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上班,廠長呂建國就覺得機關這幫人都跟得了雞瘟似的,這年過得好像還沒緩過勁來呢。就恨恨地想,今年一定要精減機關。在走廊裏,工會主席王超見麵就跟呂建國訴苦,說廠裏好幾個重病號都住不了院怎麼辦?呂廠長您得想法弄點錢啊。呂建國含含糊糊地亂點著頭說,行行,就往辦公室走,心裏直罵娘:我他媽的去哪偷錢啊?
進了辦公室,呂建國發現窗子沒關,早春的寒風呼呼往屋裏灌著,窗台上的那兩盆月季花都打蔫了。呂建國忙著關上窗子,才發現窗子的插栓壞了,就又忙著找鐵絲想把窗子擰上。
廠裏越來越不景氣,日子長長短短地瞎過著,已經兩個月沒開支了。前任許廠長讓戴大蓋帽的帶走了,據說是弄走了廠裏好幾十萬塊錢,工人們恨得牙疼。呂建國上台一年多了,也沒鬧出什麼起色來,春節前倒鬧出來兩件大事。
一件是廠辦公室主任老郭陪著河南大客戶鄭主任嫖妓,讓公安局抓了。今年鄭主任要跟呂建國訂一千多萬的合同呢,所以呂建國叮囑老郭,姓鄭的要幹什麼,你就陪著他幹什麼,隻要哄得王八蛋高興,訂了合同就行。鄭主任是個酒色之徒,那天喝多了,非要找雞玩玩。老郭傻乎乎的就真去找了兩個雞,也鬧不清是正嫖著還是剛剛嫖完,公安局的就踹開門進來了。要是乖乖地讓人家逮走,關上幾天,再罰點錢,也就沒什麼事了,偏偏那天老郭和姓鄭的都喝多了,跟公安局的動手打起來了。那個鄭主任可能是練過幾下子,還把兩個警察給打壞了,一個打成了烏魚眼,一個打得下巴脫了鉤,還一個勁瞎嚷嚷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問題就嚴重了。人到現在還沒放出來呢。郭主任的老婆又哭又叫,天天到廠裏來找,要求廠裏快快把老郭保出來,老郭是為革命工作去陪客的,是為革命被捕的。鬧得呂建國亂藏亂躲,像個地下黨。
第二件是廠裏唯一的一輛高級轎車丟了。前任許廠長買了不少高級轎車,呂建國一上台都賣了,就留下一輛車為了跑業務,怕被客戶們瞧不起。春節前,市裏管計劃生育的鍾科長的兒子結婚,說要用用車。廠裏管計劃生育的老吳不敢得罪鍾科長,就死乞白賴地跟呂建國求情,把車借出去了。誰知道開車的小梁那天接了親就沒回來,讓人家留下喝酒,等喝完了酒,暈暈乎乎地出來,車就沒了。
不光這兩件窩心的事,還有那一大幫要賬的,住在廠招待所裏不走,嚷著要在沙家浜紮下去了。這幫人吃飽了喝足了睡醒了打夠了麻將,就到廠裏亂喊亂叫各辦公室亂串著找呂建國要錢,有幾個還在呂建國家門口盯梢,跟特務似的。呂建國實在藏不住了,就和黨委書記賀玉梅在飯店請這幫爺吃了一頓。這幫爺一邊吃一邊罵,說欠賬不還是什麼玩意啊?賀玉梅賠著笑說:我們已經撒出去大隊人馬要賬了,一回來錢,馬上還大家。呂建國也滿臉堆著笑說:我姓呂的也是要臉的人,也不願跟各位耍滾刀肉啊,實在是沒錢啊。不瞞各位,我剛剛回來點錢,也得給工人們發工資啊。就快過節了,我要是一分錢不給職工發,我這個廠長還是人嘛?求各位替我想想,我給各位磕頭了,說著就四下作揖,揖著揖著就淚流滿麵了。弄得這幫人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山東的老劉苦笑道:呂廠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那就算球的了,我們先回去過年吧。於是,這幫爺們就忙著回家了。呂建國算是鬆了口氣,也忙著沒頭沒腦地過年。
呂建國年也沒過好。大年初一,郭主任的老婆又找上門,進了門就嚎,呂建國急不得惱不得,連蒙帶勸把她哄走了。大年初二,廠裏的總工袁家傑來拜年,又說起他想調走的事情。袁家傑是呂建國的同學,現在是技術上的台柱子。呂建國好話說了一火車,袁家傑陰著一張臉也沒說不走的話。呂建國心裏起火,就一下子病了好幾天,發高燒。廠衛生所還沒藥,說現在除了量量體溫血壓什麼的,別的都不行。呂建國的老婆劉虹在電廠上班,慌著把電廠的醫生請來,給呂建國打了幾天針,才算好些了,可嗓子眼還是腫腫的。
好容易過了年,呂建國一上班,就把丟車的事交給秘書方大眾辦去了。方大眾有個同學在派出所,想求那個同學賣賣力氣,快點把車找回來。呂建國則去公安局說好話,先得把那位鄭大爺弄出來再說啊。本想拉著賀玉梅一塊去,可是賀玉梅回老家看老娘了,呂建國隻好自己去,可是去了幾趟都讓公安局的嗆回來了,公安局的說:你還是廠長呢,這是什麼性質的事情啊?你還有臉找?嫖娼不說,還敢打我們,不好好治治要造反了哩。呂建國沒辦法,就又到處找關係。昨天晚上,呂建國跑了好幾家,可找誰誰都嘬牙花子,都說不好辦,吃了什麼了?撐得敢打公安局的?弄得呂建國灰溜溜的。昨天賀玉梅上班了,呂建國就讓賀玉梅去找找梁局長,請梁局長找人把那兩個混蛋弄出來。呂建國最近跟梁局長關係挺緊張,有一次開廠黨委會,呂建國說局裏就知道天天開會,不幹正事。不知道這話讓誰捅給了梁局長,還給歪曲了,說呂廠長說梁局長不幹正事,梁局長見了呂建國就直翻白眼。局裏有跟呂建國不錯的就告訴了呂建國,呂建國氣得牙疼了好幾天,可又不能跟梁局長解釋,這種事越描越黑。賀玉梅跟梁局長關係挺好。賀玉梅是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後跟著當時還是科長的梁局長當科員。後來梁局長當了局長,就把賀玉梅提拔起來當局團委書記;去年廠裏換班子,她就來當了黨委書記。
呂建國找了根鐵絲,把窗子擰上。屁股還沒坐穩,會計科長馮誌文就苦著一張刀條臉進來了,朝呂建國嚷嚷道:我這個科長不當了,廠長您另派別人吧。
呂建國笑著:你是不是過年吃多了,還沒消化呢,亂叫喚什麼?
馮科長罵道:趙明不肯交錢,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去找他,他還想動手打人呢。我這個財務科長成什麼了?我不當了。
呂建國臉上就硬了:他不是說過了年就交錢的嘛?說話是放屁呢?這事你別管了,我去找他。
馮科長苦笑:您去?怕是您也要不回來的,他就聽齊書記一個人的。
呂建國不耐煩地說:我就不相信他趙明沒錢。對了,現在有回款的沒有?
馮科長搖頭歎氣:也就是回來仨瓜倆棗,現在誰還錢啊?節前撒出去十幾個人,要回萬把塊錢來,還不夠旅差費的呢。這月的工資也還沒影呢。
呂建國想了想:催催市裏的幾家,四海商行該咱們六十多萬呢,弄回來夠開工資的了。
馮科長搖頭笑道:四海商行的趙誌高是個地痞,怕是更不好要了。我去了好幾趟,連人影也見不到。說完馮科長起身走了。
呂建國就給方大眾打電話,想問問那車找得有沒有眉目了。方大眾不在。呂建國想了想就給袁家傑撥電話,想找袁家傑談談。他不想讓袁家傑走,現在廠裏的技術還真得靠老袁呢。袁家傑辦公室也沒人,呂建國罵了一句就放了電話。門一推,黨委書記賀玉梅進來了,臉上血拉拉的好幾道子。呂建國嚇了一跳:怎麼,又幹仗了?
賀玉梅歎口氣,眼睛就紅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就坐下悶悶地歎氣。
賀玉梅兩口子最近總幹架。愛人謝躍進原來在局裏當辦公室主任,前幾年下海開了個公司,聽說挺掙錢的。謝躍進有了錢就不安分,賀玉梅管不了,兩人總打架。她是個挺要強的人,好幾回想離婚算了,可又下不了狠心。呂建國也做過工作,說你剛剛當了書記就鬧離婚就不怕別人說你什麼嘛?賀玉梅活得真是挺難的。
呂建國歎口氣,他想不出怎麼勸賀玉梅。班子裏,他跟賀玉梅挺團結,紀委書記齊誌遠和趙副廠長幾個都跟他尿不到一個壺裏。老齊和老趙原來都憋著要當書記當廠長的,恨呂建國搶了飯碗,總跟他彎彎繞。賀玉梅家裏又是這樣一個情況,天天腦袋耷拉著,心不在焉。呂建國就覺得自己挺孤立,就後悔不該當這個球廠長的。
呂建國就問:你去找梁局長了嗎?他怎麼說?能保出來嗎?
賀玉梅苦笑:我昨天晚上找他了,他說給試試。看樣子他不想給使勁的,誰讓你說他壞話來著?
呂建國罵:就是老齊那家夥亂造謠,我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的?
賀玉梅笑道:反正你是洗不清了。你這兩天找公安局怎麼樣?
呂建國歎道:一下半下不好說的,那兩個公安局的躺在醫院不出來,聽醫院的偷偷告訴我,兩人都不在醫院睡覺,早就好了,每天到醫院去一趟就是亂開藥,什麼鱉精啊太陽神啊的亂開一氣。昨天又交給我兩千多塊的藥條子,讓報銷呢。
賀玉梅恨道:真黑啊。
呂建國皺眉道:先不說這個了。老袁找你了嗎?他堅持要走,得想辦法留下他啊。
賀玉梅苦笑:你留不下他。換我也走,我聽說那家鄉鎮企業一月給他兩千塊,還不算獎金。現在咱們廠都快開不出支了,有點本事的都想往外蹦呢,袁家傑這算是開了個頭啊。
呂建國歎了口氣,我想再找他談談。
賀玉梅搖頭說:談也沒用,別看你倆是老同學,關係又鐵,現在這社會都認錢了。
兩人就悶悶的,覺得沒什麼話說了。都感到挺壓抑。
賀玉梅站起身,我去到車間看看。三車間那點活挺吃緊呢,別誤了工期啊!
呂建國想起趙明的事,就說:剛剛老馮來了,說趙明欠承包款還不給,還罵人,這事真是難辦了。我想中止這小子的合同,你看呢?
賀玉梅想了想:還是跟他談談,咱們得關著點他姐夫的麵子啊,總是常常用人家,慎重點的好。
呂建國皺眉道:可這小子也太給鼻子上臉了。我去找他談談,他要是硬不交錢,就停了他算了。有的是人想承包呢。不然工人們還覺得咱們吃了他多少黑心錢呢。
賀玉梅笑笑:那你可得注點意,那小子是個二百五。說完就走了。
呂建國心說你賀玉梅是不是激我啊,你以為我怕他趙明啊。操蛋的,我偏找他試試。他抬起屁股就要去找趙明,桌上的電話急急地響起來了。
電話是妻子劉虹打來的。劉虹說:咱們村的誌河來了,想弄點廢鋼材,你就給他弄點吧,也算咱們老三屆支援貧困地區了。
呂建國苦笑道:你說得容易!我倒是有啊?誌河是當年呂建國和妻子下鄉那個村的團支部書記,這幾年在村裏開工廠,鬧騰得挺歡實。每年都給呂建國送土特產,什麼地瓜幹兒啦、玉米碴兒啦、小米啦綠豆啦,呂建國就有點煩了,集貿市場有的是,還送這幹什麼啊,還得知他們的人情,這老鄉們是越來越精了。
劉虹不高興道:我就不相信你辦不了這事?劉虹要麵子,當年的老鄉們一找她她就幫人家。
呂建國想了想:他要多少?我這兒可也是不好過呢,還到處找米下鍋呢。
劉虹笑道:他要不多,看把你嚇的。你回來一下吧,跟誌河坐坐。咱們找個飯館吃點得了。
呂建國為難地說:我真是脫不開身啊,現在我正找人忙著往回弄車呢。
劉虹笑道:找回來也沒有你一個車軲轆啊,誌河可是等著你呢。
呂建國恨不得給妻子磕頭了:你就替我解釋解釋吧。我真是脫不開身啊。
劉虹無奈地說:那我先陪誌河喝著吧,你要是有空就來一趟。就放了電話,拔腳去找趙明了。
這幾年廠裏效益不好,在廠門口蓋了一個飯館。來了業務在那兒招待,方便,也比在街上吃便宜。蓋好了就讓銷售科承包了。誰知道,飯館弄得不像樣子,價錢還挺宰人。廠裏再來了客人,還是得到市裏的飯店去吃,飯館就冷清了。前年,銷售科就又把飯館轉包給了趙明。趙明是個滾刀肉,廠裏沒人敢惹他。前年的承包費就沒交,說是賠了。前任許廠長屁也沒敢高聲放一個,就算拉倒了。去年呂廠長上台,就重新找人承包。可是趙明把價錢抬得高高的,幾個想承包的都嚇跑了,於是還是給趙明承包了,講好每年向廠裏交十萬塊錢。春節前,趙明賴著說沒錢,過了年一定給,這又不給了。呂建國心裏竄火,就準備親自去找趙明談談。
呂建國走到廠門口,突然又停下了,他想自己去找趙明要是談崩了怎麼辦,那小子仗著他姐夫是市委常委,誰的賬也不買。這年頭反正有點背景的,都雞巴硬硬的。呂建國就多了個心眼,在門衛給保衛科打電話,保衛科有人接了電話,聽出是呂建國,就忙說:我給您找徐科長啊。呂建國聽見電話裏邊吵吵嚷嚷的,心裏就煩。這些日子廠裏總丟東西,年前四車間還丟了一台電機,保衛科長老徐從各車間抽調上來十幾個人,夜裏亂轉,徐科長的兩眼熬成了猴屁股,也沒逮住誰。可東西還總是丟。
等了一會,徐科長接了電話。呂建國說:你來一趟。就低聲說了去趙明飯館的事情。老徐笑道:行,我就來。這小子欠錢不給,還挺牛的。廠長,這事你是該出馬了。
賀玉梅進了三車間,見工人們正在紮堆說什麼呢,就笑道:上班紮堆聊天,小心我扣你們的工資啊。工人們就轟地笑起來,有人說:賀書記,您扣什麼啊?都兩個月不開支了。說著就散了。
車間主任喬亮說:賀書記啊,您來得正好,您看這事怎麼辦啊?章榮師傅病了,他兒子剛剛找來了,跟我大吵了一通,說廠裏卸磨殺驢,他爸爸幹不動了,也沒人管了。還罵罵嘰嘰的,講了些不三不四的話。要不是看在章師傅麵上,我真想揍他。
賀玉梅皺眉問:章師傅怎麼了?
喬亮苦笑道:還是他那老病。去年老漢有兩千多塊錢的藥條子沒報銷,不是廠裏沒錢嘛!這回老漢說什麼也不去住院了。
賀玉梅就心裏亂亂的。章榮是廠裏的老勞動模範,還出席過全國的勞模大會,也是市裏的知名人物了,現在弄得藥費都報不了。這事傳出去,讓人家怎麼看啊!賀玉梅硬硬地說了一句:你到章師傅家把那藥條子要來,我去找呂廠長簽字,報銷。
喬亮苦笑道:廠裏不是沒錢嗎?
賀玉梅說:有錢沒錢也得給章師傅治病。他那些年沒日沒夜地幹,累了一身的病,老了老了,連病也看不了,日後誰還幹活啊!我聽說財務剛剛進了一萬多塊錢的回款。
喬亮看看賀玉梅,眼睛就潮了:賀書記,我不是當麵奉承您,您這話叫話。現在真是沒人好好幹活了。您知道,現在連工人階級都不叫了,叫什麼?叫工薪階層。廠長不叫廠長,叫老板。真是操他媽的,都成了打工的跟資本家的關係了,還有什麼主人翁責任感啊?工人們都罵,說辦公室老郭帶人去OK,還嫖,給抓起來了。廠裏用的這叫什麼鳥人?
賀玉梅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別亂說了,你那嘴整天沒個準頭。那個姓鄭的想嫖,老郭不帶著去行嗎?咱們指著人家的合同呢。這個月的活能按時完成嗎?
喬亮苦笑道:看看吧,我也吃不準,現在大家都憋著要工資呢,沒錢大家不願幹。這半年多,我可是讓人罵著過來的啊。
賀玉梅笑道:少哭窮,你上個月賣廢鐵的錢都哪去了?聽說你賣了好幾千呢。
喬亮嚇了一跳,心說這車間裏有漢奸呢,嘴上就叫:冤死了。好幾千?我偷去啊?
賀玉梅笑道:你急什麼?我又沒說沒收你的。反正你能讓工人幹活,我就不管你。
喬亮笑道:您真是個開明領導,不像呂廠長天天黑著個臉。
賀玉梅笑說:你小子當著我罵呂廠長,當著呂廠長罵我。遲早我和呂廠長得當麵對質。你忙不忙?要是不忙,跟我去看看章師傅。
兩人就騎著自行車出了廠,到了街上,進了一家食品店,買了幾聽罐頭兩袋奶粉出來。剛剛上了車,賀玉梅就聽到有個女的喊她,回頭一看,就跳下車來,笑了:袁雪雪,你打扮這麼漂亮幹什麼啊?
袁雪雪穿得挺洋氣,騎著一輛大摩托車,趕過來就停住,笑道:老遠看著就像你們。袁雪雪是袁家傑的妹妹,原來是廠裏的車工,嫌累,前幾年辭了職,跟男人去開飯館了。聽人說她錢都掙海了,還花了幾十萬買了一套商品房呢,有人去過,說裏邊裝修得跟宮殿似的。
袁雪雪看看喬亮手裏提的東西,笑著問:你們這是去哪破壞黨風啊?
喬亮笑說:章榮師傅病了,我們去看看他。
袁雪雪皺眉道:我聽說他病得挺厲害的?就掏出一百塊錢說,你替我給章師傅吧。賀玉梅忙說:我可不給你帶這個,要去你自己去吧。
袁雪雪就笑:怎麼,還怕我髒了誰啊?就騎上摩托嘟嘟地跑了。
賀玉梅看著袁雪雪的背影,就苦笑道:袁總一肚子學問也趕不上他這個小學沒畢業的妹妹啊。
喬亮笑道:現在誰出去幹都比在廠裏傻幹強。要不袁總也要走呢。
賀玉梅看看喬亮:你也聽說袁總要走的事情了?
喬亮笑道:這種事還能瞞住誰啊?廠裏都嚷嚷開了。
呂建國和徐科長去了趙明的飯館。進了門,沒幾個人吃飯,可能是剛剛過了年的原因。兩個打扮得花大姐似的服務員正在跟一個大胡子男人亂逗呢。那個大胡子呂建國認識,是趙明的一個哥們,姓蔡,市委秘書長的外甥。
蔡大胡子起身笑道:呂廠長啊,喲,徐科長也來了。有飯局?
呂建國問:趙明呢?
蔡大胡子笑道:趙老板兩天沒來了,有事跟我說一聲吧。
呂建國說:他去年的承包費還沒交呢。什麼時候交啊?
蔡大胡子笑道:這事啊,不瞞您說,現在真是沒錢。
呂建國冷笑一聲:沒錢?鬼才相信,你告訴趙明,不交錢,廠裏就把這飯館封了。
蔡大胡子臉上就硬了,惡笑道:呂廠長,你也太凶了點吧。
呂建國火往上撞:凶?我今天就是要凶一凶了。我要是讓你們坑廠裏,我這個廠長就不是廠長了。老徐,把門給他們封了。
雅間的門就開了,趙明走出來笑道:呂廠長,這是幹什麼啊?有話慢慢地講嘛。
呂建國看了他一眼:你好容易露頭了。什麼時候交錢啊?
趙明嘿嘿笑道:煩不煩啊?不就是那點破錢嘛?都催了幾回了?我不是不想交,可眼下真是沒錢。這事我已經跟齊書記講過了。齊書記也答應了。
呂建國一愣,沒想到趙明把球踢到齊誌遠那裏去了。
趙明一臉不耐煩:呂廠長,都是公家的事,您這是何必呢?
呂建國道:那好,我跟齊書記核實一下再找你。老徐,咱們走。就轉身出來了。走出好遠,老徐苦笑道:廠長,就這麼算了?呂建國眼一瞪:算了?我先看看老齊是怎麼亂答應的!就大步走了。
呂建國去了齊誌遠的辦公室,齊誌遠不在,在走廊裏迎麵碰到了袁家傑。呂建國笑道:我一上班就找你,去哪了?
袁家傑皺眉說:我去四車間了,我想走之前把這批活弄完。
呂建國笑道:誰說同意你走了。真事似的。
袁家傑不笑:廠裏真要是不同意,那我就辭職。
呂建國怔住,呆了呆,就問道:你真是鐵心了?
袁家傑看呂建國一臉淒楚,就歎了口氣,動情地說:建國,你跟我一塊走吧。這個破廠有什麼呆頭啊?你這個破官有什麼當頭啊?
呂建國搖搖頭,空空地一笑:家傑,我可真不是舍不得這個破官。說實話,自上台那天起,我就後悔得腸子都疼了。我是沒臉走,廠裏現在這種樣子,兩千多工人盯著咱們呢,還指著咱們這幾塊破雲彩下雨呢。我現在走了,我算怎麼回事啊?就算是今後發了大財,我也沒臉見大夥兒了。
袁家傑一愣,冷笑一聲:你是說我吧?就生氣地轉身走了。
呂建國愣愣地看著袁家傑的背影,一時想不出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苦苦一笑,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剛剛坐下,門一開,齊誌遠笑嘻嘻地進來了。呂建國忙說:我正找你呢。
齊誌遠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笑道:你去找趙明了吧。我剛剛聽老徐說了。
呂建國看了齊誌遠一眼:我正要問你呢?你答應趙明不交錢了?
齊誌遠笑道:我是他什麼人啊?我替他擔保啊?沒有的事。
呂建國說:那我今天就停了這小子,把門給他關了。
齊誌遠忙說:廠長,咱們不能跟他來硬的啊,他姐夫是市委常委,咱們惹不起啊。
呂建國看看齊誌遠:老齊,咱們都窮成這樣了,還怕什麼常委不常委的?這十萬塊錢,夠全廠發獎金的了。你去告訴趙明,他要是兩天之內不把錢交來,就叫他滾蛋。
齊誌遠臉一紅:你別火,我去跟他說說,也許這小子手裏是沒錢。
呂建國說:他愛有錢沒錢,沒錢就去給我借,反正得交。
從章師傅家裏出來,已經快中午了。賀玉梅和喬亮半道上分了手,在小飯館吃了飯,她就去了謝躍進的公司。這幾天謝躍進真是給鼻子上臉,有時半夜也有女人往家裏打電話,弄得賀玉梅心裏起火。昨天晚上兩個人吵起來,還動了手。她知道謝躍進的公司裏有一個叫方晶的女孩,最近跟謝躍進打得火熱,整天粘粘糊糊的。賀玉梅決定去公司看看,順便問問妹妹賀芳。
賀玉梅想來個突然襲擊,輕手輕腳進了謝躍進的辦公室,謝躍進正躺在沙發上打呼嚕,嘴角還淌著口水,挺難看的睡相。腦門上兩道子傷痕,那是昨天晚上讓賀玉梅抓的。賀玉梅正要悄悄出去,就聽到有人在她背後笑道:姐,你來了。
賀玉梅回頭一看,是妹妹賀芳。賀芳手裏拿著一張電報,看看躺在沙發上的謝躍進,就把電報放在了謝躍進的辦公桌上,回頭低聲對賀玉梅說:有事啊?
賀玉梅就轉身走出來,姐妹倆進了賀芳的辦公室。賀芳前幾年在農村幹得不耐煩,就進城投奔姐姐,賀玉梅給她找了份臨時工,一邊讓她上夜大讀書。她讀完了夜大,就來姐夫這裏當了公關部主任,天天打扮得花大姐似的,跟剛進城那會兒判若兩人。賀玉梅常常感慨這城市真是把賀芳同化了。
賀芳給賀玉梅衝了一杯熱奶。賀玉梅笑道:我喝不了這東西,你還是給我衝杯茶吧。
賀芳笑道:你總是趕不上潮流,這東西美容。
賀玉梅接過賀芳遞過的茶,呷了一口,笑道:你上次見過的那個怎麼樣啊?也不給個信,人家都等不及了啊。
賀芳笑道:我早就把他忘了。他長得什麼樣來著?我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了。說著就咯咯地笑起來。
賀玉梅就不大高興,都二十八歲了,見過的男人快一個排了,沒有一個看上眼的,也不知道她心裏憋著嫁給誰呢?她好像也不著急,真讓人摸不透。剛剛進城幾年,就比城裏人還城裏人了啊。為這事賀玉梅跟謝躍進說過好幾回了,讓他幫著賀芳找一個。謝躍進答應得挺好,可就是沒動靜,對這個小姨子的終身大事似乎沒放在心上。
賀芳問:你找我們謝總有什麼事啊。
賀玉梅笑道:什麼謝總謝總的,他是我男人。
賀芳臉一紅,也笑了:我幾乎都記不得你們是兩口子了。
賀玉梅想問問謝躍進最近的情況,可是張不開口,這種事不好跟妹妹講的。可要是不問問,心裏又放不下,就說:小芳,你姐夫是不是跟你們公司一個叫方晶的挺那個的啊?
賀芳一愣,就笑:挺哪個的啊?你說什麼呢?
賀玉梅就皺眉道:你姐夫那人愛花花,你可替我盯著點啊。
賀芳臉一紅,說:姐,讓我說你什麼好啊。姐夫幹的是生意,生意場上的事離得開吃喝玩樂嗎?你真是的,那個方晶是什麼層次啊,虧得你還能想到她身上去,真是抬舉她了。
賀玉梅就笑:嗬,嗬,我這才說他幾句,你這個當小姨子的就吃勁了。不說了。就站起身說:我今天是有事找他,明明的學習最近下降得厲害,學校找了我好幾回了。我想讓他去學校一趟,跟老師說點好聽的,哄哄人家。
賀芳就笑道:姐夫天天忙得恨不得長出四隻手來,這事你還煩他啊!你自己去辦辦不就行了嘛。
賀芳送賀玉梅下了樓就回去了。賀玉梅拐彎去了百貨公司,想去給自己買一件風衣,上次她看中了一件,淺綠色的,一千三百塊錢。她想買,又怕穿出去讓廠裏人說閑話。最近她咬咬牙,還是想買下來。謝躍進開的這個公司,也沒見他怎麼費勁,可錢就掙得流水似的了。賀玉梅知道,實際上是市委的頭頭在後邊撐著腰呢。賀玉梅恨得不行,廠裏的工人們死幹活幹,也掙不來多少,錢就都讓謝躍進這些人掙去了,這世道可真是有點不講理了啊。謝躍進月月提回好些錢來,開始賀玉梅還挺高興,後來就害怕了,她擔心遲早謝躍進得讓抓進去。
賀玉梅到了百貨公司二樓,售貨員說那種風衣早賣完了。賀玉梅心想這年頭有錢的還真是不少呢,就怏怏地出來。走到存車的地方,剛剛把車子推出來,就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就笑了。
呂建國中午在廠食堂吃了點,躲過了飯口。他怕跟誌河喝酒,那家夥太能喝,每次都得把呂建國灌醉。呂建國不喝,誌河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理直氣壯地不高興,還使性子。兒子呂強背後就罵,說農民都這樣,你越對他客氣,他就越上臉,就敢在你家地毯上大模大樣地吐痰。開始呂建國不愛聽,可漸漸地也特別煩村裏那幫鄉親,尤其煩誌河。進了家,渾身酒氣的誌河正躺在呂強的床上,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大腳片子朝著門,襪子也扒了,一股汗臭在屋裏彌散。呂強沒在家,一定是躲出去了,大概又跟女朋友跳舞去了。呂強大學沒考上,小小年紀開始亂搞對象了,氣得呂建國沒話說。劉虹還挺慣著呂強,兩人就這麼一個兒子。
桌上留著劉虹寫的一張條子,說她有事到廠裏去了。呂建國看了就輕手輕腳地躺到沙發上,閉著眼想廠裏的亂事。想著想著,腦袋就沉了起來,剛要睡著,就有人敲門。他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方大眾滿頭大汗地跑進來,笑道:廠長,車找到了。
呂建國馬上精神了,又噓了一聲,壓著嗓子問:真的?你這個同學還真辦事。
方大眾朝呂建國伸手:廠長來根煙抽。我的煙扔在派出所了。
呂建國忙打開抽屜,掏出一包紅塔山,扔給方大眾:獎給你了,快說說。
方大眾低聲說:媽的,就是結婚時來的那幫人中一個小子偷的,把車賣給郊區的下窪村了。真他媽的膽大,把牌子換了就開出來了。也該著,派出所的去調查的時候,那輛車就在村邊上停著呢。
呂建國高興地說:現在怎麼著呢?
方大眾說:派出所讓去看車呢。
呂建國急道:那你就去一趟吧!
方大眾笑:那我就去一趟。不過得請派出所的一頓吧,人家挺辛苦的。
呂建國說:行。你就看著辦,也別太那個了,咱們是窮廠,工人們掙點錢血苦的,不容易。財務上也就一萬多塊錢,還是剛剛追回來的呢。
早春的太陽明晃晃的,可是一點也不熱烈。風倒是挺寒的。呂建國一路上打了好幾個噴嚏,就覺著今天又不順。他這些日子挺迷信的,總覺得要出點什麼倒黴的事。
呂建國昨天晚上在家裏跟誌河喝了一場,又差點被灌趴下。誌河一身高檔服裝,要不是那口土話,真像個城裏的大款。誌河一個勁誇呂建國,說當年村裏那些知青,就數呂建國有出息。呂建國聽得挺受用,就迷迷糊糊地喝多了。誌河就提出要十噸鋼材,呂建國酒就醒了些,說這種事他一個說了不算,得跟書記商量商量。誌河就有點不高興:你當廠長還說了不算啊。劉虹也在一旁說:建國你就給辦辦嘛!呂建國不好當著誌河的麵頂劉虹,就說過兩天我給你話吧。現在廠裏有幾件爛事,等我處理出個眉眼來。誌河就取出一個大信封,厚厚的往呂建國懷裏塞,說是讓呂建國買幾包煙抽。呂建國酒就全醒了,忙說:咱們不鬧這個,還不定辦成辦不成呢,要是來這個就成經濟的事了。誌河就尷尬地看劉虹,劉虹笑道:誌河啊,建國可不是當年在鄉下偷雞的時候了,現在看不上這幾個錢了。呂建國嘻嘻笑,沒說話,心裏罵劉虹愛小便宜,自己幹這個要是傳揚出去,在廠裏就沒法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