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1 / 3)

向大躍點上一支煙,惡狠狠地吸了一口。他能感覺到那股濃濃的煙霧立刻彌漫了他那被熏黑了十幾年的肺。戒了一年多的煙,上個星期又開戒了,而且吸得更凶了。

他透過辦公室的窗子向下看去,心裏有些發慌。黑壓壓的人群擁進了辦公樓。人們高聲咒罵著,向大躍聽到了幾句特別難聽的髒話。向大躍曾經夢到過這種場麵,自己被憤怒的工人們撕成了碎片,像碎紙屑一樣丟在大街上,人們在上邊肆無忌憚地亂踩。可是現在不是夢。他的心急跳起來,他感到了自己心底那種潛在的膽怯。

窗台上是兩盆月季,上個星期還開得正鮮旺。因為沒有澆水,現在葉子已經枯萎了,那花也蔫頭蔫腦的了。

坐在外屋的秘書陳小明走進來,皺皺眉:“廠長,你還是躲躲吧。”

向大躍苦苦一笑:“躲?往哪兒躲?躲了初一,還能躲了十五?我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他幹脆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前,徐徐吐出一口煙。暴烈的陽光從窗子上潑進來,向大躍看到煙霧在陽光裏升騰著,很快就被陽光割得七零八落了。

走廊裏就聽到了亂糟糟的腳步響和粗野的咒罵聲。陳小明走出去,反手關上門。陳小明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看到走廊裏已經塞滿了人。辦公室主任楊麗華試圖攔住這些人,被粗暴地推開了,她那平常像唱歌一樣好聽的嗓子,狼狽地尖聲叫著:“師傅們,別亂來啊。”

沒人聽她的。人們擁過去,站在向大躍門口的陳小明還沒來得及說一句什麼,就被推到一邊去了。向大躍辦公室的門就被一腳踢開了。人們擁了進來。沒擠進來的就在外邊喊:“讓向大躍出來說話。”

“向大躍,滾出來。”

向大躍稍稍有點慌亂地站起身,看著衝進來的工人們。這都是一張張很熟悉的麵孔,過去都是對著他微笑,現在都充滿了仇恨。一種勢不兩立的情緒在人們的目光中跳動著。向大躍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些人會不會撲上來活活掐死他這個不得人心的廠長?

最前邊的是一車間副主任趙誌森。趙誌森那張有幾顆麻子的國字臉,怒衝衝橫在向大躍麵前。

“坐下談。趙師傅。”向大躍努力在臉上擠出幾絲微笑。二十五年前,向大躍剛剛進廠就給趙誌森當徒弟。對這張有幾顆麻子的國字臉,向大躍一直很怵。一直到十幾年後向大躍當了車間主任,再後來當了廠長,仍然怵這張國字臉。趙誌森有一股蠻勁。趙誌森說過,他一開始就沒看上向大躍這個徒弟。人與人,好像是緣份。向大躍跟趙誌森好像是天生就沒有緣。

太陽從窗外凶凶地射進來,向大躍感覺到了陽光今天格外地熱烈、急躁,仿佛預示著一種不祥。

趙誌森惡惡地哼了一聲,挑釁的目光看著向大躍。向大躍很討厭趙誌森這種目光,好像向大躍給他當過幾年徒弟,他就可以永遠在向大躍麵前趾高氣揚似的。向大躍有時十分後悔給這個淺薄自負的家夥當了幾年徒弟。那年,向大躍跟閻玉梅離婚,趙誌森也是用這種目光看他的,甚至當著眾人的麵,就指著鼻子罵向大躍是陳世美。向大躍當了廠長之後,趙誌森又到處講向大躍水平不行,不是當廠長的材料,說應該讓謝光當廠長。師徒關係到了這份上,感情已經談不上了。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不好化解的仇恨。

向大躍低頭把煙蒂摁在煙缸裏,躲開了趙誌森的目光,朝大家笑道:“師傅們有什麼話就說吧。”

趙誌森冷笑一聲:“你才當了幾天廠長,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你不想幹可以走人,為什麼要毀了這個廠子。”

“你小子心術不正。”

“四十多年的家業啊!毛主席都視察過,廠名都是他題的,憑什麼讓你小子給毀了。”有人帶了哭聲。

“你向大躍是個王八蛋!”有人破口大罵起來。

“混蛋王八蛋。”

向大躍無可奈何地聽著這些人罵。整整一個星期了,他就是在這種罵聲中過來的。那天,當他把申請破產的申請書交到法院之後,他就意識到自己成了全廠兩千多名職工的冤家對頭了。頭兩天,人們還隻是背地裏罵,後來幹脆麵對麵挖苦他,罵他。還有幾個退了休的女工跑到辦公室朝他臉上吐唾沫。他在人們眼裏,已經不再是廠長,而是成了出賣全廠職工利益的漢奸、工賊一類的東西。人啊,真是不能傷害太多人的感情。更使向大躍悲哀的是,他實在是為了這些工人的利益才去申請破產的呀。如果廠裏繼續背著這幾千萬的債務,廠子連一天也混不下去了啊。

趙誌森站起來,領袖似的揮揮手,人們安靜下來。趙誌森陰沉著臉對向大躍說:“我們今天找你來,就是一件事,讓你去法院撤回申請。你不想在東風啤酒廠幹了,你馬上滾蛋。我們選謝光幹。”

“就是呀,你他媽的走你的,別砸大家的飯碗啊。”

“我們可是大型企業,不是什麼破廠,說破產就破產。國家對大中型企業還有保護政策呢。你向大躍裝什麼糊塗啊。”

向大躍艱難地把微笑堅持在臉上:“師傅們,廠子破產,大家也不會失業的。”這句話,他幾天來已經不知道講了多少遍。向大躍自己很納悶,是自己沒講清楚,還是這些人故意胡攪蠻纏。為什麼人們一點也弄不明白他向大躍實在是為了他們的利益啊。廠裏已經幾個月不開支了,銀行已經停止輸血了。可是工人還是希望著什麼?希望什麼呢?難道人們真的相信像天上掉餡餅一樣,政府還會拿出大把的錢來,投到東風廠這個連點響動也不會有的企業裏來嗎?向大躍直想哭。

“誰相信你的鬼話。離開啤酒廠我們能幹什麼?”

“別跟他廢話。讓他現在就去法院把申請要回來。”

“你到底去不去?”趙誌森吼一聲。

向大躍搖搖頭:“我不能去。”

“你真的不去?”趙誌森的國字臉漲紅起來,像隻鬥架的公雞,向前湊過來。

“不去。”向大躍也皺起眉頭,幹脆地說。

啪!向大躍的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個耳光。趙誌森打的。

向大躍怔了。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會被人當眾狠狠打上一耳光。他突然相信他這個東風啤酒廠的第十八任廠長,在工人們的眼裏已經墮落到下三爛王八蛋的地步了。他已經好幾次在廁所裏看到他的名字被人倒寫著,還打上了叉叉。他相信,如果現在他被人拖到大街上活活打死,工人們也絕不會同情他,而隻會是朝他身上吐唾沫。他心底滑過一陣冰冷的悲哀。血從他的嘴角淌下來。他嚐到一股鹹鹹的熱辣辣的味道。

都愣了。誰也沒想到趙誌森會動手。

陳小明大吼一聲擠過來,劈手揪住趙誌森的衣領:“趙誌森,你他媽的要造反啊?今天我教教你怎麼打人。”

壯壯的陳小明打趙誌森當然是小菜一碟了,人們怕趙誌森吃虧,就往外扯趙誌森。趙誌森被人們扯到門外,跳腳罵道:“陳小明,你拍什麼馬屁。你他媽的是馬屁精。”

陳小明不再理趙誌森,對屋裏的人吼道:“聽著,這年月不是文化大革命了,有意見提意見,誰再動手胡來,我就送誰上公安局。”說完,就一屁股坐在向大躍的沙發椅上,冷眼看著這些人。

人們就真的靜下來。向大躍揩了揩嘴角上的血,強笑笑:“大家有話慢慢講,不要再動手了。”

窗外起風了,攪起一天的黃塵。陽光昏昏地躲進了雲層。房間裏頓時昏暗下來。

就在趙誌森打向大躍那一記耳光的時候,“雪蓮”啤酒廠廠長程東正在跟建行行長李林糾纏著。李林要拉他去見市長陳浩然,程東不想去,可是架不住李林又哄又勸又拉又拽,把程東拉出了辦公室。

程東無奈地嚷嚷著:“老李,你這是幹什麼嘛?”

李林嘻嘻哈哈地笑:“行了行了,程廠長,你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跟我去一趟的。”說著,就把程東往自己的“標致”車裏推。程東手扳著車門,試圖做最後的徒勞掙紮。但他那又瘦又小的身體被一百八十斤體重的李林輕而易舉地塞進了汽車。

司機忍不住笑了:“李行長,怎麼跟綁票似的。”

程東苦著臉:“老李,你聽我說嗎。你別逼我好不好。我真是不敢答應。我要是真聽了你的,全廠職工非生吃了我。”

李林笑:“說好了,辦完事我請你去王府酒家,喝五糧液。我麵子小,所以請你去跟陳市長談。開車開車,這鬼天氣真是熱死人了呀。”李林掏出手絹擦把汗,催司機。

程東一個勁搖頭說:“老李,話講透了,東風那破廠子,誰敢接手?九千多萬債務,誰接誰是二百五。”

李林說:“話不能這麼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總是有家底的,你膽小什麼啊。”

程東撇撇嘴:“就那三千多萬的破底子,現在還不知道值不值那麼多呢。”

李林笑:“程老總呀,我保你的駕,你接過來就是。就算你幫我一回。現在不講階級感情了,咱倆十幾年的私人交情可不能不講吧?我李林這幾年可對你程東不算薄啊。如果你不接過來,我們貸給東風廠的兩千多萬就等於讓大風刮跑了似的。兩千多萬啊!你總得幫幫我李林吧?”

程東嚷起來:“那你就更不能往火坑裏推我了。再說向大躍根本就沒有跟我提過這兼並的事,他現在申請破產,就破產好了。”

李林罵:“向大躍是個二百五,他是淨想出風頭,有病。要不他這個老婆也要跟他離婚嗎。”

程東說:“你算了吧,向大躍才不二百五呢。要是換了我也敢這麼幹。破產又不是死人,怕什麼嗎?去年燈具廠不就破產了嗎,怎麼樣了?現在國家又允許,幹嗎那麼貪生怕死。我小姨子在的那個紙箱廠,有半年多不發工資了,最近也鬧著要破產。我看挺好。”

李林皺眉:“你說的那是什麼廠?都是幾十個人的小廠,怎麼能跟東風廠比。三四千人的國營大廠,廠名都是毛主席題的,鬧著玩呢!再說現在國家也提倡保護大中型國有企業呢。”

程東說:“國有企業怎麼了?毛主席題名怎麼了?其實你也不相信這些,你就是心疼你那幾千萬的貸款,怕泡了湯。可你也不能黑了主意往溝裏推我啊。”

“你這叫什麼話嗎!”李林嘻嘻笑著。

車駛進了市政府。程東被李林拉下車,兩人往陳浩然市長的辦公室走。瘦瘦的許秘書笑嗬嗬攔住他倆:“二位,陳市長和田局長談話呢,你們稍候一下。”

李林假裝驚訝:“哎?陳市長剛剛打電話催我們來的。你不知道?”說著,就不再理發怔的許秘書,扯著程東進了陳浩然辦公室。

胖胖的輕工局長田克正跟陳浩然爭論什麼,兩人一人一支煙,屋子裏煙霧騰騰。

田克漲紅著臉說:“我同意東風廠破產,可是這三千人的隊伍怎麼辦?市長您總要幫著消化一下吧。”

陳浩然抬頭看到闖進來的李林和程東,就笑:“田克,你別跟我急了,你來了救命的了。程東來幫你了,還帶著財神爺呢。”

程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揉著被李林扯木了的手腕子,苦著臉說:“陳市長,我可是給李行長綁架來的。”

李林忙說:“市長,我們銀行年年給東風廠貸款,可都是按著市裏的指示。這一下子東風廠要破產,幾千萬的貸款就要閃空,這不是明著坑我們嗎?”

陳浩然笑道:“那你讓程東兼並了東風廠,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程東忙喊道:“市長,我們可沒有要吃東風廠的意思。”

陳浩然笑:“怎麼能叫吃呢?兼並也是解放生產力嘛。君子與人為善,東風廠現在懸崖上,能拉一把就不要推一下,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也是善人善事嘛。”

程東連連擺手:“市長你別開玩笑。我們實在是有救人的心,無救人的力。田局長,您應該知道我們‘雪蓮’那點力氣呀。”

田克就笑:“陳市長逗你呢,你倒當真了。”

李林說:“老程,你別裝熊啊。你們廠三年前不是還想兼並東風廠呢?”

程東雙手一攤:“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東風的包袱沒多重,可人家寧當雞頭不當鳳尾。那時黃市長還批評我們出風頭。我們……”

李林說:“你就別翻舊賬了。現在陳市長都說話了,你總要給陳市長一點麵子吧。”

陳浩然忙說:“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啊。開玩笑歸開玩笑,這事程東你自己掂量。別看我的麵子,我這人不講麵子。”

李林急眼道:“市長,我們都火上房了,您別跟涼水一樣啊?”

田克苦笑:“李行長,你就別逼老程了,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乃不能也。”

程東也笑:“就是,我們多大肚皮我們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倒想成立世界啤酒中心呢,可能嗎?”

門外一陣吵吵嚷嚷。許秘書走進來:“陳市長,東風廠謝書記帶著十幾個老工人來見您。非見不可。門衛也沒攔住,闖進來了。”

“謝光搞什麼名堂?”田克皺著眉頭站起來,就要出去。

李林笑道:“田局長,你急什麼?這又不是動亂。”

陳浩然示意田克坐下,想了想,對許秘書說:“那就讓他們進來吧。”

十幾個東風廠的老工人擁進來,廠黨委書記謝光跟在後邊。前邊的幾個老工人進門就喊:“陳市長,你可要說句話了啊!”

田克瞪了一眼謝光:“你帶來的?”

謝光不高興地說:“怎麼是我帶來的?他們要來,我勸不住,隻好跟了來。廠子破產的事大家接受不了嘛。”

陳浩然朝謝光笑笑:“我看是你謝書記首先接受不了吧?”

工人們就嚷起來:“是我們自己要來的,跟謝書記沒關係的。”

“陳市長,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四十年的廠子,毛主席親筆題寫的廠名啊。”

“市長,您總要說句話啊。”幾個老工人就猛地跪在了陳浩然的麵前。

陳浩然一愣,慌忙一一攙起這幾個老工人:“老師傅們,快快請起來。別激動,有話慢慢說。東風廠就是真破產了,也要給大家重新安排工作的。咱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不會讓大家餓飯的。放心,請放心,快快起來。”

剛剛攙起這幾個,站著的幾個老工人又跪下了。

田克氣得大吼一聲:“謝光,你搞的什麼名堂嘛!”

謝光怒道:“田局長,我沒搞什麼名堂。”

陳浩然就覺得眼睛有點發潮:“大家要是不起來,我隻好陪著大家一起跪著。”說著就要跪下,一旁的許秘書嚇了一跳,忙拖起陳浩然,跺腳朝工人們嚷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呀?一會兒有外商跟陳市長談事呢,這不是讓人家看笑話嗎?”

工人們這才起來。

桌上的電話響了,許秘書接了,連聲說:“知道了知道了。”放下電話,許秘書湊到田克耳邊:“法院閻院長的電話,說東風廠幾十個老工人正在那邊鬧事呢。讓您去一趟。”

“向大躍呢?”田克問。

許秘書搖頭:“誰知道向大躍跑到哪去了。”

田克狠狠瞪了謝光一眼:“你們這是鬧騰什麼呀?”就起身走了。

陳浩然對工人們笑道:“師傅們,咱們到會議室去談談吧。”

法院裏亂套了。

東風廠三十幾個退休工人,下午一上班的時候闖了進來。坐在走廊裏,要求法院給他們做主,把前年每人交的五千塊錢集資款跟廠裏要出來。現在廠子都黃了,這錢可不能黃。這是他們的血汗錢。

辦公室跑出來幾個法警,轟這些人出去。這些人就惱了,說我們是照顧影響才進樓裏來,出去就出去,看誰怕丟人。這些人就出門在法院的台階上坐下,引得行人圍著看熱鬧,還有一個大胡子男人一個勁兒照相,閃光燈一個勁亂閃。過來兩個法警搶了大胡子的照相機,大胡子嚷起來:“我是晚報的記者。”法警說:“記者也不行,你他媽的亂照什麼啊?好事啊?快走快走。”

院長閻振明下基層了,於副院長在家,他聽到了吵嚷聲,走出來,問了情況,就勸這幫人回去。可是這幫人要於副院長給個準話才肯走。再勸,這幫人就跟於副院長吵了起來。於副院長就火了,喊出幾個法警趕這些人走。於是,就互相推搡起來,一個法警的臉也被抓破了,血糊拉拉的。於副院長有點急眼了,黑下臉來,命令法警以擾亂公務銬這些人。法警們還在猶豫,這些人先嗷嗷叫開了,幾個脾氣大的,用頭朝法警們的身上撞。似要出人命的樣子。

正好閻振明從下邊回來,慌忙喝退了法警,賠著笑臉把這些人請進了會議室。然後就讓秘書給向大躍打電話,卻找不到向大躍。又給輕工局的田克打電話,輕工局的人說田局長在陳市長那裏,就又把電話追到陳市長那裏,把田克從陳浩然處催了來。田克慌慌地來了,就跟這幫老工人說好話,拍著胸脯子亂表態了半天,說一定讓廠裏給退錢。好說歹說,算是把這幫人哄走了。

於副院長就不高興:“老閻,這裏是法院,誰想鬧一通就來鬧一通,咱這買賣還開不開了?”

閻振明苦笑:“老於,事情得講兩麵理。如果你也讓人家坑了五千塊錢,你能心平氣和嗎?”

於副院長氣呼呼地說:“總歸是妨礙公務,依著我今天就該拘留他幾個。”

閻振明笑道:“沒那麼簡單。都是一群上年紀的人,你知道哪個有高血壓心髒病?真放倒幾個,明天報紙可就有新聞了。”

於副院長冷了閻振明一眼,滿臉不高興地走了。

田克在一旁笑:“於副院長的脾氣可是夠急的。”

閻振明皺皺眉:“剛剛轉業的,愣頭青,還不知道水深水淺呢。”

“聽說他跟市委李書記沾沾親?”

“說不透,反正有來頭。要不怎麼能進這兒呢?一個副團職。”閻振明撇撇嘴,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閻振明跟田克有些交情。兩人過去不認識,後來總在一起開會,就熟了。後來閻振明的兒子沒考上大學,就求田克給安排了工作,兩人的交情由此就深了些。閻振明愛交朋友,在市裏的朋友多,他總認為多個朋友多條路,朋友之間私下辦點事,總是方便得多,隻要不出大亂子。可是田克從未求閻振明辦過事,閻振明總覺得欠田克一份人情。

閻振明試探著問田克:“老田,你對東風廠破產的事情怎麼看的?”

田克苦笑道:“破產也是好事,就是這好幾千名工人的退路是個問題啊。我下午跟陳市長也講這個事了。”

閻振明點頭:“是啊。”

田克點燃一支煙:“老閻,東風廠破產的案子你不會辦利落的。”

閻振明長歎一聲:“的確,這事挺複雜的。”

田克笑了,逗了閻振明一句:“別蒙我。有啥事?不就是宣判一下嗎?”

“人們都說得輕鬆啊。像東風廠這樣的大廠,真破產了,全國都要震一下子的。”

“破產法可沒說廠大廠小啊。”

“這倒在其次。關鍵是市裏的頭頭們都還沒有統一意見呢。”

田克歎道:“這倒是實話。你這個院長也不好當啊。”說著看看表:“喲,都下班了。走吧。”

閻振明也看表:“可不是,天塌地陷,也要吃飯。你今天到我那裏去吧,我還有一瓶好酒呢。”

“可不行,我還沒跟老婆請假呢。”

“你這麼大個局長還怕老婆?”

“你不怕?”

“我更怕。”

兩人哈哈笑了。

閻振明回到家裏,妻子秦淑芬剛剛做好了飯。閻振明坐下就吃,吃了幾口,就問:“閻石呢?”

秦淑芬說:“又上他姑那裏去了。別等他,他沒準著呢。”也坐下吃飯。

兒子閻石在塑料廠開車,晚上總到閻玉梅的“七星”啤酒廠去幹活掙錢。閻振明知道這事,並不管。兒子要結婚,缺錢用。這年頭多掙錢怕什麼。

秦淑芬說:“我差點忘了,黃副市長剛剛打電話來,讓你給他回個電話。”

閻振明皺眉道:“你明天把電話線掐了,對外就說壞了,修不上。省得煩人。”

秦淑芬一愣,就笑了:“不就是一個東風廠破產的事嗎?至於把你緊張成這樣子。”

閻振明瞪她一眼:“你能?你去試試。今天下午差點沒鬧出人命來。向大躍這個王八蛋,連個麵兒也不見了。”

秦淑芬最煩閻振明罵人:“好了好了。罵什麼?你們好歹也是親戚好幾年,別一張嘴就是髒字。我頂不愛聽了。”

閻振明就不再吭氣。秦淑芬當老師,平常說話最反對閻振明罵罵咧咧。當年閻振明追秦淑芬的時候,就為這個還差點吹了。

向大躍給閻振明當過四年妹夫。閻振明恨向大躍,對閻玉梅也有一肚子的氣。當年閻玉梅跟謝光搞著對象,如果沒有向大躍在裏邊插一腳,閻玉梅現在就是謝光的妻子了,而且日子也一定會過得風調雨順。閻振明對謝光的印象一直很好。向大躍有什麼啊?不就是個電大畢業生嗎?趕上那幾年鬧文憑熱,閻玉梅淺薄,就甩了老實厚道的謝光。閻振明想起這事,就連閻玉梅一塊兒恨。三年前,向大躍提出離婚,閻振明氣壞了,跟法庭打了招呼,不讓給向大躍判離。拖他。後來,閻玉梅找閻振明說:“算了,哥,我也不想跟他過了。”法庭這才判離。女兒小梅跟了閻玉梅。至此,閻振明把向大躍恨鐵了。

半個月前,向大躍把東風啤酒廠的破產申請書交到法院,因事關重大,閻振明不得不親自接見向大躍。這是他們消失了妻舅關係之後第一次見麵。閻振明仍有要揍這小子一頓的欲望,而且十分強烈。那天,閻振明聽了向大躍對東風廠現狀的彙報,心裏就有了一種很難受的感受,這一個國營大廠真是要完蛋了。其實也怪不得向大躍,向大躍當廠長之前,東風廠就已經不行了。銀行不再給貸款了,廠裏搞了幾個新產品都沒能擠進市場,如果東風廠再不破產,就等於還得讓國家拿錢往坑裏扔。向大躍這一個舉動,應該說是明智的。閻振明心裏也替剛剛當了不到半年廠長的向大躍窩囊,但臉上卻冷冷地說:“宣判之前,你向大躍還是東風廠的廠長,還是法人代表,不能擅離職守。廠裏出了什麼問題,你還是要負法人代表責任的。”向大躍點點頭,掏出煙,先遞給閻振明一支,閻振明冷冷地指指桌上“請勿吸煙”的牌子。向大躍尷尬地把煙裝回去了,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閻振明卻不再理他,起身徑自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鬧得一邊的書記員都愣了。

閻振明的感情挺複雜的,如果東風廠是向大躍自己的企業,閻振明真不想宣判它破產,至少要拖一拖,治治向大躍這個狂妄的家夥。可閻振明聽完了向大躍的彙報,就清楚東風廠的的確確是個該死的企業了。一年多來,法院已經受理了幾十起向東風廠討債的案子,頭疼死了。可閻振明還真是一時半時判不了。關於東風廠的破產問題,背景挺深的。市裏的頭頭們就吵吵嚷嚷地統一不了意見,黃副市長就不同意東風破產。這裏邊有著很複雜的人事矛盾。閻振明不想攪進去,這幾天他總躲著黃副市長。

閻振明吃完飯,看看表,還早,就靠在沙發上抽煙看電視。一會兒,他要去練氣功。上個月市裏的老幹部局從南方請來一個氣功大師,辦減肥氣功班。閻振明去過幾次了,覺得還管用。他倒不是嫌太胖體型不好看,他現在常常犯困,犯懶。他認為這是太胖的緣故。

“今天還去練?”秦淑芬一邊收拾餐桌,一邊問。

“去。練氣功就得堅持。堅持數年,必有好處的。我勸你也去試一試。”閻振明眼睛不離電視。

秦淑芬笑道:“我不去,我怕練出毛病來。我看你也練出事來了,這些日子別的氣沒練出來,脾氣越練越肉了。”

閻振明哈哈笑了:“你這人太……”

桌上的電話響了。閻振明不再笑,示意秦淑芬接電話。秦淑芬接了,握著話筒就笑了:“黃市長啊。您好。”就看閻振明。閻振明擺擺手。秦淑芬笑著說:“老閻還沒回來。誰知道他又鑽到哪裏去了。他這些日子又跟沒頭蒼蠅似的,我正想找您告狀呢。外遇?不會。他那樣的扔在大街上也沒人去撿的。好,我一定轉告他。好好。回見。”

秦淑芬放下電話:“他讓你明天上午見他。你總躲躲藏藏也不是辦法啊。你就跟他明著亮出觀點來,他還能吃了你啊?你真是怕見他啊?”

閻振明泄氣地說:“你算說對了,我就是怕見他。我也算是看透了我自己了,沒什麼大出息。”他看看表,就站起身要走。

秦淑芬就笑:“我早就說過,你就不是當官的料。”

閻振明笑道:“看來我就適合練氣功。這些天,那個大師說,那幫人裏,就數我氣感強了。”

“那你就幹脆辭了那個破官當氣功大師得了。”秦淑芬苦笑道。

“你還別激我,我還真興許哪天一高興就去當大師去了。”閻振明笑著走了。

七十五歲的謝大山已經病入膏肓了,是肺癌,前年就發現了,醫院說是晚期,本來說是不讓老漢知道的,可老漢一定要看病曆,謝珍拗不過他,就想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於是讓謝大山看了病曆。謝大山就說不住院了,回家等著,反正也沒治了,就不再花國家冤枉錢。誰也沒料到,老漢竟是頑強地活到現在,已快三年了。這幾天,老漢的情況不大好,睡覺躺不下,一夜一夜地在沙發上坐著。謝光要送他上醫院,老漢不去。謝光就不敢再說。謝光很孝順。

謝光五歲時,媽媽生謝珍時死了。謝大山那時在東風廠當黨委書記,就有老戰友給他提對象。可是謝大山很疼這兩個孩子,怕再娶個後媽兩個孩子受治,就沒再娶,帶著謝光謝珍,一把屎一把尿地過來了。謝光總覺得父親這一輩子為自己和妹妹付出的太多了,幾乎沒過上一天很舒心的日子。

今天謝光一進家,謝大山正靠在沙發上喘粗氣,嘴裏念叨著什麼。謝珍小心翼翼地給父親捶胸。謝光的妻子何玉蓮正抱著四歲的兒子謝曉又哄又拍。謝曉嚎天嚎地,謝光問何玉蓮:“曉曉怎麼了?”

何玉蓮說:“有點發燒。”

謝光摸摸兒子的頭,果然有些燙,就問:“去過醫院了嗎?”

“去過了,剛剛打了一針。現在燒退多了。”

“謝光,你過來。”謝大山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喊。

謝光忙過來,俯身問:“爸,您有事?”

謝大山有氣無力地問:“廠子,廠子要破產?”

謝光一驚,湊到父親的耳朵高聲問:“誰說的?”

謝大山耳聾得厲害,沒聽清兒子說什麼,呆呆地看著兒子。

謝珍臉一紅:“是我告訴他的。”

謝光怒道:“你瘋了,告訴他這事。”

何玉蓮在一旁說:“瞞也瞞不住,爸天天戴著耳機聽廣播,啥事都知道。”

謝光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早說過,讓你們把他的半導體拿走,你們就是不聽。”

何玉蓮不高興地說:“老爺子都這樣了,你連廣播還不讓他聽,你也太有點過了吧。”就抱著孩子進裏屋了。

謝光看著何玉蓮的背影,不覺心裏傷感了一下。他對這個漂亮的妻子是從心裏不滿意的。

謝光結婚較晚,五年前才跟何玉蓮結婚的。何玉蓮比謝光小十三歲,原來是縣城商店的售貨員。介紹人一提,謝光沒同意。一個縣城的姑娘,謝光怕說不來,也有點瞧不起。可一見麵,謝光就同意了,介紹人沒說瞎話,何玉蓮長得真的十分好看。結婚後,何玉蓮就鬧著要往市裏調,可是不大好調。因為縣城的戶口轉進城裏挺難。謝光說何玉蓮你先呆幾年再說吧。可何玉蓮不幹,說我就是為了調進城裏才跟你結婚的。那天,田克來看謝光,知道了這件事,就說我幫你跑跑吧。那時市人事局剛剛調整了領導班子,新局長是田克的老同學,田克就把這個老同學請到家裏喝酒,喝了酒就逼著這個老同學答應調何玉蓮進來。於是,何玉蓮就以引進人才的名義調到市裏的百貨公司當出納會計。何玉蓮一調到市裏,就特像城裏人了,精心打扮一下,全沒了小縣城裏的那種土勁。人們說謝光有豔福。謝光的自尊心滿足了沒幾天,就有了一種上當的感覺。除了穿衣吃飯,何玉蓮對什麼都沒興趣。開始,謝光還想提高提高她,後來就泄了氣。兩人整天整天地沒話說。何玉蓮倒是十分勤快,家裏的事她一手操持,謝光幾乎沒管過什麼。謝珍有時看不慣,就說:“哥,你也管管家。就玉蓮一個人忙,這家都成你的旅館了。”謝光耳聞何玉蓮過去在縣城有過一個戀人,後來那個人調到了市裏,找了對象,甩了何玉蓮。何玉蓮發誓找一個市裏的,而且還得是有頭有臉的,才能扳回麵子。於是就找了當啤酒廠副廠長的謝光。謝光見過何玉蓮那個戀人一次,現在已經記不清什麼模樣了。那是他剛剛跟何玉蓮結婚不久,一次陪何玉蓮上街買衣服,走著走著,何玉蓮喊了一聲,就有一個男人走過來,何玉蓮笑道:“認識一下,這是我愛人謝光,東風啤酒廠廠長(謝光聽出何玉蓮有意無意間省略了那個副字)。這是小張,我過去的朋友。”事後謝光記得那男人挺窘,挺自卑地朝謝光點點頭。何玉蓮則是一副得意的樣子,並由此得意了許多日子。謝光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心裏挺替那個男人上火,何必做出那種自卑的樣子呢?隨即又可憐何玉蓮太淺薄。後來他忍不住跟謝珍說了,謝珍卻不以為然:“換上我,也會這麼幹。你根本不懂女人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