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繡娘升天(1 / 3)

“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再倒退三、四十年,我們重新唱道情總不成問題吧?我的漁鼓簡、連廂棍、老郎板正好派上用場。想當年,我十一、二歲跟別人出門‘唱粑’,不是也能活人麼?憑你我天生的兩副金嗓子,還擔心吃不飽肚子?”邢繡娘不急不慢地說:“有道是,‘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嬌’。我邢繡娘早已成了‘肚饑好吃麥米飯,口幹好喝苦茶湯’的老太婆,有什麼樣的苦不能吃呢?”

“真的非去不可麼?王耀文實在不忍心,讓年已半百的妻子再去吃那種苦。便舊話重提道:“你拚了老命,去為一個官府三令五聲明令禁演的黃梅戲編大全。說不定,我們勞神費力地把它弄成了,結果卻永遠是一堆廢紙,永遠也沒有開禁的時候。甚至是,《黃梅戲大全》大功告成之日,就是黃梅戲徹底消失之時啊!”

邢繡娘說:“這話要看怎麼說。說得雅一點,古書上有一句現成的話為:‘天上浮雲如白衣,須臾改變成蒼狗’。風雲變幻莫測,世事難料嗬。說得俗一點,民間也有一句俗語叫:‘東邊一個催命鬼,西邊一個救命王’。有搗亂的,就一定有幫忙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邊倒,更不可能永遠朝著同一個方向。”

王耀文說:“你的意思是,黃梅戲還會有翻身的時候?”

“久晴必雨,久雨必晴,是沒有任何疑問的。我擔心的,是還沒有等到雨過天晴的那一天,我們的黃梅戲已經沒有了。”邢繡娘說:“有道是,‘有好子孫荒成業,無好子孫業成荒’。盡管有人說我是黃梅戲的創始人,我卻一直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演員、戲子。我這個以唱戲為職業的戲子,不想讓黃梅戲這份事業在自己手裏荒廢了。”

王耀文當然知道,邢繡娘在黃梅戲這個劇種中的分量。僅憑老百姓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三年易造一舉子,十年難造一江湖”,便不難看出“江湖”中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戲子”也是江湖人之一,像邢繡娘這樣的“戲子”,無疑是江湖人中的佼佼者。

盡管在那些舉人、進士當中,比邢繡娘水平高的遠非萬千,然而,俗話說得好:“和尚生得俏,打不得道士的醮;道士生得乖,做不得個和尚的齋”。甚至包括邢繡娘也相當敬佩的鄧文斌在內,也不一定能編得了這部《黃梅戲大全》。因為,它除了劇本之外,還要為唱詞配上《工尺譜》和《鑼鼓經》,以及“演出提示”之類的內容。

當王耀文在邢繡娘的反複開導下,對編撰《黃梅戲大全》的認識出現了一個質的飛躍之後,終於痛下定決心道:“編吧,寫吧,你拚了老命的編寫,我拚了小命奉陪。而且保證做到,隻出力,不討好,不為名,不圖利,這叫什麼?啊,對了,就是人們在講唐僧取經的故事時經常說的那句話‘取得經歸唐三藏,惹出禍來悟空當’。”

“耀文你放心,一定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苦。因為,在經濟上,如果你手裏的錢不夠花,我這裏還有些金銀手飾。把它們賣了,也可以維持幾年。”邢繡娘說:“在精神上,我們更是一輩子辛苦著,也一輩子快樂著。”

“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也不會去賣你自己掙錢買來的手飾。”王耀文說:“我沒有親手為你買點金銀手飾,已經是心有不安了……”

為了幫助邢繡娘實現其終身夙願,王耀文悄悄地賣掉了吳榮當年送給邢繡娘的四箱戲裝、道具。其所得之資,竟補貼了他同邢繡娘輾轉於江西、湖北、安徽八年的旅途費用。

在此期間,他們搜齊了散落於民間的、“草台班子”自行創作的劇本。隨後,再把鄧文斌這幾十年來創作的劇本加到一起,一清點,竟多達一百零八本,也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幃”。

“下一步準備怎麼辦呢?”在劇本全部搜集完整之後,王耀文問邢繡娘。

“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我準備將劇本作為表現黃梅戲藝術的一個載體。”邢繡娘說:“不是一般的載體集,而是那種集故事情節、人物性格、思想內涵,黃梅戲唱腔特點、道白特點、表演風格、鑼鼓配置等,一切與黃梅戲有關的藝術形式的總載體。”

“我不太明白,你所說的總載體是什麼樣子。” 王耀文似懂非懂地問:“你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點呢?”

“具體一點說就是,我們必須首先將劇本整理出來,再用《工尺譜》為每一句唱詞都譜上曲子和《鑼鼓經》,讓每句唱詞都有調音標記、拍號,感情術語、板式曲牌,讓每一個重要表演環節都有過門和唱、白、幫腔的位置、表演提示等等。”

“你這不是董永的老婆談天話麼?象這麼寫法,隻怕是三年五載也寫不完啊!”王耀文說:“你我都是快六十歲的人了,還有幾個三五年能活呢?”

“恐怕比你預計的時間還要長。就算是我什麼家務也不幹,沒有十年八是寫不完的。不過,時間應該夠用。因為,我準備一直寫到死。”邢繡娘神秘地一笑道:“我要把戲德、班規、行話、暗語,還有許多有關黃梅戲的東西,都寫進去。不但要寫出一本真正的黃梅戲大全來,還要給他起個文文雅雅的名字——《黃梅戲詮真》。”

“我不管什麼全真全假,隻曉得人沒吃飯會餓死,被官府發現你我都要去坐牢。沒有一個既安全又能解決溫飽的住處,別說全(詮)真,就是千真萬確也是假的。”

王耀文的一席話,說得邢繡娘無言以對。因為,坐下來寫東西,與一邊走一邊搜集資料完全不同。前者,可以一邊賣唱一邊搜集;後者,卻必須找一個既固定,又沒有幹擾的地方住下來,靜靜地寫。不僅邢繡娘自己不能賣唱賺錢,王耀文也因為要為邢繡娘洗衣、做飯、服務和避免暴露目標等,不能出去賣唱。這樣,就完全斷了維持其本生活的財源。

婆婆三年前已經去世了,小三子也跟他的姐夫做生意去了,並且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盡管負擔沒有了,積蓄也基本上花光了,家裏還有小三子的媳婦和一個小孫子——汪華雄。邢繡娘、王耀文即使丟下兒孫們不管,光他們自己也是既不能不吃不喝,也不能指望坐在牢房裏還讓他們寫《黃梅戲詮真》。邢繡娘知道,自己的那些金銀手飾至今一件也沒動。如果把它們賣掉,節儉一點花,過他個三年五載應該不成問題。眼下最要緊的,並不是孩子們的生活問題——最要緊的是找一個方便寫書的地方。邢繡娘覺得,最理想的寫作地點,莫過於自己的老家湖北黃梅的邢家大墩。但是,那裏除了“七年淹六水,十有九災年”的困擾之外,更有追查“殺人案”的憂慮。找一個幽靜的客店住下來吧,手頭連買紙的錢都困難,哪敢去花錢住店?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偷偷返回安徽青陽縣去,就住在九華街與楊家河之間的一座破廟裏寫。

因為,在那裏住宿不要錢,還有些供果可以充饑。那裏也比較偏僻,官府不易發現,環境安靜。還可以利用神櫃藏手稿,用供桌當書案。更重要,的是離孩子們住的地方比較近,無論哪一邊有什麼事,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經濟上的困難,比他們想象的要輕鬆得多。因為隔三間五地,便有人送錢送物來,而且是悄悄地送來,既不留名,也不露麵。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邢繡娘剛剛抄完三十六大本,他們花了八年心血搜集起來的記錄稿就突然不翼而飛了。

令不費解的,是門沒有開,牆也沒有打洞,錢沒有掉,米沒有丟,幾件象樣的衣物也沒有動。看來,這小偷不僅是位倒拐肘上長了毛的老手,而且是衝著書稿來的。

“到底是什麼人的消息如此靈通呢?”百思不得其解的邢繡娘,自言自語道。

“很可能是九華街當鋪的王老板幹的!”王耀文說,“三天前,我去當那副銀耳環時,王老板一眼便認出我是‘邢繡娘戲班子’裏的人,還一個勁地打聽你的下落。”

邢繡娘問:“你告訴他們啦?”

王耀文說:“我什麼都沒說,拿了錢就回來了。”

“有人跟蹤你麼?”邢繡娘又問。

王耀文說:“當時並沒發現。不過,昨天下午,我看見一個人在破廟周圍轉來轉去的。當我從山上背柴火下來時,他就走了。”

邢繡娘問:“穿的麼事衣服?”

王耀文說:“青長褂,灰禮帽。”

邢繡娘說:“不錯,一定是他。那小子還進廟燒了一炷香,進廟後鬼鬼祟祟的。”

邢繡娘覺得,丈夫太粗心大意。既然王老板認出了自己,就不該直接回破廟,可是又不忍心埋怨他。因為,為了讓自己能集中精力撰寫《黃梅戲詮真》,王耀文已經負擔起了燒火、煮飯、洗衣、補衣裳等一切瑣事。也許因為他覺得著書立說比自己更艱難。所以,他未渴先送茶,未餓先辦飯,秋驅蚊子夏打扇……為了給自己提神,他還摘了許多香噴噴的野菜,用半邊竹子引來了又清又甜的山泉。自己還有什麼權力責怪他呢?

當天夜裏,他們老倆口子都睡不著。雞叫二遍之後,他們有了點睡意。正在似睡非睡之際,“吱扭”一聲,門開了。“咚”的一聲,一包沉重東西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