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越刮越硬,眼瞅著就到年底了。
廠裏今年的日子實在是不好過,各車間都重新承包了,可也沒見承包出個模樣來。有幾個車間已經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廠裏欠別人的錢,不給,別人欠廠裏的錢,也不還。這幾天來廠裏催賬的已經十幾撥兒了。廠裏撒出去要賬的也有好幾撥兒,可是眼下一個子兒還沒要回來呢。工人們都沒心思幹活,這些日子廠裏打架的、偷東西的出了好幾起了。保衛科長老朱眼睛熬得像個猴屁股。
劉廠長去到賓館開訂貨會,本來讓周書記也去,可是周書記不去,周書記說見著那幫家夥就心煩。於是,周書記就留在廠裏管著幹活。今天下午一上班,周書記就接到劉廠長的電話。說是客戶們可能要到廠裏來轉轉看看,讓周書記布置一下全廠打掃衛生,弄得體麵一點。
周書記就找趙副廠長、林副廠長和田副書記來開會,說了這事。趙副廠長說他馬上就得到市裏開會,聽傳達關於現代企業製度的文件。林副廠長說他要到賓館去見見幾家客戶,有些質量問題要當麵談談。田副書記坐立不安地說他得到學校去一趟,他那寶貝兒子又讓老師給轟回家來了,說是為搞對象的事。趙副廠長笑道:這不錯嘛,省得日後你給他費心了。田副書記罵道:現在這叫什麼事啊,高中的學生就敢搞對象。操蛋不操蛋啊。我今天非得打斷小王八蛋的腿,讓他知道知道什麼叫做無產階級專政。就罵罵嘰嘰地走了。
周書記心裏挺別扭的。這幾個副手都跟老劉鬧不來,擰成一股勁跟老劉叫陣,老劉也不跟他們談談。老劉是想幹兩年就走的,可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啊。
周書記歎了口氣,就出了辦公室。
周書記指揮著全廠打掃衛生。於是,各車間除了不能停下來的工序,都停下來了。擦玻璃的,洗車床的,掃地的,全廠一片烏煙瘴氣地亂。周書記先是到各車間看過,又到機關各科室檢查,扯著嗓子滿樓道亂吼亂喊。辦公室的秘書小邢一個勁兒嘟囔:周書記找不到對象跟大夥撒氣呢。周書記的愛人死了好幾年,總想找個續補的,可總也找不到可心的。不是他不願意,就是人家看不上他。
周書記路過組織部的時候,想起了方瑜。他知道方瑜最近血壓低,不想讓她擦玻璃,想讓她跟自己到下麵轉轉看看。推推方瑜的門,方瑜不在。周書記就怏怏地下了樓,看到宣傳部的小劉正在廠門口換宣傳欄,花花綠綠弄得挺熱鬧。小劉跟周書記關係好,小劉經常陪著周書記打麻將。周書記愛人死了之後,就好上了打麻將。先是玩貼紙條,戴帽子,玩著玩著就覺得不過癮,於是就玩掛彩的。也不多,每次也就是三塊兩塊的。以玩為主,以贏為輔。隻要有小劉在場,周書記準贏,小劉總給周書記點炮。去年廠宣傳部長剛剛退休,部長的職務暫時空缺,人們就傳說小劉瞄上了部長的位置。
小劉就笑:周書記,您怎麼沒去賓館啊?
周書記說:我嫌亂,不去。那幫王八蛋,沒什麼好東西。就看小劉布置的宣傳欄,這期宣傳欄是表揚這個月廠裏的生產標兵的。都是彩色照片,照得挺好,是宣傳科大高照的。大高照相有兩下子,大高是省攝影協會會員,挺牛的,不管穿什麼衣服,都把協會的會徽別在胸前,神氣得很。大高不買別人的賬,隻跟劉廠長好,有人說劉廠長家裏掛著劉廠長愛人的彩色照片比活人還大,就是大高照的。周書記很不喜歡大高這個人,總在會上講大高除了會照相,別的什麼都不行,宣傳部應該是多麵手。可是劉廠長總是笑嘻嘻地說:不要求全責備嘛。書記見到這些照片,就說:小劉啊,你該學學照相啊。宣傳工作多會一樣是一樣嘛。
小劉苦笑:我學什麼學,部裏就一台照相機,大高看得比看他老婆都緊,恨不得天天摟在懷裏睡覺,不許別人染指。
周書記皺眉道:這個人。
辦公樓的一個窗子打開了,辦公室秘書小邢探出頭來喊:周書記,劉廠長的電話。
周書記聽到喊聲,就回過頭來,答應一聲,跑著去接電話。
電話是賓館劉廠長打來的。劉廠長聲音慌慌地說:周書記,你去交通隊一趟,小孫跟人家撞車了。
周書記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你說什麼,撞車了?怎麼撞的?人怎麼樣了?
劉廠長急著說:估計人問題不大,小孫在會上喝了點兒酒,去給客戶送東西時出的事。你去看看吧,現在小孫給扣在了交通隊。你的一個戰友不是在交通隊嘛,你趕快去找找吧。我現在脫不開身。
周書記放下電話就跟小邢說:給我派個車,我去交通隊。
小邢為難地說:小車沒有了,都在會上呢。
周書記急道:別管什麼車了。讓汽車隊趕快弄一輛來就是。
小邢就撥電話,讓汽車隊派一輛客貨兩用車來,直接開到辦公樓門口。周書記沒等小邢放下電話,就跑下樓來。司機小孫是周書記姐姐的孩子,去年剛剛轉業回來,姐姐就讓周書記把他弄到廠裏來了。周書記從小沒了媽,姐姐把他拉扯大的。周書記很敬重姐姐。本來周書記不想讓小孫開車,可是架不住小孫軟纏硬磨,就讓他到了汽車隊開小車。小孫愛喝酒,一喝就多,多了就愛出事,上次已經撞了一回了。嚇得周書記不輕。這次又惹事了。
周書記剛剛出了辦公樓,迎麵就碰上了三車間主任老呂。老呂滿臉通紅地說:周書記,我正找你呢。
周書記說:我忙著出去,回來再說。就拔腳走。
老呂一把拉住他:就兩句話。我這個主任不幹了,廠裏另找能人吧。
周書記發急道:你說不幹就不幹了,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鬧家家呢!你不幹也得等著承包到期啊。
老呂也火了:你讓我怎麼幹?小崔和大張正忙著,給劉廠長弄去陪酒了。現在車間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他倆一走,車間就沒人替他倆頂坑兒。現在生產任務又急,誤了工算誰的啊?
周書記心裏就生劉廠長的氣,老呂講得在理。現在車間都搞了優化組合,沒有閑人。你陪酒找誰不行啊,偏偏從車間裏挖人。周書記想了想,就對老呂說:你去找劉廠長,就說我說的,一定讓你那兩人回來,陪什麼酒嘛?扯淡。
周書記邊說邊走就出門去了。
老呂在後邊嚷:我可是去了,就說你說的。
周書記頭也不回:就說我說的。真操蛋了。
廠裏在明星賓館包了一層樓,開訂貨會。明星賓館是本市最大的賓館。開始廠裏不想在這兒開會,費用太大。可是研究來研究去,還是選中了這兒。因為明星賓館的經理是副市長的一個親戚,副市長打來電話,讓劉廠長照顧一下。就隻好來這兒開會了。
今年的訂貨會開得挺大,全國各地來了二十多家大客戶。廠子這幾年效益滑坡,局裏總點名批評。前年把第四副局長老劉弄來當廠長扭虧,扭到今年,還沒扭出個樣子來呢。今年新上任的李局長就找劉廠長談話,要他今年一定扭出個樣子來。劉廠長說,哪那麼好扭啊,您以為是扭秧歌那麼容易啊?頂得李局長直翻白眼。
老呂找到賓館,一進門正碰到廠辦公室搞服務的小李和大高送兩個客人出來,看樣子要到哪兒去玩兒。大高一身西裝革履,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神神氣氣地正要往車裏鑽呢。老呂就忙喊住他們,問劉廠長在哪兒。
小李穿著一件大花的呢子裙,臉上一片桃花燦爛,走路搖搖晃晃的,老呂就看出她喝多了。小李醉眼矇矓地看看老呂,抬起手指指樓上,說劉廠長在二樓202房間,就鑽進汽車。小汽車就一道煙地跑了。
老呂去了二樓。202房間的門虛掩著,老呂也不敲門,就推門進去了。見劉廠長正坐在沙發上,一雙小眼睛紅得像冒血,是喝多了。銷售科長魏東久坐在劉廠長身旁咕咕地喝茶。劉廠長紅著眼睛跟辦公室主任老梁嚷:你就是不能喝,也得喝,你以為我讓你們來解饞的啊?你就是喝吐了血,也得哄著這幫人高興!
老梁像個沒完成作業的小學生,站在那裏挨劉廠長的訓。老梁本來不想來,可是辦公室操辦這事是在劫難逃。剛剛吃飯的時候,老梁喝了兩杯,就被一個客戶拉住,死乞白賴地要跟老梁幹杯。老梁沒喝,直說胃疼,弄得那個客戶不高興,說你梁主任看不起人啊,就摔了杯子。桌上的氣氛弄得挺幹。後來還是劉廠長代老梁喝了兩杯才算了事了。
渾身酒氣的魏東久在一旁加火:老梁,這事真是你的不對。你說咱們誰能喝,不就得往上衝嘛。這跟打仗一樣,誰也熊不得啊。你們辦公室的小李,一個女同誌,今天表現多好,你這當主任的,怎麼也不能往後躲啊。你看咱們劉廠長,都喝成什麼樣子了。他身體不好,這你也知道,可是廠長……劉廠長擺擺手:算了,算了。就看看走進門來的老呂:有事?
老呂就說了讓小崔和大張回車間幹活兒的事。
劉廠長看看魏東久:你不是說老呂同意了嘛。
老呂沒好氣地看魏東久:我什麼時候同意了?你怎麼能跟廠長說瞎話啊。老呂看不上魏東久,這家夥是個小人。前任鄭廠長讓他拍得暈了,把他提了科長,可鄭廠長剛剛下台,他就跟鄭廠長麵對麵吵架。跟瘋狗似的,氣得鄭廠長直翻白眼兒。這些年魏東久搞供銷,可是真肥了。聽說家裏布置得跟宮殿差不多了。他老婆一天三換衣,前幾天剛剛買了一件水獺皮大衣,花了三千多塊。在廠裏到處顯擺。氣得工人們罵,說魏東久貪汙老鼻子了。最近廠裏風傳,說劉廠長想提名讓魏東久當副廠長,主管經營。老呂更是一肚子氣,這樣的雞巴人能用?
魏東久臉就一紅:小崔和大張說你知道啊。
老呂罵起來:我知道個屁!他倆拍拍腚眼子就來這大吃二喝來了,車間的活兒讓狗幹啊。
魏東久一下子抓住了理:老呂,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什麼叫大吃二喝啊,這也是工作嘛。你以為我願吃啊。這罪受得,喊冤都找不到地方。廠長你說說……劉廠長忙說:算了,算了。老呂,你能不能讓別人先替他倆幹幹。這裏確實也需要人手。咱們廠的酒鬼他倆算是數得上了,別人還真不行。要不你再給我推薦兩個來。總要哄得客人們高興啊。
老呂倔倔地說:我找不出人來,反正我跟周書記說了,他倆不回去,我也不幹了。就賭氣地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魏東久來了火:你不幹就不幹,嚇誰呢?
老呂不買魏東久的賬,惡笑道:魏科長,我不嚇誰,我嚇我自己還不行嘛。咱廠就你一個能人,你都能尿到天上去了。有本事你去替我老呂啊。我現在就謝謝你了。真是操蛋呢。一邊說著,一邊理直氣壯地抓起茶幾上的茶杯就咕咕地喝。
魏東久氣得臉紫了,就看劉廠長:廠長,你說吧。反正咱們這裏也要人手。
劉廠長忙說:就讓他倆回去吧。老呂你還真不能鬆勁。這批活兒要是定了,就絕不敢誤期。老梁你去喊小崔大張跟老呂回去吧。
老梁點頭說:我去喊。廠長,是不是我也先回去啊,辦公室的事這幾天也不少呢,眼看著就年底了。市裏要的好幾個材料我還沒定稿呢。
魏東久一肚子火撒到了老梁身上,瞪眼說:老梁,你可不能開差啊。
劉廠長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讓他也回去吧。
老梁大赦似地跟老呂出來了。到了外麵,老梁苦笑道:老呂,你算是救了我了。魏東久這個王八蛋,恨不得把我灌死。他明明知道我不能喝嘛。
老呂恨恨地說:你怕他個球。不喝就不喝,他還能掐住脖子灌你啊?
老梁罵道:這個王八蛋算是把劉廠長哄得轉轉的了。又借著陪酒的名義找來他的一些小哥們兒來吃白食,上下都討好。你們車間的小崔和大張就是幫他幹過私活,他才喊這兩人來的呢。
老呂冷笑:我早就知道,上個月車間裏丟了十幾斤銅,我就懷疑是這倆小子幹的,隻是我沒抓住。這一回,我就讓這倆小子回去幹活,想喝酒,沒門兒!
老梁歎口氣:我這個主任也當不長了,辦公室小李那個娘們兒擠我,再加上魏東久這個孫子在領導那裏天天給我使壞,我快了。說著就一臉淒涼之色。
老呂罵:那個臭娘們兒不就是會跟魏東久睡覺嘛。你也是軟,要我早就開了她了。
老梁搖頭苦笑:你以為我不想開她走路啊。開得動嗎?劉廠長現在把她當成寶貝蛋了,就要提她當副科長了。
老呂火火地罵:我也聽說了。操蛋的,現在是人不是人的就當官兒,這廠裏還鬧球好了?
兩人就罵罵嘰嘰地正走著,老梁突然變了臉色,彎下腰幹嘔起來。
老呂驚問:你怎麼了?就慌忙幫老梁捶背。
老梁臉白白的,無力地擺擺手:沒事,這幾天總這樣,也許是喝酒喝的。
老梁又嘔出一些紅紅的東西來。老呂嚇壞了:不行啊,老梁,你趕快上醫院去看看吧。
老梁說:你去喊小崔和大張吧。我待一會就能好點兒。
老呂說:我先送你去醫院吧,看你吐得真嚇人啊。
老梁說:我自己去就是了。你快走吧。
魏東久讓老呂氣得夠嗆,就恨恨地嚷:周書記不像話嘛,這麼大的事,他硬是連麵也不露一個。這不是拆台嘛。這又捅著老呂來找人,這……劉廠長眯著眼睛,聽魏東久亂嚷著。他隻覺得腦袋一蹦一蹦地疼。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幾口:魏科長,你就別牢騷了。這幾天你辛苦,我心裏有數。至於周書記嘛,他最煩這種場合。他要是真來了,我還真捏著一把汗,不定哪句話講得人家不愛聽了。這當兵出身的人啊,太正經了些……魏東久不高興地說:就他正經,我們都不正經。當過兵的更不在乎喝酒了。
劉廠長笑笑:算了算了,你就別在我這兒說三道四了。周書記是廠領導,總歸是我們倆的事。你們不用管的,你的一片苦心我都心領了。你也累得夠嗆了,也去睡一會吧。晚上還不知道喝成什麼樣子呢。你也注意些身體啊。
魏東久一臉鄭重之色:隻要是廠長理解我,我就知足了,總算我沒跟錯人。就抬起屁股要走。
劉廠長又喊住他:對了,你再到廠裏找兩個能喝的來,咱們幾個都不行,我最怕山東那個馮主任了,真他媽的受不了。你晚上可得幫我擋一擋。中午沒讓他把我弄到桌子底下去就算便宜了。
魏東久笑道:廠長你就別管了,我找幾個好漢來跟老馮幹。對了,晚上的舞會怎麼辦?得找幾個舞伴來啊。
劉廠長皺眉道:這事不用問我,你看著辦就是,不過價錢不能太高。可是有一條,跳完就走,別再有其它節目了,現在掃黃掃得厲害。
魏東久笑道:怕是南方那幾位要提這方麵的要求,咱們……劉廠長說:你就裝傻。問急眼你就說這幾天風頭太緊,正抓呢。
魏東久想了想:今天晚上可以先湊合了,明天怎麼辦?老梁訂的宜友歌廳,那裏就是幹跳,沒什麼勁,白花錢咱們還落個小家子氣。要我說明天上東方大世界吧。
劉廠長皺眉道:我聽人講那鬼地方挺貴,逮住了就往死裏宰,換個便宜些的怎麼樣啊。
魏東久笑道:廠長,咱們大錢都花了,就不在乎這幾個了。
劉廠長也笑:是啊,要不我這個人發不了大財呢。不過能省就省吧,咱們廠現在都窮成這個樣子了,真已經是硬著頭皮充硬漢了。
魏東久皺眉道:我也心疼呢。行了行了,您趕快躺一會吧。就出去了。
劉廠長其實也特煩魏東久這個人。可是魏東久手裏有許多業務關係,不能不用他。周書記看不上魏東久,幾次黨委會上都提出撤了他。兩個副廠長也跟著周書記吵吵,要撤了魏東久。可是劉廠長知道,如果撤了魏東久,廠裏的銷售量就會直線掉下來。他甚至想過,到自己離開那一天,先把魏東久開了,再交接工作。自己跟魏東久保持兩條原則,一不跟他有物質上的來往;二是好言好語,哄著王八蛋幹活兒。
劉廠長心裏煩透了這個廠子。他在局裏當過技術處長,後來就當了第四副局長。前年局裏把他放下來搞扭虧。臨來之前,市委組織部的老費跟他透了個底,市委的意思是讓他在這個廠搞出點成績來,要提拔他。所以,劉廠長就格外賣了力氣。兩個副廠長都不配合他的工作,他幹脆不用他們,就拉住周書記一塊兒幹了。
周書記這個人很好處。周書記是個炮筒子,一天到晚在廠裏亂嚷亂吼,抓住遲到早退的,上班幹私活的,他黑著臉猛罰。工人們怕他,背地裏叫他“二百五”。劉廠長麵上總是讓著周書記,可廠裏的事都是劉廠長說了算的。周書記是個轉業幹部,到企業時間不長,外行得很,就會訓人。所以,得罪人的事,劉廠長大都讓周書記去做。有時,劉廠長覺得自己是在拿周書記當傻子耍,有點兒對不住他。可是劉廠長覺得這個炮筒子不用也是白不用。好賴湊合兩年,把生產搞上去了,自己就拍屁股走人。
劉廠長剛剛躺下,就有人敲門。劉廠長怕是客戶,忙坐起來,穿好衣服去開門,一開門,先是一股濃濃的化妝品味兒撲進來,辦公室的幹事小李進來了。
小李就笑:喲,廠長這就睡覺啊。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嘴裏就發牢騷:剛剛陪東北的陳主任去逛了逛商店,這家夥真是他媽的摳門兒,一分錢也不帶,還買這買那的,就讓咱們掏錢。我裝醉了,就跑回來了。大高傻了巴嘰的還要給人家照相呢。
劉廠長坐起來,伸長胳膊打了個哈欠;真把我困壞了,兩天沒合眼了。這幾天你也累壞了吧。他暗示小李快點走。
他很討厭小李這個女人。小李原來是車間裏的一個統計員,上了幾年電大,本來說廠裏要用她,可是她就鬧著跟男人離婚,說嫌她男人是個酒鬼。後來才知道她在上電大的時候跟一個同班同學好上了。小李那個醉鬼男人找到廠裏,當眾暴打了小李一頓,就跟小李離了。可是小李那個同學沒離成,跟老婆鬧騰了幾回就又握手言和了。小李就在車間裏臭得不行。後來小李又跟前任鄭廠長好上了,漸漸地就好得說不清楚了。就被廠長調進機關當幹事。其實小李就不是當幹事的材料。先不用說她屁股跟紮刺似的根本坐不住,光是她天天張嘴閉嘴“操,操”的,也夠人聽一陣子的了。現在又跟魏東久打得火熱,機關裏的閑話可是太多了。她卻是一點兒也不在乎。最近魏東久又跟廠裏建議,要提小李當銷售科副科長。真是的,什麼人玩什麼鳥兒。
小李笑道:廠長,你也真是,現在哪個廠長不能喝幾下子啊。您還真不如我這一個女流呢。說著就起身給劉廠長倒了一杯水,端過來。
劉廠長忙接過來,笑笑道:我喝酒是真不行,真趕不上你呢。心裏卻罵:你他媽的算是個什麼東西啊。
正說著,就有人敲門,小李站起身去開門,走進來一男一女,男的是華東的霍科長,女的是湖北的廖主任。兩個人進來就朝劉廠長哈哈笑。廖主任說:劉廠長,推兩圈去啊,都說你是麻壇老將了。
霍科長就一屁股坐在了小李身邊:走啊,李小姐不是說要洗光我腰裏的錢嘛。說著,手就往小李腿上摸。
小李也不躲,還直往霍科長身上靠,笑道:我可是沒帶多少錢,輸光了可是你掏。
霍科長一拍胸脯:沒問題,咱們倆誰跟誰啊。
小李大概是被霍科長摳疼了,嗷的一聲,跳起來笑道:霍科長,您輕點啊。
霍科長忙笑道:小李,別一驚一乍的,好像我怎麼著你了。
廖主任笑道:霍科長真是喜新厭舊啊,剛剛還跟我甜哥蜜姐呢,這回又跟李小姐黏上了。
霍科長笑道:我哪敢跟您鬧啊,您可是劉廠長的心上人啊。
劉廠長哈哈笑道:我可不敢奪霍科長之美啊。
正亂說亂笑著,電話響起來,劉廠長接了,一臉嚴肅道:好好,我就來。見麵再說呢。三個人就看劉廠長。小李忙問:廠長,出什麼事了?
劉廠長在屋裏搓著兩手:真是,我們家老太太又暈過去了,我真得回去一趟。
霍科長忙說:那您先回去呢。
廖主任也說:需要我們幫忙的,您隻管說。
劉廠長忙說:不用,不用。那我就先回去看看,這裏的事就先交給魏科長和小李兩人了。下午可能周書記來陪陪大家。失陪了。真是不好意思。就出去了。
其實劉廠長家裏沒有什麼事,剛剛的電話是老婆許春麗打來的,說表弟春生來了,問劉廠長有空的話就回來一下。劉廠長借機跑出來了。他實在不願意陪著這幫人打麻將。不是怕輸,這次開會,廠裏研究決定給劉廠長兩千塊錢賭資,專門陪著客戶們打麻將的。劉廠長是怕廖主任。這個女人打扮得跟妖精似的,上次來報歲數是四十五歲,今年還是四十五歲。還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跟麵首似的。還包了一個房間。劉廠長跟她坐在一起時,她總是往劉廠長身上擠。劉廠長懷疑她是個性欲狂。聽魏東久說過廖主任家裏也挺不幸的,家裏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傻兒子,廖主任都要愁死了。也真夠難為她的了。廖主任是個大客戶,她跟上海一家廠子一年就是一千多萬的合同。讓同行們看得眼熱心跳。她跟魏東久每年也就是訂幾十萬的合同,小菜一碟。這次,劉廠長已經偷偷跟魏東久說了,一定要讓這個老妖精吃好玩好,爭取從她身上多弄出幾十萬來。
劉廠長下樓時又到魏東久的房間去了一下,按了半天門鈴,魏東久才開開門,見是劉廠長,臉上就有些不好意思,也沒讓劉廠長進門。劉廠長也沒進去的意思,就站在門口說了家裏有事,讓魏東久在這照看一下。他晚上吃過飯再過來。魏東久忙說:您去吧,您去吧。要不用車送您回去?劉廠長說不用,你晚上把陳主任、廖主任幾個照顧好就是了。魏東久笑道:這您就放心吧。劉廠長就忙下樓去了。下樓時想,魏東久不定又從哪弄來了女的,在屋裏亂搞呢。
劉廠長騎著自行車,駛出賓館的大門,用力呼吸了幾口氣,才覺得心裏好受些了。
周書記到了交通隊,就見到廠裏那輛桑塔納已經被拖車拖到了交通隊的門口了。車已經被撞得不成樣子了,周書記顧不上看車,就徑直奔交通隊的辦公室。辦公室主任老齊是周書記的一個戰友。
進了門,老齊正跟幾個人吵吵什麼呢。老齊好像正在發火,好幾個人好像也是有事求老齊,一個勁兒給老齊賠笑臉。老齊看到周書記進來了,就點頭笑笑:你先坐。就轉過臉不耐煩地對那幾個人說:快走,快走,有事下午來,我有客人。
這幾個人看看周書記,就轉身出來了,有一個大個子走到門口,又不甘心地回頭再說一句:齊主任,這事可都靠你了。
老齊連聲說:下午再說,下午再說。就把那人推出去了。回過頭就笑:我就知道你得來。你們廠的車撞了。就抓起桌上的煙,扔給周書記。
周書記說:不光是我們廠的車,還是我外甥開的車。人怎樣了?
老齊笑道:我看著就像他。他還一個勁跟我套近乎呢,我沒好理他。
周書記問:人怎麼樣啊?
老齊笑道:沒事,人沒事,車怕是不行了。你進門的時候看到了嗎?
周書記鬆了口氣:人沒事就行啊,我姐姐就這麼一個兒子,要是出了事,還不得要我的命啊。在哪呢?我能見見不?
老齊說:怎麼不能見啊,跟他們說說,你先把他領回去,挨撞的那家是個個體戶,我跟他們交涉交涉。
周書記跟老齊進了另一間屋子,見小孫正在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滿地的煙頭兒。老齊喊一聲:孫愛民,你們領導來看你了。
孫愛民一抬頭,見是周書記。就眉頭舒展了,笑道:舅舅,你可來了。
周書記看看孫愛民沒事,就放了心。狠狠瞪了孫愛民一眼:我來了管什麼用。你撞了人家,怎麼辦吧?
孫愛民苦著臉說:怎麼辦?算我倒黴。
周書記怒道:你倒黴?廠裏更倒黴。一輛車十幾萬。
老齊對小孫說:你先回去吧。明天再來解決問題。
小孫就忙站起身出去了。
周書記跟老齊走出來。
老齊笑道:問題不大,那家個體戶不在理。是無照駕駛。就是小孫喝了酒,到時候別讓他承認就是了。
周書記想了想說:你得給我嚇嚇他,這小子像個沒把兒的流星。那我先走了。
老齊忙說:你別著急走呢。我還有個事求你呢。我小姨子的小叔子想調到你們廠,你給辦一辦吧。找我好幾回了。
周書記苦笑道:你有病啊?現在我們廠連工資都發不下來了,你還往裏鑽啊。
老齊詫異道:不對吧,前些日子我還聽說你們廠的效益不錯呢。
周書記笑道:你那是多少年的皇曆了。現在是一會兒河東一會兒河西。上午河東下午河西。我們廠的工人都放羊似地往外調呢。
老齊歎道:真是操蛋。他們兩口子都在一個廠,都開不出支來。這日子怎麼過啊。
周書記想了想:你在交通隊認識人多,不能想個辦法啊。
老齊搖頭苦笑:認識人多管屁用啊,這年頭辦個事哪那麼容易啊。
周書記突然笑了:你去找過羅振明沒有,這家夥這幾年可是發了。他包了一個廠子,效益真是不錯。前些日子還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做東讓戰友們聚聚呢。
老齊搖頭道:他那個廠子不是個集體廠嗎?我小姨子那個小叔子還不想去呢。
周書記罵:都他媽的什麼年代了,還分什麼集體不集體啊,掙錢就行啊。說這話真是有病。
老齊想了想,就笑:可也是,你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好久沒跟他聯係了哩。
周書記就掏出一個小本本,找出羅振明的電話號碼抄給了老齊,就走了。
劉廠長進了家,見老婆許春麗正在跟她的表弟春生說話。見劉廠長進來,春生就站起來,叫了一聲姐夫。劉廠長笑道:春生來了啊,快坐吧。
春生笑道:姐夫開會呢。
劉廠長笑道:沒忙死。抽煙啊。就拿起桌上的煙,又放下,掏出兜裏的紅塔山給春生抽。
春生笑:好煙啊。姐夫也抽煙了。
劉廠長笑道:從會上拿的。我不抽煙,裝著給別人抽的。
許春麗笑著對丈夫說:你也把你們廠裏的業務煙弄幾盒回來,來個人咱家都沒煙給人家抽。
春生深深吸了口煙,就笑道:我這次來想跟姐姐姐夫說件事。
劉廠長笑道:說吧,反正你現在比我好過,我可沒錢借給你的。春生那些年家裏的日子不好過,常常來表姐這兒要點兒這那的。這幾年春生弄了一個包工隊,每年都弄十幾萬,氣粗得不行。
許春麗笑道:春生想讓你幫他找點兒活兒。
春生忙笑道:今年冬天沒活兒了,想讓姐夫幫著找點兒。
劉廠長苦笑道:我們廠現在都快窮得不開支了,還有屁的活兒啊。
春生笑道:我聽說供電局要蓋樓,就包給我吧。我聽說姐夫跟供電局楊副局長認識啊。
劉廠長看了許春麗一眼,就知道這是她告訴春生的。劉廠長跟供電局的楊副局長是大學同學,他也知道今年供電局又要蓋家屬樓。可是老楊是個副局長,說話不頂事。就是頂事,劉廠長也不想給春生幫這個忙的。春生這些年學得挺黑,再說他那個包工隊能幹什麼嘛,蓋雞窩也許還差不多。劉廠長笑道:老楊不一定管事。
許春麗嘲笑道:反正什麼事情到你這裏就複雜了。
春生笑道:您就介紹我認識一下就行。就從提包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桌上。說:這是一萬塊酒水錢,姐夫您就看著辦,不夠用,我再拿。
許春麗就不高興地說:老劉,你就幫春生張羅張羅吧,跟老楊說說。
劉廠長苦笑道:不是我不肯幫春生。這事情怕真是不好辦的。
春生笑道:姐姐別逼姐夫了。姐夫會辦成這事的。眼睛就盯著劉廠長。
許春麗看了一眼那桌上的信封,就對丈夫說:老劉你看著辦吧,春生怎麼說也是咱們的親戚呢。就悻悻地扭身回裏屋了。
劉廠長就說:春生你也別抱什麼太大的希望,我先打個電話問問老楊。就抓起桌上的電話。
從交通隊出來,周書記就去了姐姐家。
姐姐正在包餃子,小孫沒回來。周書記就跟姐姐說了小孫撞車的事。姐姐嚇得黃了臉,餃子也不包了,慌慌地問:這可怎麼好?
周書記埋怨著:人家還不饒愛民呢。我早就不想讓他開車,您還不高興。上次已經出了一次事了,我就沒敢跟您說。周書記就想著嚇嚇姐姐,就此不讓外甥開車了。
姐姐恨恨地說:那就別讓他開車了。你給他換換工作。
周書記點頭說:行,不過您別讓他纏得軟了口又來找我。
姐姐忙說:不會不會。再讓他開車我也得跟著嚇死。
周書記就起身告辭。姐姐說你就在這吃吧,包餃子哩。周書記搖頭說不行,小曼還等著我做飯呢。
姐姐看了弟弟一眼,發現弟弟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了,不禁心疼地說:你也該注意點身體了,都快五十歲的人了,不比年輕了。
周書記心頭一酸,眼睛就有點兒發潮。他愛人死了好幾年了,家裏就顯得特亂。他心裏也特煩。有些什麼事,就愛跟姐姐商量。有時一些事跟姐姐也不好說的,就自己心裏麻煩著,就去打麻將。周書記臉上笑笑:沒事,我能吃能睡的。
姐姐又說:上次給你說的那個人怎麼樣啊,人家等著回話呢。上個月姐姐托人給周書記介紹了一個對象,是毛紡廠的,剛剛死了丈夫,帶著一個小男孩,比周書記小十幾歲。
周書記臉一紅:我還沒想好呢。歲數差得也太多了點。
姐姐想了想就說:那就算了,就說你不同意。
周書記笑道:這樣說太愣了,您委婉些才好。
周書記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進門就見女兒小曼正在做飯。周小曼剛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在市裏的職工大學念自費。小曼一邊上課,一邊給一家合資企業打工。天天忙得什麼似的,周書記進門就笑:今天怎麼回來早了。就進廚房要幫廚。小曼笑道:您等著去吧。就得了。
小曼把飯端上桌,也就坐下了,笑道:爸,你們廠不是開訂貨會嗎,您幹嘛不去吃啊,把我也帶去吃得了,省得咱倆弄這點兒破飯了。
周書記苦笑:那是一幫什麼人啊。一幫流氓。就從酒櫃裏取出酒來倒了杯。
小曼笑:您管他們是什麼流氓盲流啊,反正您吃您的不就得了。您真是事兒多。
吃過飯,周書記和小曼看新聞聯播。看完了,周書記就說:我去睡覺了,不管誰來電話,都說我不在家。
小曼看看表就笑:爸,這才幾點啊,您就鑽被窩啊。
周書記也笑:我這幾天太累了,想早點兒躺下。就進洗手間洗了洗,然後就進了自己的臥室。看了會書,就閉了燈,黑黑暗暗地想了會兒方瑜,就睡著了。
早上周書記起來,小曼早已經起了。就進洗手間洗臉,就想著昨天晚上那個夢,夢見方瑜跟自己哭,哭完了好像還幹什麼來著,周書記一時想不起來了。這時就有人來敲門。周書記滿嘴白沫地開門一看,是辦公室秘書小邢。小邢一臉驚慌地說:周書記,老梁住院了,怕是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