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3 / 3)

那一天晚上,月明星稀,秋風蕭瑟,我跑到哥哥的蘆棚裏,他不在。“和尚”也不在,回家探親去了。我守在冰冷的蘆棚裏,等著哥哥。

外麵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刮得滿地枯枝敗葉唦唦作響。電燈熄了,我點上一盞自製的小油燈。風從門縫裏吹進來,昏黃的火苗在風中搖曳,我的頭影就在蘆葦壁帳上變幻著各種各樣的形狀。

很晚以後,哥哥才疲憊不堪地從外麵回來。他用失神的大眼睛望著我,簡簡單單說:“琦來找了我,她要遷走了。明天一早搬家。”

我猛地跳了起來:“遷到哪兒?”

“旁邊一個公社。她有個本家親戚在那兒。”

“為什麼呢?”我說:“她為什麼要遷走?”

可是我立刻就後悔問了這句話,她為什麼要遷走,我不是比哥哥更清楚嗎?

哥哥垂著頭說:“也許她遷走更好吧?誰知道呢?”他猛然又抬起頭望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出來了,他分明是知道的。哥哥是個明白人,他心裏什麼都知道。那麼,他是恨我,還是感謝我?

我死死地咬住牙齒,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要是哥哥恨我,那就讓他恨吧,哪怕他罵我,打我,我都心甘情願。我盼望他痛痛快快發作一通,然後就鬆快下來,然後慢慢地讓時間替他抹去傷痕。除此以外,我還能幹什麼,他又還能幹什麼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不盡人願啊!

哥哥不再跟我說什麼,找出紙筆,就坐在小油燈下寫什麼東西。他寫得很快,一個字也不用想,就象這些字早就凝聚在筆管裏,隻要有機會,就能嘩嘩地往外流一樣。我猜他一定是在給琦寫信,把他心裏蘊藏了好久好久而沒有說出的話寫下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她知道。我想我定要替哥哥去送這封信,也算是我對他們的懺悔吧!難道不是我促使了他們的分離嗎?

我坐在旁邊等著,等哥哥把信寫完。可是哥哥寫了兩張紙,卻突然一把抓了起來,揉成一團,在火上燒毀了。火光照著他的臉,臉上有一種因為絕望而不顧一切的神情。我突然感到害怕。哥哥雖然文弱,卻是一條道兒走到底的人,誰知道激動之中會幹出什麼事情來呢?

哥哥在屋裏來回轉了幾圈,然後就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矇矇矓矓望著不知道什麼地方。他站得那麼久,那麼久,仿佛他的身體就要變成一具化石,永遠永遠靜立在那裏似的。可是此刻在他的心裏,一定佛騰著岩漿一般熾熱的感情吧?

哥哥終於走到牆邊,拿起他的笛子來。我鬆了口氣。吹吧,吹一吹也好,把心裏的痛苦吹出來,總比一個人獨自熬煎要鬆快些。

哥哥在衣服上把笛子擦了又擦,又對著其中的一個笛孔凝視了半天。我記得以前琦到這裏來,總喜歡摘幾枝野花插在這個孔孔裏。“讓它漂亮起來。”琦笑著對我們說。琦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從你身邊走過,你生活中就會處處留下她的痕跡。哥哥現在一定又想起了她的話。

他把笛子慢慢湊近嘴巴,撮起嘴唇。我覺得那些令人肝腸欲斷的音符就要衝出來了。可是哥哥一動不動,大大的眼睛就那麼睜著,毫無目標地望著前方,望著那遙遠遙遠的不知什麼地方。我想,哥哥若是真的能夠看見什麼,那一定是一片百鳥爭春的美好世界。他的眼睛生來是為了人間美好的東西而睜開的,就連他的笛子,吹出來的不也總是歡樂、光明和幸福嗎?

小燈裏的油不知什麼時候熬幹了,火苗兒暗了一下,又冒出一個花朵,終於熄滅。窗外的秋月刹那間顯得特別高遠明亮,一片聖潔的瑩光鋪滿了我們這個小小的蘆棚。哥哥忽然側過耳朵,凝神細聽什麼,臉上的表情那麼專注和溫柔。莫非他聽到了琦的歌聲嗎?我也屏氣聽了聽,什麼也沒有,隻有秋風在門外呼呼地吹。對了,這一定是琦的心聲,隻有哥哥才能聽見。因為人們都說,熱戀中的情人是心心相印的。

哥哥衝到門邊,拔下門栓子。風呼地一聲把門撞開,哥哥頭也不回地撲進夜空裏,隻看見笛子上的紅穗穗在他身後飄了一下。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跟著追出門去。我懂了,剛才一定是琦在呼喚他,琦明天就要走了,最後一夜一定是寂寞清冷的,哥哥理應趕過去,陪伴著她,一同熬過這長長的、黑沉沉的夜。愛情難道不就是人們之間的互相扶持、互相撫慰嗎?

我靠在牆上,睜大了眼睛,望著月光下哥哥遠去的身影。他走得那麼急促和匆忙,轉眼之間就穿過田野,走上了小橋。下了橋再往左拐,走不出二裏路,便是琦那個小小的鴨場了,她一定在門口等著他。留給他們的將有長長的一個夜晚,他們還從來沒有在一起待過這麼長的時間呢!他們可以把心裏要說的話完完全全地說出來了吧?

已經是深夜了。秋月高懸,四野裏除了風聲還是風聲。聽得見大地的脈搏和心的跳動,聽得見村莊平穩的呼吸和深沉的歎息。這個世界是如此安寧,如果沒有愛情和痛苦,生活又該是什麼樣子呢?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也想狂熱地愛上某一個小夥子。用我的全部生命去愛他,融化他。是啊,我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我們真正的生活難道不是從哥哥十八歲的那年開始的嗎?

可是哥哥還沒有走下橋,他的腳步似乎變得沉重起來,開始在橋上猶豫和徬徨。終於,他倚住欄杆站下了,朝著鴨場的方向,挺直了腰板,微微昂起頭,慢慢舉起笛子。哦,在這最後的一夜,他又要放棄跟琦見麵的機會,他一定是怕給琦增加痛苦,他選擇的是用笛聲向琦傾訴一切。這是他們兩人共同摯愛和迷戀的東西。

笛聲在夜空裏沉沉地低回,我立在牆邊,靜靜地聽著。我覺得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能聽懂哥哥的語言。

他說,他做過一個美麗的夢,夢見他們站在高高的山上,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開放在腳下,有兩條彩虹從太陽上飄落下來,交叉著把他們纏繞在一起。他們互相擁抱著。山頂忽然陷落到海底,杜鵑花枯萎了,彩虹也消失了,天空中隻有太陽和他們存在。這是宇宙中永恒的生命。

他說,他又夢見他們在冰天雪地裏奔跑。無邊無際的曠野,看不見村莊,看不見道路,隻有無數的星星在天邊閃爍。他們跌倒了,滾在一起。精疲力盡。但是星星在天邊閃爍。他們掙紮著,互相把嘴唇貼在一起,從戀人那裏吮吸生命的津液。他們重新獲得了力量。

他還說,世界上無論什麼,都不能代替她的存在。高山為海,江水枯竭,冬雷震震,夏雪霽霽,他永遠不能把她忘懷。

他說,即使生命消逝,他的靈魂也要和她緊緊相隨,天涯海角,永無背棄。

……

哥哥吹了很久很久。此時此刻,世界上沒有生命,沒有大地,沒有海洋,什麼也沒有,隻有他和琦隔河對望。他無所顧忌地對她傾訴所有要說的話,所有那些火一樣燙人,花一樣純真,絲一樣纏綿的話。

我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麼哥哥的笛聲能夠動人心弦。一個心裏燃燒著如此美好感情的人,他的笛聲裏才有了充實的靈魂。

笛聲停住了。哥哥把眼光急切地投向對岸深處,他在等待著琦,等待戀人的呼應。

於是,琦的略帶沙啞的中音在夜空裏娓娓回蕩。她唱的仍然是我最熟悉的那首歌。

你知道揚子江邊幾十幾處灘?

幾十幾處灘上喲幾十幾條港?

幾十幾條港上喲幾十幾條船?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我想起了那些難忘的夏天的夜晚,難分難辨的歌聲和笛聲。哥哥和琦就在那時相識。見麵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很早就認識你了。”是的,就是那一刻,他們互相找到了自己正在尋找的人。世界那麼大,人卻這麼小,他們還是相遇了。事情並不偶然。他們等待了多少年的,不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夏天的夜晚嗎?

琦還在唱。唱的還是這個歌,這個象我們的土地一樣古老的歌。歌聲質樸無華,帶著一種原始和力量的美,沒有什麼比這種美更能打動人心了。

我凝神望著月光下哥哥的身影,不知不覺地,已經穿過田野,走到橋下。離哥哥很近很近了,我看見有兩顆晶瑩的東西在他眼裏閃爍。他的臉上泛出一層朦朦朧朧的,夢幻一樣的光彩。他的肩、胸、胳膊以至整個身體,都仿佛升華到了那種超凡和聖潔的境界。

我想,如果這時候世界上有一對最幸福的人,那就是他們——我的哥哥和琦。

天快亮了,遠處路上已經有人在走動。我走上橋,扯了扯哥哥的衣服。“回去吧。”我說。

在田間的小路上,他迷迷茫茫地問我:“你看見琦了嗎?”

我說:“離得太遠,看不見。”

他微笑著告訴我:“我看見了。琦就站在鴨場大門口,她也在看我。”

我相信他。有時候,人們是用眼睛看人,也有時候,是用心去看。哥哥甚至不用看,琦就刻在他心裏。他和她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這一夜的笛聲和歌聲,附近村裏的人們不止一個在夢中聽到了。好幾天以後,我還聽到有人津津有味地對人複述著那夢中的聲音。他們都說,那是天上的牛郎織女不得相會,才想起用這辦法來傳情遞話的,隻有心誠意專的人才能聽見。

琦走的那個早上,他們隊裏派了好幾個老鄉送她。哥哥不敢夾進去湊份子,隻得在後麵遠遠跟著。琦不斷回頭看他,他們的眼光長久長久地交織在一起。大路上有一處新填上去的土,那上麵清清楚楚印了琦的兩個腳印。哥哥撲上去,把臉緊緊地貼在腳印上,手指痙攣地插進土裏,就這麼無聲地趴著。

直到現在,一閉上眼睛,我還分明記得那條荒涼的泥土路,那兩個深深的腳印。那時候,我隻是一心要想維護巧巧的幸福,沒有想到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滋味。直到我長大成熟了,直到我自己也嚐到愛情的酸甜苦辣,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過幾處崎嶇彎路之後,我才痛悟自己當年是何等的幼稚和無知。可是如今我再也見不到哥哥和琦了,我不能為他們做點什麼來作為補償,即使我想懺悔,也找不到應該來聽我懺悔的人。我不知道他們飄泊在何方,甚至我都不能確定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這是多麼叫人刻骨銘心的悔恨啊!

可是不久我就開始思索外婆所說的“命中注定”是否真有其事。因為世界上的事情有這麼巧的嗎?越是不想見麵的人,越是躲避不了,躲避不了。好象走到天涯海角都注定了要碰頭,永遠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東西把雙方緊緊地、暗暗地糾纏在一起。

縣裏要組織各個區進行文藝彙演。區裏匆匆地成立了一個文藝宣傳隊,趕著排出一台過得去的節目來。哥哥是理所當然的樂隊成員,我呢,因為普通話說得好,臉又長得象個娃娃,正好用在一個小話劇裏當妹妹,我們倆同時被抽進了宣傳隊。這個隊的領導人便是我們公社抓知青工作的老舒。大約因為這裏一多半是知青的緣故吧。

報到的那天,出乎意外地,我們在簽到名單上看見了琦的名字!

哥哥變得那麼舉止失措,麵紅耳赤地望望我,又望望那本簽到簿,仿佛不知道如何對待眼前發生的事情。

“別讓人家看出什麼。”我扯扯他的衣角,悄聲說。

他神情激動地抱緊了行李,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對我說:“試試看吧。”

同一天下午,我們就在住地大院裏看見了琦。琦幾乎按捺不住她的興奮和驚訝,微微踮起腳尖,使我覺得她馬上就要對準我們撲過來似的。可是她終於交叉起雙臂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你。”她走過來,一眨不眨望著哥哥的眼睛,輕聲說。

“我想過。真的。臨來時,心裏突然湧上一個念頭,希望在這裏碰見你。可是我又不相信真的能碰上。”

“這麼大的區……”

“相隔這麼遠……”

“我真高興。”

“可是我有點兒害怕。不知道怎麼,我仿佛有一種預感……”

“別說了!”琦驚慌地打斷哥哥的話:“你別說了,多不吉利!就當我們什麼事情也沒有,隻是普普通通相識吧。”

他們真的就象普普通通的隊員一樣相處了。哥哥專心致誌練習他的笛子獨奏,另外還得加上為所有歌唱性節目伴奏。他們這個小小的樂隊裏,除了他這一支笛子,就隻有一把三弦和一把二胡了。那個拉二胡的甚至都不能識簡譜,須得哥哥一句一句哼給他聽,直至大體上記熟。可見哥哥是宣傳隊裏何等舉足輕重的人物。最清閑的是我,隻有一個唯一的很不重要的角色。沒事的時候,我就站在哥哥身後幫他們敲木魚,敲鈴鐺,好歹也算幫他們壯大一點陣容吧。

琦的任務不多也不少,一個獨唱,一個表演唱。她看上去依舊是那麼快樂和活潑,跟每個人都能大聲說笑,也樂意給每一個人幫忙。糾正一個動作啦,提示一句台詞啦,這一切都做得那麼自然和親切。她喜歡站在哥哥身邊幫他翻樂譜,可是一到這時候她就沉默了,常常一張樂譜半天也撚不上手指,有時曲譜明明還沒吹完,她倒是心不在焉地翻到了第二張。而哥哥總是隨機應變地遮掩過去,從來也不說她什麼。

琦開始養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習慣:她唱歌,非得要哥哥在旁邊給她伴奏,哪怕是平日隨隨便便的練習。不管什麼時候,哥哥的笛聲一起,她全部表情立刻顯得舒展和鎮靜,歌聲裏仿佛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聽上去格外寬厚和醇美。萬一哪一次哥哥不在旁邊,她的聲音就變得那麼幹澀和拘謹,甚至張開嘴巴發不出聲音。

有一次在區禮堂裏彩排,有琦的獨唱,唱的是“三杯美酒敬親人”唱到一半時,哥哥不知怎麼吹漏了一個音,琦敏感地察覺到了,跟著就張口結舌地愣在那裏,下麵的詞和曲子一句也唱不出來。滿場嘩然,琦窘得幾乎要當場哭出來。

落幕以後,哥哥對琦說:“下次,要是我再出了差錯,你唱你的,就當沒聽見。”

琦連忙搖頭:“你不知道我對你的笛聲多麼敏感,你哪怕吹錯了四分之一個音,這個音就在我心裏無限放大,直到完完全全控製了我。那時我無論如何也唱不下去了。我不能離開你的笛聲,一點兒也不能。”

“可是——”哥哥說,“要是你從來沒有遇到過我的笛聲呢?”

“那我永遠也不會唱歌的。自從我的嗓子啞了以後,要不是你的笛聲,要不是聽到笛聲之後的衝動,我不會開口唱歌。我永遠會認為自己的嗓子完全毀了。”

琦說著,第一次在大家麵前這麼衝動地望著哥哥,以至我擔心她隨時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使她和哥哥重新陷入迷亂的心緒之中。

俗話說,紙包不住火。哥哥和琦在排演中這種奇特的心靈感應,不久就被大家看出了幾分。

“琦這姑娘,倒是個有眼力的。”有一回,老舒眯縫起眼睛望著哥哥吹笛子的背影,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其實我哥哥頂沒意思,對誰都那麼不鹹不淡。”我連忙說。

老舒笑著揪了揪我的辮子:“小鬼丫頭,倒會替你哥哥掩護。”

老舒是個好心人。甚至,他熱心得過份了,居然自告奮勇地當起了紅娘,要為哥哥和琦穿針引線。

“多麼合適的一對,啊?真是天造地設。替他們把中間這層紙挑破了吧。”當著宣傳隊好些人的麵,他這麼說。

他真的去找了哥哥,問他喜歡不喜歡琦,又說他要替他們好好宣傳宣傳。“知青跟知青結合也不錯。紮根農村嘛,你們就算帶個頭了。往後啊,這樣的事不稀罕。你再想一想,要同意了,給我個回信。我再找琦談談。”

哥哥苦著臉,說不出話來。那幾天,他心情鬱悶得厲害,見了老舒總是躲著,甚至也不想跟我搭腔。他的傷口是在流血吧?這個好心然而冒失的老舒。

老舒是領導,不回話是交代不過去的。有一天,哥哥找到我,垂著眼皮說:“你把巧巧的事……告訴他吧。”

“那麼……”我望著哥哥。告訴老舒後的結果會是怎樣呢?我想。

哥哥低聲地說:“隨他吧。隨他怎麼辦。我和琦本來就不該再湊到一塊兒的。”

於是,我跑到老舒那兒,把曾經對琦說過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對老舒說了一遍。

“有這種事嗎?”老舒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真有這事,可是含糊不得的。你哥的責任不輕呐!人總要憑良心辦事的,不是嗎?這回算我糊塗,做了件尷尬事。不過——”他低頭想了想:“年輕人接觸多了也不是好事。你那個巧巧,她畢竟是……不管怎麼說,她和琦是放不到一塊兒的,一放就糟糕了。”

老舒到底是老舒,他想了個幹脆得沒法再幹脆的法子:哥哥和琦之中退回公社一個。兩人比較一下,似乎哥哥的用處更大些,除了一個小話劇,哪個節目也少不了他的一根笛子。琦呢,至多減去一個女聲獨唱。雖然心裏也蠻可惜,到底損失小多了。這麼一盤算,老舒下了決心,把琦半途調離了宣傳隊。“下次再來吧。這回嘛,縣裏經費有限,卡著人數呢!”老舒惋惜地,有點於心不忍地說。可是他沒法把真實情況明明白白告訴大家。

就這麼樣,琦又一次跟哥哥分開了。走的時候,又是大家蜂擁著去送她,她沒有機會對哥哥單獨說幾句什麼。她一路上跟大家談笑風生,顯得那麼快快活活,滿不在乎。隻有臨上車的時候,她的眼光跟哥哥閃電般地對到一起,又急忙分開,同時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一個人,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自己克製得這樣啊!我覺得我幾乎要哭出來了,為她,也為可憐的巧巧。

老舒很喜歡哥哥,他一直同情哥哥的遭遇,想幫哥哥分擔點什麼。他早先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有不少相熟的老戰友。有一次,他打聽到了百裏之外有個部隊醫院,治療神經毛病極有把握,收費也不高。“你把巧巧送去住院吧。”他對哥哥說,“那裏有我的老戰友,找他登記個床位沒問題。錢嘛,我跟公社商量商量,貼補你一點兒,你自己再另外籌劃一部分。公社也窮,沒法兒多給你。”

哥哥自然是喜出望外。他對我說,要真能治好巧巧的病,傾家蕩產他也幹了。

可是,話雖這麼說,家裏可傾的“產”又在哪兒呢?那幾年,外婆就靠著變賣點舊器物維持生活,再賣,實在是找不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了。

“天無絕人之路,有人就有辦法。”哥哥眼裏閃著亮光,信心十足地說。

那時,宣傳隊駐地附近正在建造一座規模很大的糖廠,需要招雇很多農民工幫著幹活。哥哥不跟我商量,就跑到工地上領了個號,每晚去拉板車運石子,從運河碼頭運到工地,約摸二、三裏路的樣子。要是肯下勁,一晚上掙個兩、三塊錢是十拿九穩的。

哥哥身體並不強壯,拉那麼一車石子可不是件容易事。我曾經跑到工地上去看過哥哥。他有一個搭伴,他拉,他的搭伴在後麵推。兩人都使勁撅著屁股,腰弓得象個蝦米,寒冬臘月還冒出一頭大汗。拉一趟下來,他站在我麵前呼哧呼哧喘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不行。這不是你幹的活兒。”我說。

他笑著,朝我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外婆知道了,準會心疼死的。”

“你要保密。”

“做不下來就罷手,別硬撐。”

“不會的。”

我勸不動他。畢竟我是他的妹妹。

可是我也找到掙錢的門路了。以前我跟巧巧學過鉤花,鉤出一朵一朵花來,可以拚成衣服、裙子、桌布。我想方設法托人從城裏的鉤花廠裏領來幾大包“開司米”,晚上沒事的時候,躲到區中學的門樓底下鉤衣服。那裏有唯一的一盞街燈,是通宵不熄的。有時糖廠工地上沒有石子要運了,哥哥便一晚一晚地陪著我。我鉤花,他幫我繞線。雪白雪白的毛線在他手裏飛舞,拉開,又收攏,他始終低了腦袋,那麼樣的專心致誌,仿佛他手裏拉著的是希望,是生命,是充滿了陽光和幸福的未來。哦,憑他這雙手,他不該得到這一切嗎?我想。我為他祝願著。

宣傳隊放了兩天假,讓大家回去參加年終分配。乘這空子,我們拿上老舒寫好的介紹信,把巧巧送往醫院。給醫生介紹情況的時候,哥哥斬釘截鐵地說:“隻求能除了病根,哪怕住上十年八年呢?錢,我們會掙來的,用多少隻管開口。”

那回巧巧也顯得格外高興,眯著眼睛光是笑。“這回準能治好的。”她反反複複說著這句話,仿佛對自己有一種預感似的。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全縣文藝彙演結束了。我們區裏不前不後鬧了個中遊。可是哥哥的笛子獨奏卻評上了優秀節目,在最後一場的“彙報演出”中得了個滿堂彩。當即有幾個地區和縣劇團的負責人找到老舒打聽哥哥的情況。

“不錯,不錯。”老舒拍著哥哥的肩膀,高興得滿臉是笑,“年輕人是要學樣本事好。熬著吧,隻要政治上不出什麼問題,有機會我總會把你推上去的。這年頭,人才寶貴呀!”

彙演結束,宣傳隊便也完成了曆史使命,照說應該解散回生產隊了。可是老舒不肯,覺得這麼悄沒聲兒地解散有點不甘心,沒到那份意思。他跑到區裏一嘀咕,得了個指示,用上一個月時間,在全區各公社巡回演出。那時候,電影少,戲也少,農民能看上我們宣傳隊的節目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們走到哪兒總是被當成上賓待的。

有一次,宣傳隊巡回到了琦那個公社。

從坐上拖拉機往公社去的路上,哥哥就開始吹起了笛子。他低著頭,輕輕地、嗚嗚咽咽地吹,跟誰都沒有說一句話。拖拉機聲音響得厲害,叫人沒法聽清他吹的是些什麼。但是我猜到,裏麵肯定有琦最愛唱的那支歌。

當晚在公社禮堂演出。琦沒有到後台找我們,不知道她來了沒有,我演完自己那份角色,急忙卸了妝,跑到場子裏去找她。

看節目的人很多,長條子木板凳根本坐不下,不少人是站著看的。好在是大冬天,人多了倒顯得暖和,隻是滿場裏騰騰的旱煙味兒讓人嗆嗓子。

琦在哪兒呢?她不會不來的吧?我想是不會的,除非她這天病得爬不起來。後來我終於在右邊的側門前發現了她的臉。可是等我從人縫裏好歹擠進去以後,她卻不見了。她也同時看見我了嗎?一定是的。她不願意見我,所以趕緊躲起來了。這都是因為巧巧的緣故。琦是個很敏感很自重的姑娘。

回到後台的時候,我悵悵地想著,心裏很不是味道。

我們在這個公社連演了三場。每場演出中我都要到人群裏尋找琦,可是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碰見過她。我估計她是鑽到人群最擁擠的地方了,要不然就幹脆沒進禮堂,隻是站在遠遠的麥地裏聽著。反正,這三天裏,哥哥的笛子完完全全是為了吹給她聽的,他吹的是夏夜的故事,那個發生在小河兩岸的纏綿而又動人的故事。若不是知道她在側耳細聽,哥哥為什麼要吹這些呢?他從來沒有象我似地有意尋找過她,可是他從千百人中辨出她的喘息聲了,一定是這樣。

哥哥的笛聲委宛而又蒼涼,象一個飽經艱難的跋涉者站在無邊的沙漠上,對著蒼茫大地講述他心靈的曆程。他沒有經過化妝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點兒蒼白。長長的胳膊,長長的腿,幾乎不能負載他沉鬱的心緒。有時候,他把胳膊肘盡量抬上去,腳尖跟著微微踮起,整個人就這麼向前麵傾過去,仿佛他的靈魂在痛苦不安地掙紮,解脫,要想衝破軀殼,向著靜謐的閃爍的星空飄上去,飄上去……直到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可以和另一個熱情的靈魂相遇,碰撞,迸出五顏六色的火花。

哦,怪不得琦總不想露麵,哥哥的笛聲是屬於她的,她擁有了這一樣財富,已經是足夠、足夠了。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一顆赤誠的心更可寶貴的呢?不管他們這一輩子分居在天南海北,不管他們是青絲如縷或者白發似雪,琦永遠是一個勝利者,她在精神上占有了哥哥的一切。至於別的,本來就是那些短促的、暫時的、極易得到和消失的東西,放棄了又有什麼可惜呢?

我感到害怕,感到一陣透心徹骨的寒意:我不能明白,對於哥哥、琦和巧巧三個人來說,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人在世界上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磨難和懲罰呢?將來,也會有那麼一天,這懲罰落在我的頭上嗎?因為我也同樣地渴望著生活和幸福,也有一個跟哥哥相似的、贏弱而又並不安寧的靈魂,一個受魅惑的靈魂。

離開公社的前一天晚上,散了戲,我對哥哥說:“聽說琦的村子離公社不遠,我們去看看她吧。”

哥哥想都沒想就搖頭拒絕了。

“這會讓琦傷心的。”我說。

“也許去了更傷心。”

“那麼,什麼時候才能去看她呢?”

“……總有一天。”

哥哥又含含糊糊地說到了這幾個字。他的眼光遊移不定地望著遠處,仿佛自己對這句話也沒有信心、沒有把握似的。

那一天早上,我們收拾起道具、服裝、布景,又坐上了拖拉機往另一個公社開拔。

正是數九寒天,公路兩邊的田野裏空空蕩蕩,望得見零零星星給麥苗鬆土的社員。成群的麻雀在電線上跳躍,飛來飛去覓食,發出焦急或者快樂的叫聲。村莊是一片沉寂,大約每個人都在悄無聲息地為生計操勞吧?隻有打穀場上的老牛和小牛悠閑自在,一下一下甩動著自己的尾巴,仿佛出於習慣還在驅趕著夏日才有的牛虻。

遠遠的麥田裏有個穿紅衣服的姑娘,倚鋤而立,靜靜地望著我們。看不清她的臉龐,可是那兩條格外修長和矯健的腿多麼熟悉!她向我們走過來了,一步,又一步……唉,這是我該死的幻覺,她仍然靜靜地立著。

就是這時候,坐在我身邊的哥哥猛然發現了她,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騰”地站起身來,掙脫了我的手,一邁腳就跳下了拖拉機。這一切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鍾之內,他的全部被壓抑著的感情瞬間之內爆發出來,不可阻擋地集中到她的身邊。他根本、根本就忘記了這是在全速前進的、能把人震得彈出車廂的手扶拖拉機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迫不及待地想飛過去,飛過去,和孤零零站在田野中的琦相會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再分離。這就是我的勇敢的哥哥!

拖拉機終於停下來,我心急如焚地奔回去,撲向已經摔昏在路上的哥哥。他很快就醒了過來,望著正在向做奔夾的琦。他微笑著,臉上是那種驚喜的、期待了很久很久的神情。

他試圖站起來,去抓住琦向他伸來的雙手。可是不行,無論如何不行,他的一條腿大約是摔斷了。

拖拉機把哥哥送到縣醫院。他很快進了手術室,我和琦、老舒幾個人站在門外等他。我焦急不安地盯著潔白的玻璃門,心裏湧出了許多想要對哥哥說的話。後來,他從手術室一出來,我衝到嘴邊的第一句話便是:“要是我,我也會跳下去,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他疲倦地對我笑了。

老舒放了我的假,讓我留在城裏照料哥哥。餘下的那幫人,又由他帶著周遊各公社去了。

琦也回生產隊去了兩天,說是取點口糧,可是,她回來的時候,拿出來的卻是那麼多的一筆錢。

“我把房子賣給隊裏了。床、桌子板凳,全都賣了。這錢,夠你治腿,還夠你給巧巧治病。她需要一大筆住院費,我全都知道。”

哥哥靜靜地、並不很吃驚地望著她,半天半天,才說:“以後,你在哪兒安身呢?”

琦輕輕地笑起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守著小窩過日子的。那麼大的公社,那麼大的村子,哪兒找不到避風遮雨的地方呢?春天又要到了呀!”

我說:“要是你願意,還遷回我們隊裏吧,跟我住一塊兒。”

她仍然笑著,搖了搖她的頭。“將來,你會有自己的生活的。人不應該互相妨礙。”她說。

十一

哥哥出院以後,又在家裏住了好久。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才能重新下地走路。

“又是一個春天了。”他常常凝望著天井裏的枇杷樹,若有所思地說。

這期間,我曾經坐汽車去看望過巧巧一次。她顯然神情清朗得多了,問了外婆又問哥哥,還告訴我醫院裏的許多趣聞逸事,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醫生說她恢複得很快,大約年輕生命力旺盛的緣故。

過了不久,我們居然收到巧巧從醫院裏寄的、短短的一封信。

“我好啦!醫生準我出院,可是他要家裏來人接我。他讓我自己寫信,說,這樣你們會高興的。我也很高興。”

接到信,巧巧媽激動得哭一陣,笑一陣,不知道怎麼才好。

“福氣!我們大家的福氣呀,外婆!”

“可不是嘛!”外婆眼圈紅紅地說:“老天有眼,好人歹人分得清。是好人總不能受一輩子磨難。總算盼到頭啦!”

我要跟哥哥一塊兒去接巧巧。外婆慢悠悠地說:“小妹呀,琦姑娘賣了房子給巧巧治病,這樁喜慶事,該讓她去才是。大恩大德,今世報不完,來世再報。先要叫巧巧記在心裏。”

琦要推辭,說她不希求這些。架不住我們大家勸說,她跟哥哥一塊兒去了。

他們去了兩天。這兩天又逢上綿綿的春雨,到處都是潮濕的霧氣,潮氣中卻又充溢著盈盈的生機,仿佛一切都在得到滋潤,都在膨脹,發芽,頑強地伸展軀體,在這個世界上求得一塊生存空間。

第三天,有人打門。門開了,人衝了進來,隻有巧巧一個人。她驚慌失措地揪住了外婆的袖子,連連頓腳:“他們不在了,一上汽車就不在了!就那麼一眨眼睛的工夫呀!”

外婆臉色一陣發白,然後又緩轉過來,拍著胸口說:“好乖乖,嚇得我不輕。不慌,不慌,準是一時想起什麼要緊事了,誤了開車。等等吧,下班車會回來的。”

等了一天,又是一天,他們沒有回來。有一刻,倚在門口張望的時候,象閃電從心頭掠過一般的,我猛然醒悟到:他們是再不會回來了!把巧巧送上汽車以後,他們是有意走下去,讓汽車開走的。他們不會回來了!

我奔回屋裏,趴在床上大聲哭著,痛痛快快地哭著,仿佛要把壓在心裏的一切重負在傾刻間統統拋瀉出來。說不上是讚成,是惶惑,是忐忑不安,可是我的心裏猶如春雨洗過一樣的輕鬆和明淨。終於……哦,事情終於有個結果了,雖然這並不是我所期待的結果。那麼我原來期待的是什麼呢?是哥哥跟巧巧的結合?似乎又不是,不是。生活難道就是這麼一種迷茫和令人不可預測的東西嗎?

第三天,鄰居家在交通局工作的叔叔帶來一個消息:兩縣交界處的公路上出了一起車禍。一輛卡車軋斷了橋欄杆,翻身衝下河溝。車上運的是鋼材,車廂前麵卻空出一個地方,違章搭運了一男一女兩個乘客。卡車翻身下溝的時候,鋼材從車廂後麵猛然往前衝去,把那兩個人擠軋得血肉模糊……

我暈了過去。什麼時候才醒來,家裏是怎樣一片混亂,我怎樣堅持著趕到出事地點,這一切,都已經記不清楚了。那幾天我本來就是在一片混沌和迷亂中過去的,支配我的行動的隻是下意識,我無法清晰地把這一切回想過來。

但是,有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出事地點的老鄉告訴我,被軋死的人已經分辨不清模樣,被他們就地埋了。那兩個人似乎還年輕,男的穿了一件藏藍色衣服。不過也許不是藏藍,血染得太多,不大容易看清。

我立刻回想起來,哥哥那天走時,穿的是一件草綠色上衣。我立刻回去把哥哥所有的衣服翻檢了幾遍,沒錯,是草綠色的,那件藏藍色的還放在床頭。那麼,也許,這不是哥哥和琦,是另外一對不幸的人吧?

無法斷定。好多好多年了,我都無法斷定。幾乎有一千次,我驚恐地意識到那就是他們,可是又立刻有一千次頑強地否定。哥哥和琦不應該有這麼慘的結局,他們是誠心誠意去尋找幸福的,幸福之光竟會引導他們走向死亡的天國嗎?

整整十五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哥哥和琦如今飄泊在何方。甚至,我不能斷定他們是死還是活著。可是,我在夢中常常聽到哥哥的笛聲,那嫋嫋繞繞從天邊飄下來的,悠揚、婉轉、如夢如醉的聲音。我也常常夢見他——一個清瘦、文弱的年輕人,長長的腿,長長的胳膊,頭發柔軟而略帶淺黃,嘴唇緊緊閉著,那雙撩人的灰褐色的眼睛,長久長久地望著某一個地方,好象要透過一層朦朦朧朧的東西,去尋找生活的真理。

巧巧不久就跟她媽投奔鄉下老舅那兒去了,因為她在家裏總是呆呆地望著那棵枇杷樹,望得久了,神情便有些癡迷。外婆怕她觸景生情,發了舊病,勸巧巧媽帶著她走開。臨走的那天,巧巧媽和外婆抱頭痛哭了一場,還讓巧巧給外婆磕了三個響頭。“到鄉下給你老人家燒副高燭,保你長命百歲呀,外婆!”巧巧媽難分難舍地說。

不過,我的外婆到底沒能活到百歲。臨死的時候,老人家拉著我的手不肯鬆開,反反複複叮囑說:“有朝一日你哥哥回來,到我墳上告訴我一聲,千萬千萬記著呀!”

我一直不能實現外婆的遺願,可是我一直在等著這麼一天。到今天仍然在等。每天我把小院子收拾得幹幹部淨,盼望突然有人敲門。而且,站在門外的不是哥哥一個,是他和琦,甚至,還有一個長得跟哥哥一模一樣的小人兒。

可是,可是……

院裏的那棵枇杷樹高及屋簷了,年年隻有我一個人收它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