麼新娘子,哥哥不還在鄉下嗎?”

外婆告訴我,這條巷子裏左鄰右舍都把巧巧放在心上,總想給她尋個好終身。前些時,熱心腸的居委會主任打聽到有個人家,家境很不錯,隻是兒子有些傻氣,一直說不上媳婦,那人家是個獨子,娶媳婦就為續個後代。老主任勸巧巧媽答應了這門親事。

“她答應了嗎?外婆?”

“答應了呀!”。

“可是巧巧呢?巧巧喜歡的是哥哥,哥哥對她發過誓的!哥哥……”我正想說下去,一轉頭發現巧巧就站在我身後,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連忙收住話頭。

“他呢?在路上走嗎?”巧巧滿懷希望地問我。

“哦……”我結結巴巴地說:“他過幾天就回來。他會回來的。”

巧巧垂下眼皮,兩手把衣角搓了又搓,然後就不聲不響走了。

“她一定不肯的。她知道嗎?”我問外婆。

“看起來象是知道了。這幾天坐立不安的。”

“可是你怎麼不擋著她媽媽?我們家總不能說話不算數,巧巧是為哥哥傷成這樣的……”

“擋啦!”外婆說:“你外婆活了這麼大歲數,處世做人還不知道哪樣在理上嗎?我對她媽說:你就這麼個姑娘,一輩子的大事,你要掂量準了。巧巧在我們家,享福說不上,受氣是萬萬不會。嫁到別人家呢,又是另一碼子事。或許當個寶,或許當根草。她不聽我的呀!她說巧巧橫豎是個廢人,給她找碗飯是滿好了,何苦拖累你哥哥一輩子呢?她也是個固執人,勸不過她!”

外婆的話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我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兒,說不出。可是,不知怎麼,我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覺得事情不會成功……

果然,就在兩家匆匆忙忙操辦婚事的時候,新娘子突然不見了,空氣一樣地消失在這個小城裏。事先沒有任何要逃走的跡象。倒是有人看見,她在長途汽車站門口來來回回徘徊了整整一天,好象是在焦急地等待什麼人。

巧巧媽急得呼天搶地,死死認定女兒是回不來了,自己也痛不欲生地要跟了女兒去。我幫她到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出動好幾個公安人員,城裏城外四處追尋。居委會老主任還跑到縣廣播站,請他們播出尋人通知。一時間,小巷子裏鬧了個天翻地覆。

巧巧畢竟是巧巧,她哪有遠走高飛的翅膀呢?沒出兩天,人就找回來了。原來藏在離城二十裏的一個看瓜棚子裏,餓極了,出來扒紅薯吃,被人抓住的。

成婚的那天晚上,男家迎親的人已經進了大門,巧巧卻躲在我們家裏,死死揪住外婆的衣服,一個勁地說:“怕呀!怕呀!”她的眼睛在四下裏尋找哥哥,可是哥哥還在村子裏,還不知道這件事,她怎麼找得到他呢?巧巧找不見哥哥,又把求救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簡直不知道往哪裏躲藏才好。我心裏惡心得要命,想吐,把那些苦的、酸的、澀的東西全都吐掉。猛然間,我想起在江堤上看見的那個淚流滿麵的新娘了。她莫非有著跟巧巧相似的遭遇嗎?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多不盡人意的憾事呀!

巧巧到底抗不過命運,被男家的兩個小夥子裹著挾著拉走了。

那一夜,巧巧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想象不出。我隻知道,第二天清早巧巧打門回家的時候,隻穿了一身內衣褲,腳上連鞋也沒有。外婆和巧巧媽輕言慢語地引她開口,她坐在那裏就是不說,兩隻胳膊把身子抱得緊緊的,眼睛驚恐地輪番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仿佛隨時準備跳起來逃走。並且有好幾天,她不肯上床睡覺,就那麼抱著身子縮在板凳上過夜。

男家終於傳來了話,說他們家不要她回去了。“她什麼也不懂。要這個媳婦幹什麼?”傳話的人這麼說。巧巧好象很滿意他說這句話,在他起身要走的時候甚至還對他笑了一下。

這個巧巧,莫非她心裏一切都是很清楚的嗎?

我回隊裏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走過前村的打麥場,哥哥正在場上曬棉花,琦站在一邊跟他說話。琦老遠就看見了我,立刻歡歡喜喜地奔過來,接過我的網兜,笑著,說:“小妹,你可白多啦!外婆沒把你寵壞吧?”哥哥也迎上來說:“你剛走那幾天,我總象丟了什麼東西似的,有時候傻乎乎地到處找上一通,後來一想,原來是丟了小妹。”

看見哥哥和琦我很高興。可是我總覺得哥哥的話比以前多了些,顯得有些不太自然了。不過,也許是我們一個月沒見麵,互相感到陌生了呢?

剩下我和哥哥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把巧巧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她老是問我,你怎麼還不回來。我說我們沒有錢,她就要把她的工資統統掏給我。我和外婆都哭了。外婆說,沒見過這樣癡心的孩子,大概這就是命吧?外婆叫你年終分配了以後回去看看她。她那病,打從這事以後犯得更勤了,也隻有你在的時候會好點。”

哥哥默默地聽著,好久好久,他才說:“總有一天……”

“什麼呢?”我問他。

他那雙眼睛又開始矇矇矓矓地望著天邊某一個地方,再也沒有回答我的話。總有一天幹什麼呢?我想,他說的是和巧巧結婚嗎?是的吧,總有一天他們會結婚的,要不然,巧巧怎麼嫁出去又回來了呢?大約,這都象外婆說的那樣,是命中注定。我開始相信這一點了。

可是,不久我就發現,這一個月期間,哥哥和琦的關係已經變得不同尋常。說不上怎麼特別親近,但是那份心緒,那副神情,那種默默無言中的心靈交融,稍稍注意一下就能發覺到的。我感到恐慌,莫非哥哥要把巧巧忘了嗎?

琦每天要撐著小船,從前麵那條河裏走幾個來回,哥哥常常在沙灘上吹著笛子等她。但是隻要琦的身影一出現,哥哥就不再吹了,眼巴巴地望著她的小船駛近,駛近……然後,琦把船撐定在河心,哥哥站在河邊,兩人微笑著對望幾眼,仿佛一天能望上這麼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似的。也有時候,琦是從遠處唱著歌過來的,哥哥就把笛子吹得格外靈活,多變,盡量和上琦的歌聲。吹到高興時,琦在河裏行,哥在岸上走,兩人相跟著沿河邊走出好遠。

到了晚上,哥哥就站在高高的橋頭上吹起笛子,不管順風還是逆風,琦聽見聽不見。吹出來的總是明媚的春天,靜謐的夏夜,還有那些大膽熱烈的家鄉情歌。秋風刮得緊了,哥哥的嘴唇裂成一道一道口子,吹到用勁時,鮮血就從那些口子裏涔涔地流出來,一滴滴落在衣襟上。那根小小的紅穗穗,就在風地裏飄呀,飄呀,孤孤單單又不甘寂寞地飄著。

我總怕會出什麼事情。真的,要是這樣下去,誰知道結果是什麼呢?哥哥是那麼一個認真的,性格內向的人。

有一次,我給外婆寫信的時候,故意跑到哥哥跟前問一聲:“有什麼要說的嗎?”

一開始,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光囑咐我問外婆好。我不走,也不說什麼,就拿眼睛責備地望著他。他懂了,垂下眼皮說:“還有巧巧,問問她常不常發病吧。”

我替巧巧不服氣:“就這麼句話嗎?一點親熱勁兒也沒有。”

“你還要我說什麼呢?”哥哥痛苦地朝我攤開手,“心裏沒有話,我怎麼說得出來呢?”

“你把巧巧忘了!”我傷心地叫道。

“我從來就沒有記得過她。”哥哥認真地回答。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真的,我幾乎沒怎麼著過她。她的模樣,我到現在也想不起來。”

“你沒有喜歡過她?”

“沒有。”

我提醒他:“你忘了,第一次進家門,那個雨天,你在枇杷樹下吹笛子,居然知道她就站在你背後。你回過身來,那麼長久地望著她。”

哥哥點頭承認:“也就那麼一次,說不上什麼印象。有的人,你就是看上一輩子也還是記不得。”哥哥沉思著說,“真的,看上一輩子也記不得。巧巧為了我傷成這樣,我心裏邊不知怎麼感謝她才好,要是吃人肉喝人血能夠治病,我早就割肉放血捧到她麵前了。可是要我喜歡她,我做不到。人和人能不能相愛,你見麵第一眼就決定了。喜歡,還是不喜歡,仿佛心裏邊有個影子似的,對上了號,隻要看一眼,也就無論如何忘不掉,依稀總覺得自己是早就認識她的,她就是你心裏想的那個人。”

我久久地想著哥哥這番話。這都是從哥哥心裏流出來的話,是他反複比較、反複思量之後才說出來的,他不會欺騙我。也許,愛情就應該象哥哥說的那樣?可是巧巧又應該往哪兒擺呢?她是為他才傷成了殘廢。死裏逃生,她沒有半句怨言。就憑這個,哥哥也不能忍心讓她失望吧?

“你放心,總有一天……”哥哥總是神情惘然地對我說著這半句話。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那後半句要說的是什麼。也許他自己也不能確定自己要幹什麼吧?

哥哥和琦見麵的次數少了。有時候,琦的小船從門前河裏駛過的時候,哥哥把自己藏在河邊杞柳叢中,悄悄地望著她的小船駛過來,停住,原地兜上兩個圈子,又失望地駛過去。他拚命揪著身邊的杞柳,仿佛生怕自己會控製不住跳將出來。可是,他站在橋頭吹笛子的時候更多了,那笛聲也更加歡快,更加熱烈,更加一往情深。他想把自己不能得到的一切都傾注到笛聲中去吧?可是這無疑會使他的痛苦更沉鬱,這會毀了他的,我知道。

終於,我偷偷地跑到琦那兒去了。

我對琦說了很多很多。說到枇杷樹下的第一次見麵,說到笛子上的紅穗穗,說到那個槍聲四起的夜晚,還有巧巧的媽,我們的外婆,居委會老主任,傻女婿……多巧啊,這一切事情恰恰都發生在我們的身旁,我親眼目睹了一個人命運變化的痛苦過程,我已經不能把巧巧從我心中排除出去了,她的一切歡樂、幸福、希望,都是我有責任幫她全力爭取的。你能明白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用兩隻胳膊交叉著抱住肩胛,滿臉蒼白地說。

“哥哥是個深沉的人,他有痛苦都是埋在心裏的。”

“可是他也並沒有說過他喜歡我,一句都沒有說過。”

“這還用得著說嗎?他的笛聲,他的心……”

琦低頭坐了很久。等她重新把頭抬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淚水在她的眼睛裏閃爍。

“小妹!你要我怎麼辦呢?”她象孩子般手足無措地望著我。

我囁嚅了半天,不知道怎麼把我的意思表達出來。我覺得我實在是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可是不說又怎麼辦呢?哥哥會在這一片泥沼和水草之中纏繞而死的。

“你別再理他吧。”我懇求她說:“別再從這條河裏走了,也別再唱歌。讓他忘了你。”

琦突然睜大眼睛,大聲地、渾身哆嗦地說:“他不會忘的!你懂嗎?人要是愛上了一個人,他就永遠永遠也不會忘的!”

我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一輩子這樣。”

可是琦到底這麼做了。有好久好久,我再沒有聽見她的歌聲,也沒看見她修長矯健的身影。她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隻是哥哥對這一切還蒙在鼓裏,他常常喪魂落魄似的拿了笛子在河邊橋頭轉悠,轉著轉著,就站住不動了,臉朝著對岸鴨場的方向,臉上現出夢幻一樣的迷惘的神情。他一定不明白琦為什麼要躲避他吧?但是他始終沒有追到她的鴨場去,他的自製力是叫人吃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