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睜眼,都快八點了,呂建國心裏一緊,趕快爬起來。
呂建國昨天晚上又跑了大半夜。這幾天廠裏的事情多得要死,呂建國覺得自己都快成掐了腦袋的蒼蠅了,一天亂飛亂撞,連個方向也找不著。
廠裏拖欠增值稅,國稅局的上個星期把廠裏的那輛豐田車給開走了,說是要拍賣抵稅錢。聽說同時還把製藥廠的一輛車也開走了。說是也要拍賣。緊接著供電局來了兩個收電費的,說廠裏已經拖欠了半年多的電費了,再不給就停電了。呂建國賠著笑臉說了半天好話,可那兩個收電費的臉上一點也沒有放晴。呂建國讓辦公室陪著去吃飯。這兩人平常吃得歡著呢,這一回卻說什麼也不去了。呂建國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下午供電局就把電掐了。這一下廠裏就更亂,鍋爐不能燒了,車間正忙著一批急活呢,也停了。氣得幾個車間主任跟呂建國亂罵。
呂建國這幾天晚上像個夜襲隊,總是出去活動,忙著找人求情。找供電局,也找國稅局,可都找不下來。供電局根本不照麵,前天晚上,呂建國和廠辦主任老郭扛著一筐蘋果摸到供電局長家,局長家的那個小保姆神氣得什麼似的,翻著白眼兒說局長不在家,連門也沒讓他們進去。呂建國隻好跟老郭扛著那筐蘋果下樓,老郭一步沒踩住,連人帶筐滾下來,於是滿樓道都是蘋果了,呂建國嚇得扶起老郭,問摔著沒有。老郭哎喲了幾聲說沒事,就彎著腰撿蘋果,呂建國說:“算了算了,讓人看見算什麼啊?”就拉著老郭跑了。
昨天晚上,呂建國跟著他在市委辦公室當主任的同學張大年,去找了國稅局長。國稅局長姓姚,是剛剛換的新局長,挺橫,跟張大年倒是挺熟的。大概是看著張大年的麵子,沒跟呂建國耍態度,隻是說現在市裏有好幾家欠稅的,這次一定要拍賣,要教育教育那些拖欠稅款的企業,就算是殺雞嚇猴了。呂建國忙說:“姚局長,您要真是拍賣了,我們廠豈不是真沒麵子了嘛?我們總也算是國有大企業啊。”姚局長笑嘻嘻地說:“要是不治治你們,國家也就太沒麵子了,是國家的麵子重要,還是你們廠的麵子重要呢?”噎得呂建國幹瞪眼,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就灰溜溜地回來了。回到家,廠職工醫院的曹院長正苦著一張臉在門口等著他呢。最近廠裏決定,把托兒所、小學校、職工醫院什麼的都交到市裏去,這也是市裏的意見,為了給企業卸下包袱,搞分流。市裏的幾個大廠一塊搞,聽說別的廠都快搞完了,呂建國這裏還沒敢動呢。黨委會上倒是定了,可還沒宣布呢,廠裏就傳炸了。於是,老師們也不好好上課了,醫生們連病也不看了,托兒所的也不看孩子了,真是亂套了。曹院長進屋就說:“呂廠長,您把醫院劃到市裏去,我們的工資可不能降啊。”說著,聲音就抬高了,眼睛也紅紅的。呂建國看著曹院長那一頭白發,心裏就一陣不好受,曹院長在職工醫院幹了幾十年,兢兢業業的,這次大概是真傷了心。呂建國賠著笑臉安慰了幾句,說還沒定呢。就是定了,也不能讓大夫們吃虧啊。曹院長問:“廠長,廠裏辦了這麼多年醫院,怎麼說不辦就不辦了啊?”呂建國已經困得稀裏嘩啦了,打著精神又跟曹院長講了一個多小時的改革道理,總算把半信半疑的曹院長哄走了。看看表,都下兩點了,衣服也沒脫,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死過去了。
呂建國跑進廚房,亂七八糟地擦了把臉,又打開冰箱,抓了塊方便麵,嚼著,就出了門。到了樓下,把最後一口吞下去了。嗓子撕撕拉拉地疼,他知道自己這幾天真是上火了,心裏就咬牙切齒地恨老婆劉虹。
這幾天呂建國跟老婆打架呢。起因是老婆讓呂建國調到電廠去。劉虹是電廠的辦公室主任,有點小權力,而且跟廠長書記處得不錯。劉虹說她跟廠長書記都談好了,電廠準備安排呂建國到技術處當副處長。呂建國知道老婆為自己的事費了心思。心裏不想去,嘴上又說不出不去的理由來,吭吭哧哧的。老婆就竄火了,說你呂建國怎麼像個肉蛋啊?呂建國也火了,說我就是肉蛋了!前天晚上吵了半夜,老婆一生氣回娘家了。兒子呂強也像個小反動派,跟著老婆一塊吵吵,說呂建國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冒,手裏有好好的技術不用,當什麼破廠長啊?好像幾輩子沒當過官似的。連工資都開不出來了,還擺什麼臭架子啊!呂建國氣得直翻白眼。
這些日子呂建國心裏亂亂的像長了草。不光是國稅局和供電局這兩檔子事,市委也盯上了呂建國,總想讓章東民的環宇廠兼並紅旗廠,大概是想鬧出點改革國有企業的經驗來。昨天市委書記和梁局長把呂建國找去談了整整一天。中心的意思就是讓呂建國同意讓環宇廠兼並。呂建國咬緊牙關就是不表態。方書記後來就笑:“呂建國你回去好好想想。按說現在是政企分開,市裏不好表什麼態。可是你們現在已經快破產了,還硬撐著麵子幹什麼呀?市委也是為你們好嘛!”呂建國苦著臉說:“我一個怎麼好表態啊?廠裏好幾千人呢,得讓大家想通了呀?”梁局長笑道:“怕不是職工想不通,是你們當幹部的想不通吧?你們這些廠領導是不是擔心烏紗帽啊?”呂建國聽了心裏直罵,操你媽的,誰想當這個廠長啊?好像有什麼油水似的呢。嘴上卻苦笑道:“梁局長,不能說沒有這方麵的問題啊。”
呂建國騎著那輛破車出了門,晨風呼呼的,挺涼。太陽溫吞吞地粘在天上,像塗了一層蠟似的,白光光的卻沒什麼溫度。呂建國縮了縮脖子,趕緊使勁蹬車子,就聽到“啪”地一聲,車鏈子斷了。氣得他跳下車亂罵了幾句。沒一年的工夫,他已經丟了三輛車,他知道是有工人在算計他。這輛破車還是從舊貨市場花了三十塊錢買的,好歹把閘弄了弄,就騎上了。劉虹還嫌他丟份兒呢:“你不怕給你呂建國丟人,也不怕給呂廠長的家屬丟人啊?”呂建國說:“別看車子破,上車就有座嘛。”可這破車總是壞,上個星期剛剛換了前胎,今天鏈子又斷了。呂建國氣呼呼地把車子推到住宅區的外麵,那裏有修自行車的,是廠裏的退休工人老馬擺的地攤。紀委書記齊誌遠說他找老馬給修過一回車,也就是拆了拆,上了點油,就硬要了三十塊錢。齊誌遠氣得罵:“要不是看他是個退休老工人,我非得給物價局打電話,讓人來抄他的攤子不可。”呂建國聽了,覺得這個老馬是有點黑。可今天躲不過去了,就把車子推到老馬這裏來了。遠遠地看到退休工人周鐵拄著拐棍正在跟老馬說話呢,呂建國心裏就緊張。周鐵是建廠時的工人,當過省勞模,脾氣倔得能把人頂個跟頭。這幾年脾氣更大了,常常為丁點事就跑到廠裏罵大街,雖然沒跟呂建國吵過,可呂建國也怵他。
老馬剛剛出攤,一邊擺弄工具,一邊跟周鐵嘻嘻哈哈地說什麼呢。老馬看到呂建國就笑了:“廠長,您這是第一份生意。”呂建國先朝周鐵笑笑:“周師傅,老沒見您了。”周鐵也點點頭:“呂廠長,您這破車真該換換了。”呂建國忙說:“可不是,淨壞事。這不鏈子又斷了,馬師傅麻煩您了。”老馬笑道:“放這吧。”呂建國看看表,皺眉道:“馬師傅,我可是等不及了,我中午下班來取吧。”周鐵用拐棍敲敲呂建國的自行車,笑道:“這破車讓老馬全麵檢驗一下吧。”老馬打量一下:“真是得全麵弄弄。”呂建國心裏一緊,心說準又是想宰人了。又想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也顧不上跟老馬周鐵廢話了,說了句:“您看著辦吧。”轉身走了。
呂建國急著上班是為了停電的事,想找齊誌遠商量商量,讓他也找熟人講講情。齊誌遠這些日子也不好好上班,到處跑,可能是聽到兼並的風了,正活動著想調走呢。呂建國知道齊誌遠也不好調,現在哪也不缺人,齊誌遠又舍不得他那個級別,高不成低不就的。其他幾個副手大概也聽到什麼動靜了,也暗著跑自己的事。賀玉梅已經病倒了一個多月,聽說她跟丈夫已經打成了一鍋粥。現在廠裏整個就耍呂建國一個人。
呂建國走到廠門口,看到廠對麵那三棟住宅樓出來幾個民工,在路邊的攤上狼似的吃油條。有個黑臉漢子正在埋頭喝豆漿,手裏舉著一大掐油條,讓人看著眼暈。這家夥是包工頭手下的一個工頭,聽說一頓飯能幹掉五十個包子,經常把一些民工教育得嗷嗷亂叫。呂建國看著那樓房,心裏一陣犯堵。
廠裏蓋了這三棟住宅樓,成了呂建國的心病。他上台已經一年多了,到現在還沒把房子分出去呢。不是他不分,是蓋房子的不交工,也不交鑰匙。還派了黑臉漢子帶著十幾個民工天天住在樓裏,廠裏有人進去他們就往外打。呂建國幾次找包工頭交涉,那個長著一顆大腦袋的包工頭兒,凶得像個黑社會,每回都是酒氣烘烘地歪著脖子瞎嚷:“你們再不給錢,老子就把這樓賣了娘的了。老子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也不管呂建國怎麼說,大腦袋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跟錄音機似的,好像他不會說別的了,真他媽的嗆人肺管子。大腦袋姓馮,呂建國聽人說馮大腦袋原來是安徽的一個農民,前些年醒得早起得早,早早地就把地扔了,幹開了包工頭,現在手裏有上千萬了。
這房子是前任許廠長蓋的,還收了每個申請住房的工人一萬集資款,說是廠裏掏大頭,職工掏小頭。可是房子蓋起來了,錢卻不夠,誰也不知道這錢都幹什麼去了。房子還沒蓋好的時候,許廠長就辭職去了海南,聽說是搞什麼公司去了。後來廠裏忽然來了幾輛警車,嗚嗚叫著,挺嚇人,把兩個會計銬走了。原來許廠長犯了事,正審著呢。那兩個會計也有事,跟許廠長說不清楚。交了集資款的職工都急了,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蓋好了,住不進去。有十幾個就聯合起來去砸鎖,準備強行搬入。可是馮大腦袋不幹了,說你們廠子還欠著錢呢,不交錢,別想住。工人氣得亂嚷:“我們早就交錢了。”馮大腦袋赤眉急眼地罵:“操你們的,你們交給誰了?交給鬼了?”一連吵了好幾天,那天兩邊就動手打起來。結果,兩邊都有受傷的,驚動了公安局。公安局也斷不清這官司,幹脆就不管了,說你們還是找法院吧。
法院傳了兩邊幾回,看來也是難辦,就黑也不說白也不說了,到現在也沒個意見呢。房子就這麼空著,每天晚上十幾個漢子守著,就在裏邊吃喝拉撒睡。還有個家夥天天半夜唱梆子,尖細細的嗓子學女聲唱法,跟讓人掐住脖子似的,鬧得生活區裏的好多人睡不著覺,就罵呂建國是個窩囊廢,連個房子也要不回來。
交了錢的工人著急,還去市委找了幾回,也沒找回什麼喜興話來。聽說馮大腦袋跟市委的幾個頭頭兒好得哥們兒似的,沒交上錢的職工看笑話,有人解氣地說:“誰讓你們有錢呢。”
呂建國剛剛到了辦公樓外,就聽到樓裏邊有個女的在扯著嗓子唱語錄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呂建國心裏直發怵,他知道今天又過不好了。這個唱歌的叫楊婷,是六七年的中專畢業生,家庭出身高,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給揪了出來,說她寫了反標。那時候也沒有人負責,就稀裏糊塗地給判了十五年。鄧小平上台那年才放出來,可人就神神經經的了。廠裏先是給她安排了一個看大門的活,可她總跟保衛科的人吵架。保衛科長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還沒說話,楊婷就把門關上了,說要跟保衛科長睡覺。把保衛科長嚇得魂都跑了,說什麼也不要她看大門了。交到廠裏,廠裏也沒辦法,就讓她掃樓道。也不管她掃不掃,反正到時候就給她開工資。這些日子,廠裏沒發工資,楊婷就總到廠部來找領導,各辦公室亂串,亂喊亂叫亂砸東西,攪和得黨委連個會也開不安生。呂建國跟她談了一回,讓她把臉都抓破了,上個月還拿著一塊磚頭把賀玉梅辦公室的玻璃砸了,氣得賀玉梅叫保衛科把楊婷抓起來。保衛科長苦著臉說:“這女人是神經病,誰敢抓她啊,誰抓她就跟誰脫褲子。再說她受了那麼多年的罪,就甭跟她一般見識了吧。”賀玉梅也沒了脾氣。就讓財務處先弄點錢給楊婷發了工資。消息傳出去,氣得工人們亂罵:“我們幹了活,還不如一個神經病呢。幹脆我們也一塊瘋吧。”
呂建國硬著頭皮進了辦公樓,聽到楊婷又在唱樣板戲:“這個女人啊不尋常……”呂建國聽得心裏直罵:這個女人就是你!上了二樓,就見楊婷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穿著一件大紅的毛衣,身上還有好些土,像是在哪摔了一跤,頭發也亂亂的。呂建國知道他今天是無論如何躲不過了,就迎過去,笑道:“楊大姐,你可是真早啊。”說著話,就站住了,他怕一開門,楊婷就得跟進去,那今天他什麼也別想幹了。楊婷看著呂建國,嘴裏不唱了:“呂廠長,這個月的工資還不發啊?革命群眾都要餓死了,你們是不是為人民服務的?”呂建國心裏就有氣:你一點也不瘋,提起錢來你比誰都清楚。嘴上卻笑道:“發,誰說不發了。過幾天就發。”楊婷盯著呂建國:“你可不能騙我。”呂建國笑道:“我向毛主席保證。這總行了吧。”楊婷點點頭:“行了。”轉身走了,一路唱著:“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學習雷鋒好榜樣……”呂建國看著楊婷的身影,心裏酸了一下,心想這個女人,這一生真是毀了。
進了辦公室,呂建國就抓起電話,給齊誌遠打。齊誌遠的辦公室沒有人。呂建國又給他家掛了一個,也是沒有人接。呂建國就生氣了,這齊誌遠真是指望不上了。他想了想,又給賀玉梅家打。他想問問賀玉梅好點沒有?看能不能讓賀玉梅的丈夫謝躍進托個熟人跟供電局說說。呂建國撥了兩遍,電話總占線,就煩躁地放下電話,心想準是謝躍進又在電話裏談生意呢。想到謝躍進,呂建國就替賀玉梅發愁,又覺得這時候找謝躍進談托人的事,有點不合適。
賀玉梅最近跟謝躍進算是鬧翻了。賀玉梅要離婚,可是謝躍進不想離。呂建國也是從心裏瞧不上謝躍進,賀玉梅跟這麼個人過一輩子算是怎麼回事啊?聽說謝躍進跟賀玉梅的妹妹賀芳還有一腳,去年把賀芳的肚子都弄起來了,去醫院做了人流,什麼東西啊!早他媽的該離。可這話呂建國講不出來,廠長鼓勁讓黨委書記離婚,傳出去才好聽呢!那個賀芳一天打扮得妖妖的像個雞似的,聽說還跟市裏某個頭頭兒靠得挺親熱。
呂建國正亂想著,銷售處長老於和總工袁家傑推門進來了。老於一進門,就又搓手又跺腳地說:“建國,你這屋裏跟冰窖似的啊。你也弄個爐子升個火。”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大學同學,私下裏跟他沒上沒下的。
呂建國笑道:“昨天晚上還夢見跟你們在一起喝酒呢,真暖和啊。”老於亮著一張大嗓門哈哈笑:“建國你真是革命的樂觀主義者。還喝酒呢?咱們都快喝西北風了。我聽財務處說,這個月的工資又怕是夠嗆了。”呂建國驚訝地說:“不對吧,前幾天不是剛有回款了嘛?”老於一撇嘴:“什麼啊,都讓銀行給扣了。這點錢,還不夠咱們欠人家的利息呢。這事你不知道?”呂建國罵:“我知道個屁,這幾天我連財務處的麵也不敢照。財務處天天堆著一幫要賬的,跟他媽的黃世仁似的。”老於笑道:“我們家也是天天一大幫,我們搞外協加工也欠一屁股賬呢。這不今天玉縣又來了幾個要賬的,硬拉我去喝酒,還讓我請你一塊去呢。你去不去啊?”呂建國忙擺手:“行了行了,老於,你別往裏裝我了。你還嫌我不亂是怎麼著?你自己去喝吧。要讓楊婷看到了,又該給我念毛主席語錄了。”袁家傑哈哈笑:“看把你們兩個嚇的。喝酒還不是好事?就是沒有請我的。”呂建國瞪了他一眼:“家傑,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老於問:“廠長,你昨天晚上找國稅局了?”呂建國泄氣地說:“找了也沒用。他們咬牙切齒非要拍賣,咱也不怕丟人了。”老於苦笑道:“到這份上,丟人也不怕了。我想過,咱們盡快弄點錢,拍賣的時候,讓人以私人名義買回來就是了。”呂建國搖頭:“你說得輕巧,咱們可得有錢啊?”袁家傑問老於:“咱們撒出去討債的有什麼戰果嗎?”老於咧嘴:“戰果個屁啊!小孫昨天回來了,小臉黃黃著,見麵就罵,說他去的那幾個廠子廠長連麵也不照,就派個小姐跟他窮對付,總想給他使美人計似的。”呂建國苦笑:“怎麼辦吧?我現在算是想透了,在咱們廠,要想整治誰,就讓誰當這個廠長。前幾天晚上下班,我剛剛說要上樓,就看到東北那幾個要賬的正在我們家樓門口蹲著呢。嚇得我在外邊轉到九點才回去。進了屋也沒敢開燈,整個像一個特務了。”老於又問:“你找供電局了嗎?這電什麼時候給啊?要是凍壞幾個,可真是好看了。這供電局也真幹得出來,偏偏在大冷天停電。”呂建國長歎一聲:“那個王局長根本就不照麵,我去了三回了,都找不著人。媽的,現在有點權就操蛋。”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隻聽到小北風呼呼地從窗子外麵往裏鑽,屋子裏冷得很。袁總用力搓搓手:“建國,咱們這技術改革還搞不搞了?現在半截停著,一點錢也沒有了。真是應了那句話了,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啊。現在咱們廠的產品已經快咽氣了。”
呂建國看著袁家傑,心裏一陣難受。心想也許自己真把袁家傑給害了。呂建國剛上台的時候,袁家傑想去鄉鎮企業,那邊高薪聘他,生生讓呂建國給拉住了。現在企業這麼不死不活的,呂建國總覺得對不住袁家傑。
老於想了想,好像挺不好張口地笑道:“廠長,我倒是有個餿主意。”呂建國看他一眼:“你說。別管餿不餿的,說。”於處長看看袁家傑,對呂建國說:“廠長,蓋的那幾棟樓,分也分不了,不行就賣了算了,該給誰退錢的就給誰退錢,剩下的錢,咱們能幹點啥就幹點啥了。你說……”呂建國一愣,忙搖頭:“不行不行。胡鬧,好幾百戶呢,就等著住這房子。咱們給人家賣了,損不損啊?你這真是餿主意。”老於苦笑:“反正現在包工頭不交房,法院也不說明白話。”呂建國還是搖頭:“不行。”
於處長和袁家傑就互相看看。這件事是他們兩個昨天談好的,今天一早來找呂建國商量,不想卻碰了個釘子。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窗外的風大了,呼呼地推著窗子,弄出一陣陣讓人心亂的響聲。呂建國感覺有些煩,他又想起了兼並的事,剛想跟這兩個人通個氣,門就推開了。辦公室主任老郭進來了。郭主任看袁家傑和老於在屋裏,就笑道:“正好幾位都在,我說個事。五車間幹私活,有人反映到我那裏去了。廠長,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吧,真該殺一儆百,不然真是沒章法了。”
呂建國嘴上問:“屬實嗎?”心裏就罵五車間主任老馬,真他媽的混蛋。老馬幹私活,給工人們分錢的事,呂建國早就知道,他偷著敲打過老馬,別讓人反映上去。結果還是捅到了老郭那裏了。老郭跟齊誌遠好,肯定會跟齊誌遠亂講的。
袁家傑不高興地看了呂建國一眼:“廠長,這個老馬得處理一下。去年他就幹了好幾回了。不給他點厲害看看,他真是沒記性呢。”呂建國一拍桌子:“反了媽的了!我去看看。”
呂建國帶著郭主任去了五車間。
一進五車間,就看到工人們正在三人一群兩人一夥地坐著亂說亂笑呢。車間角上,一堆人在打撲克,嗷嗷叫著。這兩天停電,工人們就這麼閑呆著。老馬紫著一張臉,正在罵街呢,一抬頭,見呂建國跟郭主行進來,就不吭氣了。工人們也看到了呂建國,打撲克的就悄悄收了攤子。
呂建國黑著臉,四下看看,吼了一聲:“馬國光!”老馬悶頭一聲:“廠長。”呂建國冷笑道:“你小子膽不小啊?幹私活了?”老馬怔怔地看看呂建國,突然吼起來:“廠長,你幹脆把我撤了算了,我他媽的不幹這個倒黴的差使了。我算個什麼東西啊?”說完,就抱著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了。工人們也都靜下來,怔怔地盯著呂建國。
呂建國火了:“你他媽的嚇唬誰啊?你不幹?你以為你是給誰幹呢?我問你幹私活沒有?”老馬抬起頭,眼睛濕濕地看了呂建國一眼:“幹了。我不能讓大家餓著啊。幾個月不開支了,好多人都上街撿菜葉子。”老郭皺眉道:“老馬,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們不開支,我們就開支了?”呂建國黑下臉來,凶凶地嚷:“馬國光,你膽子不小哇。把收入全部交廠裏,差一分錢,我罰你十倍。老郭,你去把財務處的找來,現場收錢。”郭主任點頭走了。老馬就罵:“姓郭的是什麼好東西。他帶人嫖娼的事就算完了啊?廠裏怎麼淨用這種爛人啊?”呂建國瞪眼道:“你說這種屁事有什麼用?到你辦公室談。”兩個人進了車間辦公室,老馬怯怯地問:“廠長,交多少呢?”呂建國用力關上門,瞪了一眼老馬:“你象征性交點就行了,剩下的你看著處理吧。”老馬好像沒聽清,又傻傻地問了一句:“廠長,到底交多少?”呂建國火了:“你是混蛋啊?問我幹什麼?你缺心眼啊?”轉身就走。老馬突然哭起來了,呂建國回頭看他一眼:“你哭什麼呀?跟個娘們似的。”說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趕緊走出車間辦公室。
呂建國在車間門口站了一下,風吹著,他覺得清醒了些,就忽然想起三車間伍愛民的事。伍愛民是個工傷,幾年前車間出事故,一隻手給弄走了四個手指,於是就在車間掃地。他過去當過廠裏的先進,人是老老實實的。前些日子車間競爭上崗,往下裁了幾個人,其中就有伍愛民。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說自己幹不了重活,還幹不了輕活嗎?就要求在車間看秤。車間主任喬亮不答應,伍愛民找了呂建國好幾趟。呂建國就想去找找喬亮,讓他給伍愛民安排個輕活。真下了崗,伍愛民缺著一隻手,能幹什麼啊?他家裏生活挺緊的,老婆好幾年不好好開支了,還有一個老娘也在床上癱著呢。
呂建國一進三車間,就見一幫工人正圍著一圈嘻嘻哈哈地笑著。呂建國沒吭氣,走到裏邊一看,就火了。工人大劉正背著大半麻袋黑砂圍著衝床轉圈圈,頭上都冒汗了。呂建國就知道是工人們又在耍弄大劉。大劉最強了,最愛跟人打賭。上次有人從庫房抓了一把螺絲,說誰能吃下去,就給誰一百塊錢。大劉虎勁就上來了,直著嗓子往下咽。剛剛咽了兩顆,就讓車間主任喬亮看到了。結果大劉被送進了醫院,差點搞成胃穿孔。
呂建國心裏竄火,可沒敢嚷,怕大劉一驚會閃了腰。他走過去,揪住大劉。大劉抬頭一看是呂建國,就傻傻地笑了。呂建國黑著臉低聲說一句:“放下來。”大劉就把麻袋放下了,笑道:“廠長,我們鬧著玩呢。”呂建國發開了脾氣:“你們是不是閑得難受啊?啊?都吃飽了撐的啊!就欠不給你們開工資。你們把大劉當傻子整啊?我告訴你們,誰要是再弄這種無聊的事,我就收拾誰。”
工人們看呂建國真生了氣,誰也不吭聲了,都低著頭聽呂建國嚷。大劉不好意思地笑“廠長,跟大家沒關係,是我這人愛逞能,我……”呂建國狠狠瞪了大劉一眼:“你是個棒槌啊?讓你吃屎你也吃啊?”大劉不敢吭氣了。
呂建國看看人群裏沒有伍愛民,就問:“韓燕和喬亮呢?”車間副主任老王過來說:“他倆這兩天有點事,沒來。”呂建國火了:“有事?有事也該跟我這個廠長請個假啊?你去找他們兩個回來一個,在車間裏盯著點。”說完,就轉身出來了。
呂建國回到辦公室,秘書方大眾正等他。
方大眾說:“廠長,國稅局定了,後天就在市工會的小禮堂拍賣咱們廠跟製藥廠的汽車了。”呂建國聽得一愣:“操,看起來真要賣啊?”方大眾苦笑:“廠長,您以為人家哄著咱們玩呢,怎麼辦吧?”呂建國罵道:“隨他們大小便吧。”就抓起電話給齊誌遠打,還是沒人接。氣得呂建國扔了電話,問方大眾:“你這幾天見齊書記沒有?”方大眾搖頭:“我也沒見到他。”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呂建國抓起電話,是妻子劉虹打來的。呂建國忙賠笑道:“有事啊?你們娘倆這一走,可是晾了我啊。”劉虹口氣淡淡的:“今天是我媽的生日,讓你過來吃飯。你下班買點菜過來。”呂建國忙問:“買什麼啊?”劉虹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行了。”就把電話放了。呂建國心裏的火就竄上來。這女人,真是越來越牛了。可是當著方大眾的麵,又不好發作,就皺著眉頭抽煙。心裏一陣別扭,心想這人窮了,在家裏也抬不起頭來。方大眾看出呂建國不高興,知道他又受了老婆的氣,就忍著笑說:“廠長,快下班了吧。”呂建國看看表:“走吧。對了,你下午在辦公室給我盯著點,我得去找馮大腦袋談談房子的事。”方大眾罵:“那王八蛋到底交不交工啊?”呂建國皺眉道:“跟他談談再說吧。”兩人就走出來。
呂建國出了廠門,正趕上廠子弟小學放學,學生們亂哄哄地從廠門口經過。呂建國心裏一陣難受,下個星期市教育局就要來正式接收了,學校的老師們都不願離開。這幾年廠裏的效益不好,可教師們的工資一直都沒有拖欠過,獎金也強挺著發著,怕教師們鬧情緒不好好上課,耽誤了孩子。其實呂建國也明白,一些老師不想離開廠裏,是因為教學水平不行,真要是到了市裏,怕也得讓給裁下來。呂建國看到子弟小學的副校長吳老師騎著車子過來,忙轉身走。他現在不想跟子弟小學的人說話,他就怕人家跟他談人員分流的事。可是吳老師看到了他,喊了一聲:“呂廠長。”
呂建國不好再裝沒聽見,就回過頭來,笑道:“吳老師啊。”
吳老師騎到呂建國身旁,跳下車來說:“呂廠長,我問你件事,像我們這樣的歸了市裏,廠裏就真的不管了呀?”呂建國心裏罵,歸了市裏,廠裏還管個屁啊,嘴上笑道:“歸了市裏好,現在政府對教育抓得可緊呢,廠裏不開支,你見過哪個學校不開支啊?你說是不是?”吳老師苦笑:“呂廠長,現在老師們意見可大呢,都說學校也算是廠裏的一個大單位了,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這工作怕是不好做呢。”呂建國長歎一聲:“是啊,這是個動感情的事啊。你跟韓校長得做工作啊。我聽說現在學校上課都有些不正常了,這不好,不管出什麼事,也不能耽誤孩子們的學習啊。”吳老師臉一紅:“我們知道的,其實也沒像傳的那樣嚴重,課還是上著呢。”呂建國點頭:“那就好。好了,你趕緊騎上走吧。”吳老師看出呂建國不想談了,就笑笑,騎上自行車走了。
呂建國遠遠地看到老馬的攤上,自己的自行車已經弄好了,就忙著走過去。
老馬正在給另一輛車子補胎呢,旁邊站著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呂建國看到自己的那輛破車放在一邊,讓老馬給擦了擦,露出點新模樣來了。呂建國喊了一聲馬師傅。老馬抬起頭,笑道:“廠長,車子弄好了。”呂建國笑問:“多少錢?”心裏核計著,就掏錢。老馬忙說:“行了行了。就接了接鏈子,不用給了。”呂建國一怔,笑著說:“那可不行,您這是生意。”就掏出五塊錢放在老馬的工具箱上:“夠不夠就是它了啊。”推起車子要走。老馬起身拉住呂建國,臉就沉下來:“呂廠長,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老馬啊?”呂建國忙笑道:“馬師傅,您說什麼啊?我……”老馬苦笑著說:“呂廠長,我這可不是拍您的馬屁,我老馬現在也沒什麼求您的,不就是給您修車嘛。您要是硬給錢,您下次就甭跟我說話了。”說著,就拿起那五塊錢,硬塞到呂建國手裏,轉身又去幹活了。呂建國愣了一下,心想老馬並不像老齊說的那樣啊,就笑著說:“您要是總白盡義務,可真是要賠本了啊。”老馬抬頭笑道:“我是掙點就行啊,隻當鬧著玩呢。”呂建國說:“下次不能這樣了,讓您嚇得我不敢找您了。”老馬笑笑:“呂廠長,我也不是總這樣,見著我看不順眼的,我也敢下刀子的,我是敬重您的為人。行了行了,甭神聊了,您快去吧,您伴不起我這個大閑人。”呂建國心裏一熱,就笑著走了,心想老馬這人挺夠意思的。
呂建國騎上車,覺得順當多了,這東西修理修理是不一樣,又想如果廠子讓章東民兼並了,也許真是一件好事呢。
章東民原來是廠裏派出去的研究生,畢業回到廠技術處,後來又提了副廠長。章東民提了副廠長,就變得不怎麼聽話了,漸漸地總跟許廠長鬧不來,開會總吵包子。後來就讓許廠長給罷免了。章東民一氣之下,就去了環宇廠。環宇廠也是國營廠,但當時隻有幾十人。章東民走了之後,有不少人笑話他是瘋了,放著好好的大企業不幹,跑到一個小破廠當什麼廠長,真他媽的有病哎。也有人覺得是許廠長不容人,不該把章東民擠走。總之,誰也沒把蔫頭蔫腦的章東民當回事,漸漸地許多人就把章東民給忘了。前年的訂貨會,紅旗廠的客戶讓環宇廠給拉走了一半還多,人們這才著急了。當時氣得許廠長直罵:“章東民這個狗東西想擠垮咱們啊。”章東民真是把這個小廠搞成了事了,現在年產值已經到了一個億,章東民也成了全省紅極一時的企業家。現在往環宇廠調的人跟趕集似的。這幾天,市裏的電視台蒼蠅似的追著章東民采訪。呂建國總在電視上看到章東民講話,心想他現在真是得意極了。劉虹就嘲笑:“呂建國,你這個破廠長當的?你看看章東民也是廠長。”
這次市委想讓環宇廠兼並紅旗廠,看樣子是下了決心了。呂建國聽說章東民跟市委提了條件:兼並可以,但是他不能全部接收紅旗廠的工人,環宇廠消化不了這麼多人。於是事情就暫時僵住了。呂建國心裏也明白,如果現在不讓環宇廠吃掉,那紅旗廠的出路就隻有破產了。現在銀行不給貸款,廠裏的產品已經落後得很了。可是工人們並不知道章東民不想接納他們。呂建國突然想跟章東民談一談。
農貿市場上,亂得讓呂建國鬧心。販子們都推著三輪賣菜,有不少是一些廠子不景氣的工人,還有幾個紅旗廠的退休工人。呂建國拎著一隻大網兜,裏邊有兩隻道口燒雞,還有二斤蒜苗,已經幹掉了六十多塊錢。他想起妻子讓他買幾斤西紅柿,就繼續在菜市上亂轉。嶽母喜歡吃西紅柿,呂建國為嶽母這個喜好生氣,是他媽的吃西紅柿的時候嗎?他轉了幾個攤子,西紅柿的價錢讓他害怕,五塊錢一斤。
呂建國心裏一陣恍惚,他已經追憶不起西紅柿當年是多少錢一斤了。光說物價是偷偷摸摸地漲,現在竟然明目張膽地漲到五塊錢一斤了。呂建國腦袋蒙蒙地在菜市上轉了快一個小時了,小北風呼呼悠悠地刮著,他隻覺得從心裏往外冷,買不買西紅柿?他為這個問題挨凍。
他在一個姑娘的攤上停下來。攤上的西紅柿真替主人爭氣,一個個比主人還鮮亮。姑娘看到呂建國過來,就像是跟誰比嗓子似地脆脆地喊了一聲:“西紅柿哎,要幾斤?”姑娘看到呂建國,兩隻眼睛汪汪的,一副宰人沒商量的神色。呂建國想了想:“來四斤吧。”姑娘笑笑,就住秤裏拿西紅柿。呂建國忙說:“我自己來吧,我看看有爛的沒有。”姑娘笑道:“有爛的我白送你。”說著就停下來,看著呂建國自己挑。呂建國認真地挑選著。他仔細端詳著拿在手裏的每一個西紅柿,竟覺得每個都有些毛病,這些西紅柿放在一個堆裏,都是挺好的,單個拿出來,竟是都有些毛病的。於是,他挑得很慢,很艱苦。姑娘咳嗽了幾聲,呂建國聽出姑娘的不耐煩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沒勁,他甚至不敢抬頭,他感覺姑娘一定用一種鄙視的目光看著他。他匆匆拿了幾個讓姑娘稱,就聽到有人叫他:“呂廠長。”呂建國一回頭,看到了瘦瘦的伍愛民。呂建國笑道:“老伍,你也買菜?”伍愛民皺眉道:“這菜貴得不敢吃了。”呂建國笑道:“不敢吃也得吃啊。”就對賣菜的姑娘說:“分成兩份。”姑娘用兩個塑料袋裝了西紅柿,呂建國付了錢,就攔住正在挑西紅柿的伍愛民:“行了,我今天請你。”就扔給伍愛民一袋。伍愛民忙說:“這可不行,這麼貴的東西……”呂建國笑道:“幾個破西紅柿我還請不起你啊?”就推著車子走了。伍愛民拎著那包西紅柿追上來:“廠長,廠長……”呂建國嘻嘻笑道:“行了行了,你看你。我請你吃,你吃飽了好有勁罵我,行了吧。”就騎著車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