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3 / 3)

黃瑞泉笑道:“到底是當領導的,心理學學得好。我是來跟你商量的。”就把事情講了。講完了,就看著曹家興的臉色。

曹家興一臉平靜,隻是聽。

黃瑞泉說:“一年工資兩萬四,先給你五萬塊錢做風險金。你去不去?你現在這破廠子泡個什麼勁啊,一年也掙不了幾個子的。”

曹家興沒說話,又滿了一杯酒,仰脖幹了,他想了想:“瑞泉,你讓我考慮考慮。明天給你話。”

剛剛吃過中午飯,D縣電器廠就亂哄哄的了,麻臉從各村招來了許多農民。許局長數了數,覺得差不多了,一共七百多人。許局長就讓麻子臉帶著他們去市委門口告狀去。

有人喊:“許局長,是不是先把錢發給我們啊?”

許局長笑道:“屁話,錢一分也少不了的。我現在發給你們,你們就敢領了錢半道跑球的了。說好了,到市委門口,給我呆上一天,每人五十塊錢補助。晚上,我去那裏慰問大家。”

有人笑道:“要是讓市裏的公安局給抓起來呢?”

許局長笑道:“抓個球,這幾百人他們往哪放啊?再說,真讓他們關上一天兩天,還得讓他們管飯呢。他們打了咱們的人,這是欺侮老百姓。麻子,你帶著大家走吧。”

麻臉高喊一聲:“走啊。”

人們就亂喊著上了十幾輛汽車。麻臉上了第一輛車,挺威風地喊了一聲:“開車。”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市委門口。麻子臉就招呼這七百多人坐在門口,他就帶著幾個人開始亂哄哄地發礦泉水和麵包。這些人一邊吃一邊喝著。市委就出來一些人,問是怎麼回事?有些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說:“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縣裏讓來我們就來了。”也有的指著麻子臉說:“你們去找我們縣領導吧。”市委的人就找麻子臉問。麻子臉笑:“這事得見市委領導評個理。”市委的人皺眉說:“那你們進來吧。”麻臉和幾個人進去跟市委談判去了。正是下午上班的時候,很快就圍了許多市民看熱鬧。

市長司徒傑剛剛要去開常委會,聽說來一幫農民,探頭看了看,見市委門口擠成了人疙瘩,就喊楊秘書,問是怎麼回事?楊秘書就說是D縣農民來上訪的,說是為市電器廠派人去D縣打架的事。司徒傑生氣地說:“打電話讓D縣王縣長來。這像幹什麼嘛?”

楊秘書說:“電器廠的丁廠長和曹書記要見您呢。說要反映D縣挖他們產品的事呢。”

司徒傑說:“我剛剛聽方局長講了,先讓他們在會議室等著。一會D縣的領導來了,一塊說。”

楊秘書就到會議室告訴丁國強和曹家興:“司徒市長讓你們先等一下,要跟D縣領導一塊談。”

王縣長聽許局長彙報了幾個村的農民到市委門前請願的事,皺眉道:“你小子這不是添亂嘛?讓市委知道了是咱們鼓動老百姓去的,還有好啊?”

許局長笑道:“沒事,老百姓亂哄哄的,市委知道什麼啊?市委隻能恨電器廠鬧事。”

王縣長想了想:“也好,這樣一鬧,市委也就顧不上成建民的事。”

正說著,趙書記慌慌地進來了,進門就嚷:“縣長,市委來電話,讓把咱們縣的老百姓都弄回來。這是怎麼回事啊?”

王縣長瞪了許局長一眼:“看看,出事了吧?”

趙書記看看許局長:“你幹的啊?你事先也打個招呼啊?剛剛楊秘書說,司徒市長讓王縣長馬上去呢。”

王縣長罵道:“去,看看司徒市長怎麼說?”

司徒市長親自給D縣和市電器廠開會。會議吵開了,兩邊各執一辭。司徒市長動了氣:“老王,你們挖了電器廠的技術人員,總歸是不對吧?”

王縣長忙笑道:“市長,這事您也許不大知道,不是我們挖的,是他們廠不要的人被我們聘用了。這大街上還有收廢品的呢,他們扔出的廢品我們還不能收啊?”

司徒市長瞪了王縣長一眼:“你說什麼呢?那個成建民是廢品啊?”

王縣長忙笑道:“看我的嘴,亂比喻了亂比喻了。”

趙書記笑道:“市長,雖然我們鄉鎮企業不吃香,可也不能說砸就砸啊,這不是成了土匪了嘛?現在把農民都氣壞了,我們也管不了。”

司徒傑問:“還是說說成建民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能挖電器廠的牆角嘛。”

王縣長笑道:“推挖了?我聽說是成工程師在電子廠受氣,人家自己跑出來了。再說,現在不是講可以人才流動嘛?”

丁國強恨道:“王縣長,那個成建民是帶著我們的產品跑到你們那個企業去了。你們也搞WT控製器就是侵犯我們廠的產品權益。”

王縣長不高興了:“誰說是你們廠的,你們是太陽牌,我們是大地牌嘛?我可是不太懂,我聽鄉裏老許說了,那可是我們鄉鎮企業幹了好幾年才搞出來的喲,可不能說就是你們的啊。”

趙書記也笑:“我們縣裏搞出個產品也不容易,怎麼好說是搶你們的啊。”

曹家興說:“我們的產品都經過鑒定的。”說著就從提包裏掏出一堆材料和證書:“你們可以看嘛?”

王縣長笑道:“我不看,我也看不懂。可我知道,我們縣裏的這個產品,是我們自己搞出來的,不容易的。這種證證圖紙什麼的,我們也能抱出一大堆,誰能說就是你們的啊。再說了,成工程師是自願來我們縣的,現在就是我們縣的科技人員了,我們有義務保護他。”

丁國強氣得說不出話來,就看司徒傑。

司徒傑想了想:“這樣,你們讓成建民到這裏來,咱們當麵問問好不好啊?”

王縣長一咧嘴:“還說呢,讓電器廠的人一亂鬧,成工程師現在都不知道上哪去了。可別說我講話不好聽,丁廠長,如果成工程師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是跟你們沒完的。”

丁國強氣得直翻白眼,他感覺王縣長像個無賴。自己在這種人麵前,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司徒市長看看表,就對王縣長說:“今天就先談到這裏。老王,你先把門口這些農民弄走。我下午還要開常委會,明天定個時間再談。”

丁國強回到廠裏,就打電話請派出所的馬所長來一趟。不一會,馬所長來了,進門就笑道:“丁廠長啊,什麼事這麼急啊?”

丁國強就說:“亂套了。”就把小侯去D縣打架的事情講了。

馬所長想:“怕是囉嗦了。怎麼說也是你們的人找上門去跟人家找碴打架的啊。”

丁國強苦著臉道:“老馬啊,先別說這麼多了。我擔心把人扣在那裏,要鬧出人命來的。你無論如何先把人幫我要出來。完了我請你喝酒。”

俞秘書走進來,急急火火地說:“丁廠長,壞了,劉誌軍把方曉蓮打了。”

丁國強一愣:“操蛋,為什麼啊?”

俞秘書苦笑:“今天一早,方秘書從房管科取了鑰匙,就搬家,不知道誰告訴了劉誌軍,劉誌軍就帶著一幫人去了,跟方秘書打起來。方秘書的弟弟大概是先動了手,一幫工人就把方秘書的弟弟打了。方秘書打了劉誌軍一耳光,劉誌軍就動了手。”

丁國強火道:“這不是越搞越亂嘛,那套房子還沒最後定嘛,怎麼就能給方秘書鑰匙呢?房管科怎麼搞的?”

一旁的馬所長笑道:“丁廠長,那我先走了。您先忙著。”

丁國強忙說:“那好,您看我這一屁股爛賬,我不送您了。”

馬所長走了。

俞秘書說:“不怪房管科,是曹書記指示給的。”

丁國強火火地罵:“這個雞巴老曹,走,看看去。”

丁國強趕到家屬區的時候,劉誌軍已經帶人走了。那間房子還用鐵條焊死了。不用問,是劉誌軍讓人幹的。方曉蓮不在,聽說是找曹書記去了。保衛科長老吳正在問情況,見丁國強來了,就苦笑道:“廠長,您看這事。”

丁國強看看用鐵條焊死的門,就罵:“誰幹的?”

老吳說:“劉誌軍讓人幹的。”

丁國強四下看看:“人呢?”

老吳說:“剛剛走,說去找你了。”

丁國強就對老吳說:“你去找他來見我。”就轉身回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見韋一民正在等他。丁國強苦笑:“一民,你這些日子都幹什麼呢?連班也不上了。”

韋一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身體不大好。”

丁國強知道他不願說,也就不好再問,就拿出煙扔給韋一民。替韋一民點煙的時候,他注意到韋一民果然臉色不好,他心裏挺難受的,他知道韋一民家庭負擔挺重。

韋一民笑道:“老丁,孫景梅給我打電話了,你這家夥,幹嘛不告訴我現在的情況啊。”

丁國強一怔,心裏亂起來了。孫景梅幹嘛要跟老韋聯係啊?臉上就笑道:“我這些日子都讓成建民給氣暈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韋一民笑道:“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商量個事……丁國強笑道:“你說,看你,怎麼學會吞吞吐吐的了。”桌上的電話就響了。丁國強接電話,是方局長打來的,問是誰打了方曉蓮。丁國強心裏一陣亂,說現在正在調查。方局長說你要嚴肅處理這個打人的,簡直沒有王法了,就放了電話。丁國強氣得罵:“什麼東西。”轉身一看,韋一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市委常委會提到了關於市電器廠跟D縣的技術糾紛的事情,司徒市長沒想到葉副市長會態度鮮明地站在D縣一邊。

葉副市長不高興地說:“鄉鎮企業這幾年好不容易發展起來了,咱們可得注意,別潑涼水,可以競爭嘛。”

司徒市長苦笑道:“老葉,怎麼講啊?偷了人家的東西,再跟人家競爭?”

葉副市長說:“沒有根據嘛,WT控製器,國內都在試驗階段,據說有十幾家哩。我看誰敢說就是市電器廠搞得好啊?鄉鎮企業就不行?”

常委們都笑,誰也不說話。

司徒市長明白,他下台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葉副市長之所以說話這麼硬氣,因為省委已經決定讓葉接替他了。他突然想起幾個月前還在他麵前唯唯諾諾的葉副市長,不覺笑了。

劉書記說:“葉市長講得也有道理。現在擺在咱們麵前的是兩難,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官司還真是不好斷哩。昨天方局長找我了,我聽到也是亂糟糟的,不好說,不好說啊。”劉書記哈哈笑了。

沒人應和。劉書記的笑聲顯得挺尷尬。會議室的空氣一時有點悶下來了,隻聽到空調的單調的聲響。

司徒市長站起來:“我還想說幾句,這件事,我們不好說誰對誰不對。現在市場經濟,過去的一些方法標準都好像要重新認識。可是有一條,國有大中型企業,不能就這樣讓人一點點挖空了。現在總講國有資產流失,人才流失算不算,這件事處理不好,就會給市裏的企業一個信號,國有企業沒人保了,誰想挖誰就挖。市電器廠垮掉了,幾千名職工就沒得飯吃,想想看,如果這幾千名職工被擠得無路可走,突然有一天跑到我們市政府門口來靜坐,諸位有什麼辦法?”司徒市長看著大家。

會場上更悶了,葉副市長點著一支煙,空調的聲音顯得更大了。

早上一上班,丁國強就接到孫景梅的電話。

孫景梅在電話裏的聲音有些沙啞,丁國強聽得有些心亂:“景梅,你怎麼了?感冒了?”

孫景梅苦笑道:“我的前夫昨天來了。他想跟我複婚,說是孩子現在太小,你說這事?”

丁國強一時心裏亂亂的。他這些日子動過跟許嶺玉離婚,跟孫景梅結婚的念頭,而且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他正想著如何跟許嶺玉提出這件事呢,孫景梅竟報來了這麼一個消息。

他剛剛想安慰孫景梅幾句,就聽到有人敲門,他喊了一聲:“請進。”就對孫景梅說:“我一會給你打電話。”就放下電話。抬頭看,是修院長進來了。

丁國強笑道:“修院長,快坐。”就起身給修院長倒水。

修院長歎道:“老丁,我看你得吃這個啞巴虧了。現在市委關於你們和D縣的經濟糾紛都意見不一致,我還好開庭啊?我也不瞞你,這個官司我不好斷的。你們不能協商解決嗎?”

丁國強火火地說:“實在不行,我就去省裏告狀,總要有說理的地方吧?”

修院長搖頭苦笑說:“你們再搞個別的項目不行嘛?”

丁國強搖頭:“你以為是吹氣啊?就這個控製器,我們三年投了多少資啊。好比說你養了孩子,養了三年,讓人家抱走了,還不給你,你什麼心情啊?”

修院長長歎一聲:“市場經濟啊!真有點六親不認的味道。”

丁國強說:“老修,這事你無論如何得替我作主一回,不然我這個廠長算是沒辦法當了。”

修院長笑道:“你讓我怎麼替你作主,把成建民給你們判回來?人家能來嘛?”

俞秘書推門探了一下頭:“廠長,D縣王縣長來了,要見您。”

修院長起身告辭。丁國強讓俞秘書去喊曹家興,俞秘書說:“曹書記一早就要車,跟那個黃瑞泉出去了。”丁國強一愣,想問曹家興去哪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就跟俞秘書去會客室。

王縣長和縣府辦公室主任坐在會客室裏,見丁國強進來,王縣長就起身笑道:“丁廠長,我們今天來,是想跟你們和解的。老實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丁國強點點頭:“說得好,可是這次事情沒有和解的可能,你們挖走了我們的WT產品,這是無論如何也要經過法律的。再者,你們要立刻把扣押的我們廠的工人放回來。”

王縣長沒想到丁國強的態度會這樣強硬,他冷笑一聲:“丁廠長,這事情現在不是我能做得主的事情了。你們廠的工人把我們縣的廠子都砸壞了,這裏邊的經濟損失你們不能不有個說法吧?”

丁國強笑道:“我總不能相信,就我們廠那幾個工人能有那麼大的破壞力。再說,我知道他們去D縣是去找成建民的。”

王縣長不耐煩地站起來:“丁廠長,情況就是這樣。事情沒解決之前,我不能讓縣公安局放人。”

丁國強再也壓不住火了,他望著麵前這胖胖的王縣長,想起了修院長的那句話,這家夥是個潑皮牛二。丁國強惡笑一聲:“王縣長,如果你堅持不放人,那一切後果就由你負責了。”

王縣長也火了:“你嚇唬雞巴誰啊?你別把老王當成三歲小孩子了。我也告訴你,這事就得通過法律解決。關於WT產品嘛,也不能就你一句,就成了你們的了?這事自有公道可說。我不跟你胡說八道了,隨你大小便吧。”說完,扭身就出去了,他帶來的秘書也忙跟著起身走了。

丁國強恨不得撲過去,狠狠給這個家夥幾個耳光。

丁國強出了會議室,見方曉蓮正呆呆地站在會議室門前。他愣了一下,就問:“你有事?”

方曉蓮張張嘴,她是想來說房子的事的。她剛剛聽到了丁國強跟王縣長吵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想說了。她搖搖頭:“沒事。”轉身走了。

丁國強疑惑地看著方曉蓮走遠了,就回到辦公室。剛剛坐下,桌上的電話嘟嘟地響了起來。丁國強罵了一聲:“催命叫。”就抓起電話:“喂,哪裏?”

電話裏卻沒有人說話,丁國強納悶:“誰啊?我這正在忙呢,有事快講,別開玩笑。”還是沒人講,丁國強罵:“有病啊。”剛剛要把電話掛上,就聽到了裏邊有咳嗽聲。丁國強一怔,就聽出誰了。丁國強悶了一下,歎了口氣:“有什麼話,講嘛?你這人。”

韋一民在電話裏講:“廠長,我在火車站,今天就走了。我想了想,還是給你打個招呼的好。”

丁國強悶了一下:“你等著,我去送你。”

韋一民說:“你不用來了,我給你寫封信,到了北京我再寄給你。”

丁國強笑了:“你真是的,連麵也不敢跟我見了?你等著吧,我就去。”就把電話放了。

火車站上,人滿得像下餃子。丁國強在站台口看到了韋一民。遠遠看去,韋一民真是瘦了,風一吹就要吹跑似的。丁國強真沒想到,這個跟自己過心過命的老同學也要走了,他心裏一陣酸楚。

韋一民看到丁國強,就笑道:“你何必再跑一趟呢。我都沒臉見你了,你倒來送我,這是讓我走不走啊?”

丁國強笑道:“我這是劉備送徐庶啊。”

人流開始進站了。丁國強掏出煙來,遞給韋一民一支,韋一民擺擺手:“戒了。”

丁國強看一眼韋一民,歎口氣:“老同學,你真要走?”

韋一民臉一紅:“我也不再瞞你,我真走。”

一陣沉默。丁國強長歎一聲。

韋一民苦笑道:“那邊說定了,一年給我十萬塊錢。我那兩個孩子上學就有了。我這也是給錢逼的。”

丁國強點頭:“不錯,要我也走的。”

一聲長響,火車進站了。

韋一民苦笑道:“不,你不會走的。”說著,掏出一封信:“本來說到那時再寄給你,你來了,就省下郵票錢吧。現在先別看,等我進了站你再看。”就轉身進了剪票口。走出幾步,韋一民轉過身來,朝丁國強擺擺手。丁國強看到韋一民蝦著腰,眼睛好像濕了。

空空的進站口已經沒人了,丁國強打開韋一民的信。他讀著信,呆住了。

廠長:

你也許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患了絕症。或者我還能有幾個月的生命。在我離開這世界之前,我必須給兩個孩子掙下一筆錢。也許我這種想法太傳統,可是他們還小啊。這些年,我並沒有多少積蓄。我總也不能理解,像我這樣一個多少還有些技術的知識分子,如何貧困到這種地步。大兒子現在在上海上學,一年要用去我不小的開銷。二兒子韋海今年要讀自費,一年要用去我五千塊錢。老伴的廠子開不出支來。我的日子真是難辦極了。

這真是一個講金錢的社會。沒有錢,韋海的大學就不能念。本來我想讓他考師範,可是今年師範也要自費了。

我是很不想離開咱們廠的,幹了幾十年,人都是有感情的,想想我日後就要客死他鄉,我這心裏就跟刀割一樣的。廠長,我想你能相信我講的是真話的。對於成建民事件,我一直持理解的態度,現在好像隻有錢在操縱著一切。沒有錢,就沒有了一切,有了錢,好像就什麼都認可了。價值觀在變化,人們在利益驅動下,像一群沒有了腦袋的蒼蠅。

成建民拉走的那張名單上本來第一個就是我,可是我沒有去,我怕你太難受了。好在接收我的地方還很多。

我接了人家的錢,就得出死力給人家幹。再見麵的時候,你見到的隻能是我的骨灰……丁國強的心在顫抖了。他望著空空的進站口,突然暴喊起來:“一民啊。”就大步追了進去。

空空蕩蕩的站台上,列車早已經遠去了,沒有一絲回聲。

劉誌軍推開盛鐵林的辦公室,盛鐵林正在大打電話。看劉誌軍進來,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劉誌軍聽出盛鐵林似乎是大談什麼生意。盛鐵林又講了幾句,就把電話放了。鐵林笑道:“誌軍,有事?”

劉誌軍硬聲硬氣地問:“我還是問那套房子,到底給不給小馮?”

盛鐵林歎道:“這事情我實在是做不了主啊。”

劉誌軍恨道:“你們當領導的,這個推,那個推,到底誰是管事的。”

盛鐵林扔一支煙給劉誌軍,深深吸了一口:“實話說,我惹不起方曉蓮那個娘們,你要是有本事,你去找丁廠長。”

“丁廠長能解決嘛?”

“難說,那個破鞋,丁廠長也惹不起的。”盛鐵林罵道。

劉誌軍一愣,虎地站起來:“你罵人?”

盛鐵林也愣了:“怎麼,你說她不是個破鞋是什麼?”

劉誌軍臉就紅了,咬牙罵道:“盛鐵林,我操你媽。”一拳打過去,盛鐵林痛苦地喊了一聲,就歪倒在桌子下邊了。劉誌軍惡聲惡氣地吼一聲:“我告訴你,你要是再嘴上缺德,我就打掉你滿口的牙。”就轉身打開門,竟愣住了,門口站著滿臉是淚的方曉蓮。方曉蓮哀哀地看著劉誌軍。

劉誌軍怔了怔,拔腳就走。

方曉蓮喊住劉誌軍:“你站住。”

劉誌軍恨道:“方曉蓮,我真是不明白,你跟小馮搶房子是為什麼?”

方曉蓮擦了擦眼淚:“誌軍,我就是恨你。”

劉誌軍歎了口氣:“咱們倆之間沒有什麼。”

方曉蓮猛地哭了:“你對不起我,要不是你,我……我好恨。”

劉誌軍身子顫了顫:“也許我當初不該那樣對你。”

方曉蓮掏出一串鑰匙,遞給劉誌軍:“你拿去吧。你替我向小馮道歉。”

劉誌軍接過鑰匙,淚就淌下來:“方曉蓮,你還是那樣,沒有我想得那樣壞。我上次不該打你的。”

方曉蓮搖搖頭苦笑笑,轉身走了。

丁國強終於想跟成建民談一談。他打了個電話,成建民接了電話。丁國強說:“你如果有空,今天我請你吃飯。”

成建民沉默了一會,說道:“好吧,就在盛友樓飯店。中午。”丁國強就放了電話。

中午,丁國強走進盛友樓飯店,就看見成建民已經等在那裏了。見丁國強進來,成建民站起身招招手。

丁國強看著成建民,他發現成建民瘦了。

成建民尷尬笑笑:“廠長,怎麼想起請客了?”

丁國強笑笑:“你這家夥不辭而別,真是給我搞個突然襲擊啊。我和你總是交往一場,有什麼話,總要告訴我一聲嘛?要不我覺得這人與人之間也太沒勁了啊。”

成建民苦苦笑了:“丁廠長,您要罵就罵我幾句吧。我這次來就是準備好讓你罵的,我也知道,現在全廠都罵我呢。”

丁國強搖頭道:“那倒不一定。”就喊小姐點菜。

成建民說:“我把廠裏的WT項目帶走了,等於拆了廠裏的台。”

丁國強一時無語。他不知道該怎麼跟成建民談,要成建民回來,顯然是蠢話,要成建民不要逼得廠裏太甚,這事情怕是成建民自己也左右不了了。市場經濟有它自身的規律。現在D縣已拉開架式要擠垮電器廠,而且輸贏也已經見了分曉。丁國強長歎一聲,眼睛就轉向窗外。

秋天到了,樹葉開始飄飄落落了。陽光從灰灰的天空射下來,弄碎了滿樹的樹影。一陣風刮過,幾片黃黃的葉子打著旋兒從樹上掉下來。丁國強似乎聽到了那黃葉軟軟著地的聲音。

菜上齊了,丁國強給成建民倒了一杯酒。成建民仰脖喝掉一杯,又自己滿上一杯,又飲了,麵色潮紅起來:“廠長,說句沒什麼意思的話,當初你要是真提拔了我,也許真是害了我了。”

丁國強點點頭:“你現在是掙到錢了。”

成建民搖頭道:“還不隻是錢的事。我現在有的是壓力,而沒了壓抑。在廠裏,我沒有什麼壓力,而處處感覺到壓抑。我倒不是指跟曹家興的關係。”

丁國強笑道:“你好像是說體製問題。”

成建民也笑了:“不說這個了,沒意思的,廠長,你幹嘛不走啊?我聽韋總說,你的同學在北京不是高薪聘你嘛?”

丁國強一愣:“你也聽說了。”

成建民盯著丁國強:“這有什麼奇怪的,你什麼時侯走呢?”

丁國強歎了口氣:“倒不是我自己思想覺悟有多高。我是個臉皮很短的人,現在廠裏成了這樣,我如果走了,我怕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就算是我掙了錢,今後怎麼回來見大家呢。就好比現在在D縣弄得挺糟,你能一跺腳就拍拍屁股走人嘛?怕是不行的。”

成建民臉一紅:“廠長是在罵我吧?”

丁國強忙搖頭:“你別多心,我是講我自己。我也不瞞你,我現在有些進退兩難啊。你也許不知道,曹家興也要走。我想他現在已經給自己安排得差不多了。建民,有時我想這人一輩子倒底圖什麼?權力?金錢?好像又不是。電器廠這個攤子,我真是不想幹下去了,可是我的確是走不了的。如果每個人都是見了好處就上,見了難事就躲,那咱們這個中國真是快完蛋了啊。我講的是心裏話,這也是我走不了的原因。”

成建民看著丁國強,眼睛就有點潮了。

丁國強笑道:“我今天請你,是讓你幫我一個忙。你去跟那個王縣長講一聲,把小侯他們都放回來吧。不然這矛盾就會越搞越僵的。這事情還是由你辦好。”

成建民麵有難色地說:“這事,我知道小侯他們把許局長他們的機器都砸了。”

丁國強盯著成建民:“你不是把小越也帶走了嘛。我說句損話,你拐走了人家的老婆,人家不找你玩命啊?”

成建民臉一紅,就點點頭:“好吧。這事我辦一辦。”

丁國強喊過服務員小姐:“把賬結了。”

成建民忙掏出錢來:“廠長,還是我來吧。”

丁國強笑道:“今天算是我求你了,我請客了。”

兩個人走出來。丁國強笑道:“你回去準備一下吧,我們法庭上見吧。”

成建民笑了笑:“怕是我要輸的。”

丁國強搖頭苦笑:“不一定,現在的遊戲都沒有規則。”

成建民一愣,丁國強轉身走了。成建民感覺丁國強的步子挺沉的,心裏也有些難受。他想喊住丁國強說幾句什麼,嘴張了張,終於什麼也沒有說,透過玻璃窗,看著丁國強沒進了街道的人流。成建民也走出飯店,看著天氣陰了,要下雨的樣子。

丁國強回到廠裏,見許多工人圍在廠門口。俞秘書見丁國強進來,忙迎上去,悄聲說:“廠長,曹書記跟黃瑞泉走了。”

丁國強點點頭:“我知道了。”

俞秘書說:“工人們聽說廠長你也要走,都來問你呢。”

丁國強哦了一聲,沉沉的目光看著堵在廠門口的幾百個工人,他笑笑,高聲說:“大家有什麼事嘛?”

天陰得重了,遠遠地,聽到雷聲隱隱地奔來了。天憋著一場大雨呢。

有人喊了一句:“廠長,咱們跟D縣打官司,能贏嘛?”

丁國強歎道:“不瞞大家,我也說不好。但我們肯定要跟D縣打官司,是不是能贏了,我真是沒有把握。我們辛辛苦苦養了三年的孩子讓人家給抱走了,我這個當廠長的無能啊!”丁國強的聲音澀住了。

人們一片死靜,隻聽到風兒呆呆地吹著。雷聲像一個喝醉的漢子,邁著踉蹌的步子,越來越近了。

丁國強說:“有一件事,曹書記也走了,韋總也要走。現在我想開了,誰想走就走吧。現在是個講利益的時代,大家想多掙錢,沒有什麼不好。話再講得開一點,到哪裏都是幹社會主義的。”

有人突然問一句:“廠長,你走嘛?聽說北京一家企業要高薪聘您呢?”

丁國強苦笑笑道:“我不走。我給大家發毒誓,我丁國強要偷偷走了,我就是孫子!”

眾人一下振奮起來了。一個老工人走過來,“廠長,你說咱們怎麼辦吧?應該說我們告得贏吧?”

丁國強歎口氣:“如果告不贏大家還幹不幹了?”

有人嚷起來:“丁廠長,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一下子走了這麼多人,這裏邊有見錢眼開的,可也有氣不順的,咱們廠毛病不少啊。”

丁國強點頭:“說的是,現在我想說的是,前邊勾了,後邊抹了,咱們不提過去的事了。咱們重新開始,我丁國強就不相信,咱們有著幾十年曆史的一個堂堂國有企業,竟能讓人打敗了。我就是不服這個氣的。”

有人喊起來。人群散去了。

一聲悶雷,鋪天蓋地的雨下起來了。天空一片灰灰的顏色,丁國強感覺心裏突然暢快起來了。他轉身進了辦公室,拿起電話,呆呆地想了想,就給孫景梅撥了。

孫景梅接了電話,笑道:“想通了。”

丁國強笑道:“想通了。”

孫景梅笑道:“明天就來吧,公司把辦公室都給你弄好了。”

丁國強笑道:“你替我謝謝你們的老板,我不去了。”

孫景梅一愣:“你發什麼神經啊?”

丁國強說:“真的,我已經在全廠職工大會上表態了。”

孫景梅歎了口氣:“你現在過得還好嘛?”

丁國強苦笑道:“已經焦頭爛額了。韋一民去你那裏了,見麵他會跟你細說的。對了,韋一民身體不好,你可不能往死裏用他啊。”

孫景梅苦笑道:“你真的考慮好了?”

丁國強咬咬牙:“考慮好了。”說完這句話,他的淚水就落下來了。

那邊呆了,過了許久,孫景梅冷冷地說一句:“隨便你吧。”就把電話放了。

丁國強聽到電話裏傳來嘟嘟的忙音。他愣了一下,感覺到自己從此失去孫景梅了。

下班的時候,丁國強接到了司徒市長的電話。丁國強沒想到司徒市長會給他打電話,一時愣住了。

司徒傑在電話裏笑道:“丁廠長,你們給省委的報告,省委領導做了指示,要求市委一定要秉公處理,不能幹預法院審理。”

丁國強愣了一下,眼淚就流了下來。

司徒傑笑道:“市委知道你們最近一段時間受了很大的委屈,希望你們能夠諒解我們的難處。好,就這樣吧。”

丁國強大步走出門去。

天已經放晴了。一輪紅紅的太陽掛在了天上,丁國強眼睛一時睜不開,眯著眼睛看看天,突然怪怪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