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2)

朱四老頭說錯了,在這結婚的喜夜裏,井兒峪的逃亡惡霸地主麻老五,坐著這條渡船過了河。

秋霜、滿天星加上麻老五的閨女麻玉珍,早就策劃了陰謀,他們要借著這個喜日之夜,把井兒峪鬧翻天,先放一把火,燒草料房、社農具倉庫,並且在夜裏接麻老五回村。

出乎意料,社裏的倉庫、料房都有人站崗放哨,麻玉珍哆哆嗦嗦跑了半夜,也沒半點辦法,隻好進屋關門睡覺。在半夜時分,秋霜和滿天星鑽進青紗帳,一直跑到河渡口,來迎接麻老五回鄉了。

河對岸的葦叢裏,有輕微的“嗚——嗚——嗚——”的鳥叫聲,聲音纏綿,三起三落,秋霜也把葦葉噙在嘴裏“嗚——嗚——嗚——”地吹了三聲。

秋霜和滿天星從葦叢裏出來,伸手解船的時候,秋霜嚇了一跳,縮回身子,滿天星大模大樣地出來說:

“怕什麼!是朱四,酒興正發。”

秋霜一揮手:“快!”

滿天星先把老頭的鳥槍摘下來,隨後把朱四老頭往河坡上一抱,朱四老頭中了藥酒爛醉如泥。

船,從樹上解下來了。

滿天星在北岸放風,秋霜歪歪斜斜地把船撐到河心去了,她頭發披散下來,臉色蒼白得像張白紙,她生怕這時候河灘來了行人,或是從黑黑的葦叢裏伸出閃亮的槍口。

可是渡口靜極了,除去鳥啼蛙鳴和鯉魚跳水的撲通聲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響。如果有聲響,就剩下葦葉的窸窸窣窣聲,那是一陣夏夜的風刮過去了。

葦叢裏一陣沙沙的搖擺,一張瘦骨嶙峋的大麻子臉鑽出來了,月光下,這不像是個人臉,倒像是個黃蠟捏的假麵。

“五爺!”秋霜輕聲呼喊。

麻老五探著瘦長的脖子應著:

“我在這兒呢!這兒還有那匹大菊花青。”

秋霜爬到麻老五跟前了。

“怎麼樣?”麻老五急切地問,“能容身不能?”

“這兒眼睛太多,我挨了不知多少盤問,可是這比山洞好受點,五爺!”

“牢靠嗎?”麻老五眼裏閃著綠光。

“還行!”秋霜回答說,“滿天星和共產黨是對頭冤家,他家一片樹葉也不給共產黨。這些日子以來,他最怕合作社高級化嘍,把他財產也化進去。他說他要拚一口氣。”

“玉珍怎麼樣?會暴露嗎?”麻老五不太相信地追問。

“心火燒起來了,”秋霜輕聲說,“五爺!上船吧!我一個人在這塊地方,主意不夠。”

麻老五悲憤地歎口氣,望望村子,牽著一匹大菊花青騾子上了船。秋霜把篙一撐,離開南岸。秋霜忽然想起一件事,趴到麻老五耳邊:“那幾根假金條帶來沒有?”麻老五沒有回答,隻是茫然地點點頭。

麻老五的心,悲憤到極點了,他拉牲口登上船,立刻感到腳下這條滾滾的南河,是他的;腳下的船,也是他的;樹林、村莊、田野……一切都屬於他。但,這是過去。現在,他東逃西竄地跑了好幾年,渾身剩下一把幹骨,又返回井兒峪來了,可是,這裏的一切都改了屬姓,他心裏是多麼憎恨哪!看著河,他恨;看著莊稼,他也恨;看見黑蒙蒙的村莊,他恨不得去點上一把火;看見一片又高又大的楊樹林,恨它不立刻化為灰炭。他站在船頭,愣愣地朝北岸遙望,一種悲憤、焦急、無可奈何的心情,使他那菜黃色的瘦臉上掛上了兩串淚。他咬牙切齒地說:“共產黨啊,我要敲爛你們的腦袋!井兒峪啊,有我沒你!”他激靈下子,打了個冷戰,歪斜了兩下身子,差點滾下河去。他索性什麼也不看,回過身來打量這匹菊花青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