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2 / 3)

周書記一驚,一口白沫差點噴到小邢身上:他昨天還好好的呢。

小邢說:昨天他去醫院查了查,大夫就沒讓他回來,就讓他住院了。還讓他打電話把家裏人也叫去了。說已經做了B超了,又查了血,確診了。

周書記聽得心跳,就胡亂擦了把臉,飯也沒顧得吃,就忙和小邢出了門。路上,周書記就對小邢說:你去通知趙副廠長林副廠長,還有田副書記,要個車,一塊兒去醫院看看老梁。

到了廠門口,小邢又為難地說:還買點兒東西不?咱們總不能空著手去啊。

周書記說:買吧。說完就突然想起,廠裏剛剛做出了職工住院不滿五天的,廠裏領導如果探視不再買禮品的規定。因為現在廠裏真是沒有錢了。就說:小邢,我記得你們辦公室還有賣舊報紙的錢啊。先拿出來花花嘛。

小邢說:行,不過這錢我沒管著。都在梁主任那兒呢。

周書記皺眉道:你先去找趙廠長他們吧,我想想辦法。

小邢就去了。

周書記想了想就去了組織部。組織部就方瑜一個人在。方瑜站起來:周書記,有事?

周書記道:小方,你把黨費先借給我點兒。過些日子我再還你。

方瑜笑道:您幹什麼用啊?方瑜這人挺正經,辦事總是一板一眼。

周書記就說了去看老梁的事。方瑜呆住了,難過地說:老梁怎麼得了這個病啊。就開了保險櫃,回頭問周書記拿多少?

周書記說:你先給我二百吧。就在桌上撕了張紙,寫了張欠條。

方瑜去年剛剛提的組織部副部長。她愛人原來是市委宣傳部的,前幾年下了海,到南方做生意。聽說賺了不少錢,還在廣州開了一家公司,就要把方瑜也調過去。今年方瑜就忙著辦戶口,可後來就沒了信。方瑜去了一趟廣州,回來眼淚汪汪的,也不提去廣州的事兒了。後來人們才知道,她愛人又找了一個靚妹,要跟她離婚。方瑜意意思思地不想離。

周書記暗著喜歡方瑜。他總覺得方瑜身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味道吸引著他。聽到方瑜離婚的事,周書記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希望。有一回劉廠長私下跟周書記開玩笑:周書記,我看等方瑜離婚了,我給你當個紅娘吧。這女人挺好的。模樣漂亮,心眼也好。周書記臉紅紅地道:別亂講,別亂講。方瑜在我手下幹事呢,傳出去成什麼話了。再說,我們年歲相差十幾歲呢。劉廠長哈哈笑:你呀,都什麼年代了,現在都講究老夫少妻嘛。打麻將都帶老少配呢。

周書記看著方瑜,就笑道:什麼時間買了一件紅毛衣啊。挺好看的。

方瑜笑道:早就買了。您還注意這個啊。

周書記一時沒話了,覺得挺幹的,就說:那我去醫院了。就走出來。

方瑜追出來:我也去看看老梁。

周書記說:一塊兒去吧。

兩人就下了樓,小邢和趙副廠長正在樓下等著呢。還有一輛麵包車。小邢說林廠長和田書記都不在。周書記心裏就罵:這兩個家夥這幾天都不好好上班,總到市委去告劉廠長的狀。就說,算了,咱們幾個去吧。四個人就上了車。

趙副廠長一路上對老梁的病大發感慨,感歎人生無常。周書記一句話也不說,閉著眼,方瑜靠著他坐著,方瑜身上有一股挺好聞的味,弄得周書記心裏亂亂的。半道上,小邢下了車,去買了一兜子罐頭,還開了一張發票。趙副廠長跟了下去,讓售貨員多寫了十塊錢,趙副廠長說一會兒在醫院門口買把香蕉,開不了票的。小邢笑道:還是當領導的心細如發。

到了醫院門口,就看到了水果攤,桔子香蕉什麼的一大片。趙副書記和小邢下車去買了一大把香蕉,三個人進了醫院。小邢在前邊引路,就找到了老梁住的病房。

老梁正躺著,親友們來了好幾個,在床邊說著話。見周書記來了,老梁就要掙紮著坐起來。周書記忙說:你快躺著。就發現老梁才一天時間竟憔悴了很多,心裏想人是不抗病啊。

老梁苦笑著對周書記說:我到底是不是那個病啊?大家都瞞著我,如果是,就告訴我,別讓我心裏總提著桶。

老梁的妻子就在一旁笑道:看你,你們領導都來了,我還能撒謊啊,就是胃炎嘛。就偷偷給周書記使了個眼色。

周書記就明白了,老梁還不知道自己是那個病呢。

趙副廠長就笑道:老梁啊,你真個小心眼兒了,沒事就沒事嘛。

小邢和方瑜也笑道:真是沒事呢。

老梁就歎口氣:其實我什麼也清楚。就不再說話,閉上眼睛。

周書記就和趙副廠長走出來。老梁的妻子也跟出來。到了門外,老梁妻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就刷刷地流下來。

周書記心裏酸酸的,忙勸道:別哭了,事到如今,你哭也沒有用的。

老梁的妻子哽咽道:他剛剛五十出頭啊。兩個孩子都還沒工作呢。他要是走了,我這一家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趙副廠長歎口氣:剛剛周書記說了,你哭也沒有用的,想盡一切辦法治療吧。

小邢和方瑜也走出來了。方瑜說:不行就看看中醫。有時中醫比西醫有效果。

老梁的妻子歎道:現在醫院要押金呢,這還是靠個熟人住進來的呢。過兩天再不交押金,醫院就往外轟了。正好你們廠領導都在,是不是廠裏先出點錢啊?

周書記就呆住了,他知道廠裏現在沒有錢。就皺眉來回轉圈子。

小邢問:要多少錢?

老梁的妻子說:規定先交兩萬。找了找熟人,說可以先交一萬。我們家裏的情況你們當領導的都知道。我一下子哪掏得出這麼多錢啊!

趙副廠長看看周書記:現在廠裏的錢都是劉廠長一支筆批。你周書記批了管不管事啊?再說,你就是批了管事,也怕是廠裏沒錢啊。

幾個人就都看著周書記。

周書記看看老梁的妻子,咬牙道:你們先別著急,更別在老梁麵前顯露出來,他心眼小,知道了對病情反而更不好。我今天就去賓館找劉廠長,跟他商量一下,無論如何也要讓老梁住院的。

老梁的妻子感動地說:那就多謝周書記了。

周書記擺手:別謝我了。你這幾天就辛苦了。我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事,就給廠裏打電話。找我找趙廠長都行,都找不到,告訴小邢一下就是了。廠裏這幾天開訂貨會,亂忙著呢。就這樣吧,咱們再看看老梁就回去吧。小邢小方你們倆就別進去了,你們眼睛紅紅的,別讓老梁看到了瞎想。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小邢就發牢騷,說衛生所看人下菜碟,一車間的田濤不好好幹活,在家泡工傷,每個月都報銷一千多塊醫藥費。胡所長簽字刷刷的,痛快著呢。工人們意見大了,也不知道廠裏到底是有錢沒錢?

周書記皺眉道: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啊?

趙副廠長冷笑道:你周書記知道了也是管不了的。那田濤的姨父是劉廠長的同學。

周書記到了廠衛生所。衛生所冷冷清清的,沒幾個人看病。衛生所吵吵嚷嚷好幾年了要改革,可也沒改革出個辦法來。前年劉廠長一上台,就逼著衛生所去外地學習改革經驗。胡所長帶著幾個人出去轉了幾個月,回來搞了一個辦法。就是每月發給職工三十塊錢。你要是不看病了,這三十塊錢就歸你個人了。你要是超過了這個數,就給報銷一半。還規定,職工都必須到衛生所看病。外出看病一定要經過衛生所的批準。可是兩年多了,職工們都不到衛生所看病,都嫌衛生所的藥貴,醫生們也睜眼閉眼,誰想到外麵看病就給誰開條子。今年廠裏效益不好,職工們手裏都攢著一大把藥條子報銷不了。

周書記進了衛生所,胡所長正在給兩個大夫用撲克牌算命呢。見周書記進來,胡所長忙把牌收起來,笑道:周書記,您沒去開訂貨會啊?兩個醫生都悄悄溜走了。

周書記看看胡所長,心裏就有氣。這個胡所長,原來是部隊的一個衛生員,複員到廠裏,先是當了兩年司藥,後來跟前任廠長關係好得很,就提了副所長。老所長退休後,他就提了所長。周書記聽職工說,胡所長就會亂開藥,什麼也不會。他去年評職稱,給自己報了一個高級醫師,報到市裏的職改辦,人家沒批準。誰知道他亂找人,竟然批回來了。衛生所的幾個大夫氣得不行,就要求調走。現在衛生所也是亂哄哄的。

周書記就對胡所長講了老梁的病,讓胡所長寫個報告,給廠財務科,批給老梁五千塊錢住院押金。

胡所長笑道:我寫不管用的,得劉廠長批才算數。

周書記說:你寫你的,我再找劉廠長。手續一定要有的。

胡所長說:那好,那好。就趴在桌上寫報告。寫完了,交給周書記。周書記看了說行。讓胡所長抄一遍,一會就送到財務科去。周書記又想起小邢的話,就問一車間田濤是怎麼回事情。怎麼算上工傷了。

胡所長不高興地說:車間和廠勞資處都給他開證明,說他是工傷。別人誰好說什麼。現在誰也不想得罪人。

周書記問:聽說他上個月報了兩千多塊錢的藥費?有這事?

胡所長點點頭:有這事。

周書記就朝胡所長發火:不是有規定嘛,所有到醫院去門診的都要經過你同意嘛,你怎麼就能隨便讓田濤去呢?再說別人都報銷不了,怎麼偏偏給田濤報?

胡所長一臉苦相:我有什麼辦法,他天天來嚇唬我,您也知道,這家夥是個亡命徒,真鬧起事來,算誰的啊!再說他姨父跟劉廠長關係好得很,我一個小小的衛生所長頂得住嗎?

周書記想了想:你們派個人到醫院問問,要得了這麼多藥費嗎?找出證據來,我得治治這個小子了。別人怕他,我可不怕他。我不管他姨父跟誰好。

胡所長為難地說:您看我這裏,人手太緊,要不您讓辦公室派個人去問問得了。胡所長明顯有推托的意思。

周書記起身道:行吧,我找人去問問。抬起身就走,胡所長又喊住他:周書記,您要是找人去,就找個熟人去問問,現在醫院都為患者保密,您要是這麼公對公地去問,怕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

周書記想了想,實在想不出機關誰跟醫院有熟人,就說:你給我推薦一個。

胡所長就笑:宣傳部的小吳的姐夫就是醫院的副院長,你讓小吳去問問就是了。

周書記就去宣傳部。一推門,宣傳部的門鎖著,周書記剛要走開,就聽到裏邊有動靜,就又敲門。裏邊有人問:誰啊?

周書記有點火:問什麼問?開開門。大白天幹什麼呢?

屋裏就逮耗子似的一陣亂響,門就開了,宣傳部的小吳和工會的小黃幾個人臉色慌慌地站在那兒。香煙繚繞。

周書記不高興地說:又打牌呢?

幾個人忙說:沒有,沒有啊。上班時間,誰敢啊!

有人笑嘻嘻地問:周書記,您沒去賓館啊?

周書記本來想發火,可是他現在有事找小吳,就說:你們注意點兒。小吳,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就轉身走了。

周書記剛剛坐下,小吳後腳就到了。

周書記看看他,沒說話。

小吳被看得直發毛,就說:周書記,有什麼事啊。

周書記掏出煙來,遞給小吳一支。小吳忙掏出打火機給周書記點上了。

周書記說:有件事你去辦辦。就說了田濤的事。

小吳為難地說:這事問問就行,不過您可千萬別說是我去調查的,那小子是個亡命徒,誰也不惹他的。聽說他跟劉廠長的關係也不一般。

周書記不高興地說:我就不信這個田濤是老虎啊?

小吳說:老虎倒不是,可是這年頭誰也不願得罪人。

周書記說:好了,我替你保密,你去吧。

周書記去了賓館。進了劉廠長的門,就見劉廠長正在跟幾個客戶說話呢。有兩個過去開會來過,周書記就點點頭笑笑。

劉廠長忙站起身,給周書記介紹客戶。介紹完了,周書記就對大家笑笑:我跟劉廠長有點事兒。就拉著劉廠長走出門。

周書記就在門外說了老梁住院的事。

劉廠長嚇了一跳:他昨天還好好的呢。還跟著喝酒來著呢。

周書記有點火:他老早就鬧胃病,你怎麼還讓他喝酒啊。

劉廠長臉一紅:在那種場合他不喝點兒過不去的。現在怎麼著呢。

周書記說:現在醫院要押金呢,財務的錢太緊了。

劉廠長看看周書記:你的意見……周書記說:住院要緊啊。別的先放一放。

劉廠長想了想:行,就這樣,開完會,就能回來一部分款。我下午去醫院看看老梁。

周書記說:那我先回去了。

劉廠長說:你既然來了,中午就別走了,在這吃了再走,也跟一些新客戶認識認識。

周書記罵道:都是一幫流氓。我不跟他們喝。你就在這兒吧,我吃了中午飯再過來。說完就走了。

小吳到了醫院,就去找當副院長的姐夫。到了姐夫的辦公室,沒人。就問別的辦公室。正好碰到李醫生。李醫生跟小吳的姐夫關係很好,到小吳家喝過酒。見到小吳,李醫生就笑:小吳,你幹什麼來了,看病啊?

小吳笑道:我沒病。找我姐夫問點兒事。他又不在,就問問你吧。

李醫生笑道:我可是什麼事也辦不了,你最好還是等你姐夫回來吧。

小吳笑道:也沒什麼大事。就說了本單位田濤亂開藥的事。

李醫生笑道:這事啊,你們單位的頭頭也真是的。讓你當特務來了。

小吳笑道:頭一回啊。特務得不好,瞎特務一回吧。

李醫生苦笑道:這是剛剛定下的製度。門診大夫的工資分解成兩部分,比如說你掙四百塊錢,發工資時先扣下你一半,這一半就看你這個月開出多少藥去了。中草藥給你提百分之十的利潤,西藥和中藥提百分之九的利潤。等你的利潤到了二百,就發給你那一半工資,然後就是掙獎金了。你說這不是逼著大夫宰病人嘛。

小吳笑道:現在真是連病人也欺侮啊。中央發多少回文件反對不正之風了,前幾天我還看到《健康報》上講衛生部的領導講話,講不讓亂開藥呢。你們院長也不看報?

李醫生笑道:我們院長比誰不明白啊,那天就罵,我不這樣幹,誰給我們的大夫開工資開獎金啊。我還想掙些錢來給大夫們蓋房呢。

小吳笑:其實你們院長挺可愛的,至少不僅想著自己撈,而且還為大家謀福利啊。就起身告辭。

李醫生起身送小吳,笑道:回去跟你們領導說,醫院也有醫院的難處。

小吳說:我是如實彙報。管不著別的了。

小吳就給周書記彙報了這些情況。

周書記聽得直歎氣:操蛋的,這中國還怎麼辦啊。

小吳笑道:我可是完成任務了。就看您怎麼收拾田濤這小子吧。

周書記沒理小吳,就黑著臉給胡所長打電話。胡所長接了電話。聽了周書記不讓給田濤報銷的指示,就為難地說:田濤那小子是個愣貨,把他惹急眼了咱們可是不好辦的。

周書記生氣地說:你讓他找我來好了。就說我不讓給他報的。你就當好人吧。說完把電話摔了。

小吳在一旁豎起大拇指:周書記,我算是佩服你了,行,行,像個當領導的樣子。不像有些領導,光當好人。

周書記笑罵道:別當麵給我戴高帽,背後罵我祖宗啊。

小吳臉一紅:看您說到哪兒去了。就告辭出來。周書記又喊住他:小吳,不許再打牌了,如果再讓我抓住,我可真扣你們的工資了。

小吳就笑:周書記,我聽說下月可能都發不出工資了,你扣誰啊。就看看表說:喲,都下班了,趕快走吧。就出門走了。

周書記回家吃中午飯。進了門,女兒小曼沒回來,給他留了張條子,說她去那家企業加班去了,讓他自己弄飯吃,不要等她了。周書記就挽起袖子進了廚房。想下點麵條吃。剛剛切好了菜,就聽到屋裏的電話響了。他忙擦擦手,跑出來接電話。是老呂打來的。周書記笑罵:你連飯也不讓我吃安生啊!

老呂也笑,說誰讓你是領導啊。老呂說工人們為了趕這批活兒,幹得太苦,能不能多報幾個加班啊?

周書記說:報。多報幾個。他們在賓館大吃二喝,我們報幾個加班算了屁!

老呂說:好。

周書記忙說:這話隻是咱們兩個說說,你別出去亂講啊。大吃二喝和加班,都是革命工作。

老呂就說:我當然隻能這麼說啊。行了,你去吃飯吧。

周書記笑:我還沒做飯呢。吃個屁啊。

老呂笑:誰讓你不去賓館吃,大魚大肉的,多好啊。就放了電話。

車間裏正在組裝。那邊焊工大侯正在焊幾個大鐵架子,沒人給他扶著,老呂就讓陳小梅去幫大侯。大侯平常就愛跟陳小梅亂說亂笑,這一下子就來了勁,嘴裏嚷著:小梅,你快上去吧。

陳小梅笑罵:我上去,要你幹什麼啊。你上去。

大侯就壞笑:那我就上去了,可是你讓我上去的。我就不上白不上了。

陳小梅笑罵:你還不趕快回家看看,你老婆現在也正在讓人家上呢。

正在說笑著,就有個外車間的工人跑進來,高聲罵道:你們還他媽的像話嗎?三車間的去市委門口了,咱們也去聲援一下啊。

大侯就火了:操蛋的,誰不義氣啊,走,去聲援一下。就扔下焊槍走了。也有幾個工人跟上走了。

老呂和支部書記老喬追出來,老呂喊:大侯,你們去哪兒啊?都回來,這活兒急著要呢。

大侯氣嘟嘟地回頭罵了一句:三車間都雞巴開不出工資了,我們得去幫著喊喊啊。有人味的都去看看啊。於是,陳小梅幾個人都跟著大侯騎著自行車走了。

老呂氣得跺腳,回頭對老喬說:你去給劉廠長打個電話,就說工人去市委門口鬧事去了。我得去看看,別鬧得太不像話了。就騎上自行車追了出去。

老喬就不情願地說:是事不是事的都讓我去跟劉廠長說去。我成了你的跑腿的了。就轉身進了車間去打電話。

老喬的電話打到賓館時,劉廠長正在跟幾個客戶嘻嘻哈哈地聊天呢,劉廠長接了電話,聽說了工人們到市委門口靜坐的事,就嚇了一跳。市委早有規定,哪個廠鬧事,就拿頭頭是問。劉廠長放了電話再給周書記打電話。電話沒人接。劉廠長煩煩地放了電話,就慌著找來小李,讓她回去找周書記,讓周書記把工人們喊回來。

小李想了想說:您最好跟周書記一塊兒去看看,周書記那脾氣,要是跟那些人吵翻了,就更不好辦了啊。

劉廠長心煩地說:我一會兒得陪著馮主任和廖主任打麻將啊,我一走不是曬了人家了嘛。真他媽的亂。行了行了,你先去找周書記吧。

小李忙出來了。到樓下騎上自行車,就匆匆趕到廠裏,周書記還沒來上班呢。就去辦公室問小邢。小邢正在織毛衣,看了小李一眼,就說:我也不知道周書記去哪了。小邢對小李沒好印象,就不再理小李了。小李著急,就出來,想去周書記家去找找。剛剛下樓,就看到周書記匆匆地來了。

小李急著喊:周書記,您可來了。就說了劉廠長讓他去市委門口勸工人們回來的話。

周書記今天有點感冒,中午多睡了會兒。出門推自行車,發現自行車的氣門被人拔了。他隻好推著來上班了。他頭暈暈地聽小李說了,沒說話,就往辦公室走。

小李追著周書記的屁股說:周書記,這事怎麼勸啊,您除非提著錢去請大家回來。現在不開支,叫誰也不會聽的。

周書記屋裏的電話鈴叫成一團。周書記忙掏出鑰匙開開門,捉起電話,是李局長打來的。李局長在電話喊:你去哪兒了?你們廠二百多人在市委門口呢。

周書記忙說:我知道了。

李局長來了火:知道了你還這麼沉得住氣。都給我弄回來。趕快弄回來!

周書記也火了,他對這個新上任的局長一直不滿意,總是在電話裏訓人,到廠裏就來過有數的幾次。周書記就嚷起來:弄回來?說得輕巧,怎麼弄?

李局長火冒冒地說:怎麼弄?該怎麼弄你就怎麼弄。

周書記平靜了一下口氣:我也沒辦法,廠裏有幾個車間幾個月都不開支了,工人們要吃飯啊。沒飯吃總要鬧事的。

李局長問:開不出支,工人們反映你們廠領導在賓館大吃二喝呢。

周書記火了:那是訂貨會,不吃不喝行嗎!

李局長硬硬地說:我不管,反正你現在就去把工人們給我弄回來。

周書記說:我沒辦法,你去讓公安局的把工人們都抓起來吧。就摔了電話。

周書記就對小李說:咱們去看看。就走出門,到了辦公室,小邢正在織毛衣,見周書記進來,忙想藏起來。周書記卻不理會,對小邢說:我去市委門口,把工人們喊回來。把你的自行車借我用用,我的車讓人給拔了氣門了。已經好幾回了,也不知道誰對我這麼大的意見?

小邢笑道:我還是去給您派車吧,您當書記的這時候騎車去,不是裝樣子嘛。

周書記苦笑道:我可不是裝樣子,我是怕工人們一鬧起來,把車給砸了。要是砸你一輛自行車我還賠得起。

小邢笑道:那你就拿著部下的個人財產去冒險啊。就把車鑰匙掏出來給周書記。又關心地說:你去行嗎?那幫人都瘋了似的。誰說也不聽的。

周書記說:不聽也得聽。總不能胡鬧嘛。

小邢想了想:你還是請劉廠長一道去吧,他對你……小邢想說劉廠長比你周書記說話頂事。可是話到嘴邊,看了看周書記身邊的小李,就又咽回去了。

周書記搖搖頭:他在賓館也不輕鬆。

小李在一旁說:那幾個客戶正跟劉廠長在牌桌上說合同的事呢,他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來啊。

周書記就看到工人們都在市委門口坐著,不像想象的那樣亂。人們都嘻嘻哈哈,男的打牌,幾個女工慢條斯理地織著毛衣聊天。有的看到周書記和小李過來,眼睛就扭到一邊,誰也不看周書記和小李。周書記就看到老呂也在人群裏,正在跟大侯幾個說什麼呢。一臉哀告的表情。

周書記笑道:你們也真不怕冷啊。有感冒的沒有?我是不是讓衛生所給大家送點藥來啊?

沒人跟他說話。

周書記笑道:局長剛剛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勸大家先回去,有什麼事情慢慢商量,咱們已經跟銀行說好了,下個月就貸些款回來,給大家發工資的。

有人譏笑道:周書記您就別給我們吃迷糊藥了,銀行還能貸給咱們廠啊。銀行早就嚇怕了。

就有人罵起來:頭頭們黑著心去吃,沒人管我們,我們就找政府了。

有人喊道:現在廠裏窮得叮當響,可你們在賓館裏大吃二喝,像話嗎?

有人譏笑道:咱們廠的魏胖子都吃得走不動了。還吃呢,不定哪天吃死在桌上呢。

周書記笑道:這樣說就不對了,在賓館開會也是工作。不開會誰來訂咱們廠的產品啊。

有人就罵:那也用不了那麼多人去陪吃陪喝啊。還有一個小娘們兒幹什麼去了?去賣去了?能賣回幾萬合同來?

人群裏一陣哄笑。周書記身旁的小李就有點兒呆不住了。

有人直接問小李:小李子,都說你能喝一斤酒,臉不變色心不跳啊。

你不能白喝啊,總要喝回幾萬塊錢的合同來啊。要不然還不如我們去喝呢。

是啊,這年頭男的喝不過女的。

小李臉漲紅了,眼睛裏就掛了淚。轉身就騎車走了。人群中發出一陣哄笑。

周書記嗓子有點喑啞:其實大家也都知道,劉廠長是在陪客人,這客人咱們惹得起嗎?咱們指著人家吃飯呢。就這個風氣,誰也沒有辦法,我們也想不用請客、不用送禮就把事情辦了。諸位誰有這個本事,就來當這個書記,就來當這個廠長。我姓周的現在就給他磕頭了。周書記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誰也不說話了,就聽到風單調地刮著,沿街掃蕩著。穿過路旁那鐵黑色的枯枝,發出尖尖的嘯聲。

周書記歎口氣:其實我也跟大家一樣著急。廠裏生產出的東西賣不動,我都想罵人,可是罵誰,誰也不會讓我罵的。

有人就笑:你就罵您自己得了。要不就罵魏東久那個王八蛋。廠裏窮得揭不開鍋了,他家裏可是肥得流油。

周書記苦笑道:我知道大家對魏科長有看法,魏科長身上也有毛病,可是眼下咱們還指望著魏科長這塊雲彩下雨呢。這次訂貨會開好了,咱們廠明年的生產就有戲了。咱們在賓館的同誌任務也不輕鬆啊。咱們辦公室的梁主任,昨天剛剛住了醫院,怕是不太好,可他也去賓館喝酒了。我們能說他喝得不對嗎?事先,他都求到我頭上了,說周書記,您就別讓我去了,我喝了就要死要活的。我說什麼,我說老梁啊,去吧,全廠的職工指望著你們拿回明年的訂貨合同來呢。說到這裏,周書記的聲音就哽住了,眼睛就濕了。

人們一下子悶下來。就有人埋下頭去了。

周書記說:要是咱們能在這兒坐著泡出工資來,我就和大家一塊泡著。可咱們什麼也泡不出來的。回去吧,得幹活兒啊。咱們不幹活,咱們指望什麼吃飯啊?

有人站起身,苦笑道:周書記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了,回去吧。

人群就開始鬆動了。幾個女工就跺跺腳,罵著鬼天氣,就先撤了。

看著工人們都散去了,老呂就走過來,朝周書記苦笑道:我剛剛真為你捏著一把汗呢。

周書記歎了一口氣。我也就是當著這個書記算了,不然我也得……他不再說,步子軟軟地推起車子走。老呂也推著車子跟著他身邊。兩人都悶悶地,不說話。走了一會兒,周書記問老呂,你們車間的韓誌平今年寫困難申請沒有啊?

韓誌平是廠裏的勞動模範,妻子去年得了胃癌。韓誌平也沒跟廠裏說,晚上去醫院陪床,白天照常上班,沒人的時候就偷偷地掉眼淚。後來老呂去他家串門,才知道了,就讓老韓在家休息伺候老伴兒,車間每月給韓誌平開百分之七十的工資。

老呂歎口氣:老韓從來不寫那東西的。他拿他這個勞模挺當回事兒的。現在這樣的人不多了。聽說他這幾天也發燒呢。這一陣子感冒的挺多。

周書記想了想: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咱們去他家看看吧。兩個人就悶悶地騎上車。

老呂歎了一口氣:周書記,我真是跟不上形勢了,今天我就跟你說句反動話,這改革怎麼改得工人們醫藥費醫藥費報不了,工資工資也開不了。過去國家窮,可孩子們上學總是不要錢的,現在國家富了,怎麼連上學都要收費了啊?我那大女兒上學要交五千塊錢呢。真是操蛋了。都這樣了,報上還一個勁地嚷形勢大好呢。我真是想不透。我水平低,你可是當領導的,你跟我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麼了?工人們問得我張口結舌的。

周書記狠狠盯了老呂一眼:就你考慮問題多,別人都是傻子,行了吧。就沒好氣地朝前蹬去了。

兩人到了韓誌平的家,老呂搶在前邊,喊道:老韓,周書記來看你了。

瘦瘦的韓誌平迎出來,見到周書記,就笑道:周書記啊,深入群眾了。快快屋裏坐吧。

周書記進了屋,就見到一個老太太坐在沙發上,正在喘著。

韓誌平笑道:這是我嶽母。剛剛從老家來的。

周書記湊過去,在老太太耳邊說道:老人家,身體還好吧。

老太太抬起頭,傻怔怔笑笑:坐吧。

韓誌平說:耳聾了。咱們到屋裏去坐吧。

三個人就到了裏屋。裏屋的被子也沒有疊,床前的寫字台上,飲水的缸子、藥瓶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堆得狼藉。看得出女主人住院,使得這家的生活已經亂了秩序。

周書記問:愛人怎麼樣了。誰在醫院陪著呢?

韓誌平苦笑道:兩個兒子替換著呢。看樣子這個年是過去了,暫時還要不了命,可是這日子也真是不好過了啊。

老呂說:這一陣廠裏亂忙,我也沒顧上來看你,聽說你也病了?

韓誌平笑笑:發了幾天燒,好多了。

周書記皺眉道:到年底了,你就該寫個困難申請嘛,你是老先進了,廠裏總要照顧一下的嘛。

韓誌平苦笑:廠裏都這樣,比我困難的有的是,我怎麼好寫那個。

老呂說:他愛人廠子早就不開支了,這住院費還是個事呢。

周書記一陣無語。呆呆地看著窗子,有隻蒼蠅爬在上邊飛不動了。

老呂歎口氣:老韓,不行就先借點吧。

老韓淒然一笑:跟誰借?咱們借了啥時還人家啊?我想了,明天就讓老婆出院,總是死不了人的,硬挺著吧。說著淚就落下來。

周書記對老呂說:你明天一上班,先到廠財務科,借兩千塊錢來,給老韓家屬先看病。院是不能出的。

老呂為難地說:財務科有規定,廠裏一律不得私人借款。

周書記:就說我說的,明天我上班先給財務科打個電話。

老韓有些口吃地說:周,周書記,這,這事還是,算了吧。

周書記硬硬地說:這你就別管了。就這樣吧。說著,從兜裏掏出一疊錢,放在床上:我也沒帶多少,你先給老婆買點肉吃。說罷起身:老呂,咱們走吧。

韓誌平忙抓起錢,往周書記手裏塞:書記,這可不行的。

周書記臉就暗下來:什麼不行不行的。你別嫌少,再多我也拿不出來。全廠都要讓我來掏,我就得自殺了。說著就走出門。

老呂在後邊說:書記給你你就收下吧,我今天可是沒帶著錢。

韓誌平苦笑道:那我就人窮誌短了啊。說著,淚又落下來。

訂貨會今天基本算是開完了。劉廠長在東方大世界請客戶們玩一玩,還讓大高準備了十幾個膠卷,說是要給每人留一個影。大高笑道:那就買富士的吧。劉廠長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吧。哄得那幫人高興就是了。

劉廠長又給廠裏打了個電話,讓周書記等幾個廠領導都來跟訂貨會的客人們見見麵,玩一玩。周書記在電話裏說不想來。劉廠長就急著說: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來一下吧,都訂了合同了,無論如何要讓這幫家夥高興啊。我求你了,我的哥哥哎。這又不是我姓劉的一個人的訂貨會啊。

周書記苦笑道:我今天真是感冒了。你給老田老趙老林他們幾個打電話吧。

劉廠長也苦笑:你都不肯給我麵子,他們那幾塊料能買我的賬啊。算了吧。就把電話放了。一旁的魏東久冷笑道:周書記的架子好大哎。

劉廠長煩煩地說:你少說點廢話吧。走,咱們走。劉廠長這兩天讓許春麗麻煩得心慌,許春麗看上春生那一萬塊錢的好處費了,一天好幾個電話打到賓館,追問劉廠長跟楊副局長講了沒有。剛剛又在電話裏跟劉廠長吵了起來,說劉廠長是個傻蛋。氣得劉廠長把電話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