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同期短篇十四篇(3 / 3)

還算好,雨倒是不下了。七月的夜風,往人骨頭縫裏鑽。

老井問我:

“銀柱!小涼風怎麼樣啊?”

“涼點唄!”我說。

“還記得日本鬼子大掃蕩,跑反的情況嗎?大三九天穿單褂,揪著馬鬃跑山梁!”他對著我笑笑,挺直了胸脯。

一刹那,我像個聰明的孩子,了解區委書記老井話的含義。我下保證似的說:

“老井,我不冷。”

他哈哈地笑起來了,隨後就大聲吆喝車把式:

“大夥趕快呀!保住十八裏長堤!”

深夜裏牲口打著響鼻。讓老井一說笑,大車隊熱鬧起來了。老井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精神,唱開“八路好,八路強”的小調兒。

車很快過了棗園,眼前就是峪溝,遠遠的我聽見老井家門口“嘩啦嘩啦”白楊樹葉相撞的聲音,在深夜像南河波浪顛起的水花聲……

我的心突然收縮起來,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在昏暗的燈光晃動中,我看見老井一邊唱著,一邊用布條纏裹著什麼,我伸過脖子一看,血……就在那隻缺了拇指的手的食指,滴出一滴滴的血。他見我已經看見了,便不隱瞞地招呼我:

“來!銀柱!幫我把布條纏上。”

我跳上他的車。這時我看見他食指的骨節上翻起一塊皮肉,沒等我問,老井先告訴我說是被石頭砸的。我一邊裹他手指,一邊抬頭看著他蠟黃的臉,他那張沉靜的臉上掛著微笑。

就在我們裹手之間,車趕到峪溝石橋了,“咯噔噔”一陣橋石響,幾隻狗汪汪地吠起來,大楊樹上兩隻夜鳥拍打著翅膀飛起。老井娘提著燈籠跑出來。

她把燈籠舉得齊眉,站在車道中間說:

“大夥都累了吧!”

“不!”大夥一個聲音回答,“河堤要緊哪!”

正在這時,屋內一盞燈火漸漸移近玻璃窗,然後,鳳英臉貼著窗玻璃,高聲說:“娘!別攔了!你們快走吧,剛才鐵虎子急得跑到這兒等青石板,說……”

“你……”老井娘回過身來,數落著:“你們呀!孩子是你們身上的親血肉哇!”她轉過臉又盯住老井,老井兩隻眼睛掃望著窗戶裏鳳英模糊的臉孔,說:“娘!您好好關照這快生產的人吧!鐵虎子來等石板,一定有急用!”

老井再也顧不得和娘糾纏,錯亂地喊了一聲:“鳳英!”從車杠眼裏拔出紅纓鞭子。背後,老井娘輕聲嗚咽著:

“你們哪!一對鐵石人。”

老井跳下車安慰老娘說:

“娘!過兩天抽空來一趟,回去吧!”

老井娘看兒子心定了,把披著的大棉襖圍在老井身上,她站在道旁,抹著清鼻涕,目送著車隊出了村口……

車隊趕到原野的高坡子上,青莊稼那邊,河灘上一片密麻麻的燈火,好像是滿天繁星……

南河水的吼叫傳出兩三裏地,“嗚嗚”叫得人心發麻。

在路上老井緊皺著眉頭,再沒有說什麼,隻是一個勁地搖鞭子,拍牲口。剛到村北,迎麵跑過來個彪形大漢,聽那震地的腳步聲就知道是鐵虎子。

他腳還沒站穩就說:“老井啊!剛才三棵柳那段子堤決了,後來機動搶險隊拉人牆才堵住!我急得跑到峪溝去喊你們……”由於話急,喘了半天才把下半截說出來:“他娘的,秦誌德陪著老婆躺到炕上睡覺去了……眼下就等著青石板啦!”

到河灘這段路程,大家發瘋似的打牲口。我掉了一隻鞋也沒顧上撿,想早點趕到河灘。

河灘鑼聲震耳,剛停車,護堤的小夥子們從各處跑來,首先把拉人牆的堤口堵住,以後大夥又匆忙地卸車。

老井一點沒有休息,拿著霍明山的燈籠,又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便跟他巡視河堤去了。

剛走不遠,背後搬石頭的那兒響起一陣幹笑,秦誌德的破鑼嗓子:“加勁啊——搬哪!”

“別念經啦,不想動手趁早滾。”大夥亂嚷著。

“去坐你們家炕頭上念經去!”女人聲。

我回頭一看,鐵虎子正攥著大拳頭邁上去。猛然間前麵轟隆地響了一聲。

“開口子啦——”老井在前邊嗓子嘶啞地大聲喊。

水從三棵柳鬆土的堤段子上,衝開口子,像頭猛獸似的竄撲來,衝進棉花地,一片棉花枝葉立刻嘩啦啦地被水連根衝起。

我往上跑得猛,讓水撞個大跟頭,趕忙爬起來,我看見老井手裏的燈籠火一上一下地抖動,我立刻意識到他在緊張地思索。還沒容我跑到他跟前,老井喊了聲:“快救棉花!”撲通一聲跳下去了。跳得急,連手裏的燈籠也忘了扔,燈籠火在水麵上一閃就熄滅了。當我從棉花地裏跑到堤邊時,他身子已離開了河堤,被裹到旋浪裏去了。

我不顧一切地朝他撲去,鐵虎子也大雁展翅地跳下河,鑽到泉眼裏去摸。村長霍明山撲通一聲跳下來,用鐵打似的身子堵住缺口。秦誌德在岸上連跳帶喊:“救人來呀,來……”

河岸上一群小夥子一麵下河,一麵罵道:

“滾一邊去!”

水涼得透骨,幾個水浪就把我打暈了。還是鐵虎子把我拉上來的,我喘著氣淌著水喊:

“老井!你答個話兒。”

“井書記——”鐵虎子喊幹了嗓子,老頭兒們傷幹了元氣,姑娘們喊得聲音也嘶啞了。秦誌德卻把唾沫蘸上眼角……

“嘩嘩嘩”瘋了似的南河,激起老高的浪花……跳躍著,吼叫著……

淫雨的七月的夜晚,波浪吞噬了農民心上的老井。

由於我在學校請的農假已經期滿,沒等到老井的確實消息,第二天,就挽起褲腿,光著腳丫子,上縣中上課來了。

在路上,在課堂裏,在操場上總是閃著老井明亮的影子。約莫過了三個星期的一個星期日,我懷著各樣的設想回家去。爬過北山窪的大崖,我想到抗日戰爭時期,老井手指頭在這兒打掉的,又想到大車拉石板的情形,我不能控製自己了,簡直是朝著那棵直立高聳的白楊奔跑。

推著老井家門的時候,白楊樹葉子不停地飄落下來。我心跳得幾乎挨近嗓門,壓著心裏的一切酸甜,挑開門簾子進去。

屋裏坐著一圈人,縣委書記吳鐵、省報的記者和一群人正圍在老井娘的周圍。我兩步上去幾乎撲在老井娘的懷裏,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她:她瘦削了,門頂上幾根白頭發支棱著。我登時明白了整個情況。她把我當成孩子似的摟在懷裏,緩慢地向周圍人敘述家裏當時的情形。她說:“河水淹沒了春頭的當兒,俺兒媳婦一聲沒響地生了娃子,老娘婆給起了個名兒,叫春子。她說:一來像我們春頭,二來也為的是讓春子向他爹學習。誰知道……”老井娘滿泡眼淚都流下來了。

說著,她背過身去擦眼淚。我不知道為什麼眼圈也發潮了。

這時候縣委書記吳鐵一手抱起春子,高高舉在空中,大聲說:“和你爸爸一樣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人家,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我的腳步很紊亂,半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抗日戰爭,我想到解放戰爭,我想到平凡的出色的區裏的工作者,我麵前就像浮起那對堅定、窄小閃光的眼睛。隨後我想到走過祖國艱難曆程的後代,一條寬廣、鋪滿鮮花的道路立刻在我麵前展開……

但是,沉重的心情立刻又占據了我,我想到忘記了問春子娘。當我剛進村口的時候,鐵虎子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快去看看春子娘吧,她剛生養二十天就——”

我走上了別離了二十一天的河堤,十八裏用石板砌牢的大堤,已增高了很多。我看見一個身體健壯、臉色橘黃的女人,正在往河堤擔土。人們認識她——那是春子娘。

1955年

秋天的田野

北平原爽朗幹燥的秋天到了。

在這緊張勞動的季節裏,葉家墳紅五月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社員,迎著朝霞就下地拔棉花柴了。老社長——複員軍人葉福貴也拄著拐棍瘸啦瘸啦地到棉花地裏來了。他站在地頭上,瞅著這幾百個社員迎著紅霞熱火朝天的幹勁,咧嘴笑了;喜紋蜘蛛網般地爬上他寬闊的額角。

他仰起臉來,睜著一雙酸濕的眼皮,向原野眺望。這一時期,葉福貴老頭確實是累了,農業社擴大到八百多戶,審查、批準、階級站隊……這一切,已經給這四十多歲的老社長眼睛裏蒙上一層血絲;再加上雨後地濕,幾千畝的秋耕地和幾百畝沒拔的棉柴地,像一堆亂草似的塞在葉福貴心上。虧得區委和拖拉機站接了一下頭,拖拉機站決定派老社長的女兒——小葉紅一個機耕隊來幫助秋耕,葉老社長的心情坦然多了,像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這時,他大聲招呼社員:

“嗨!拖拉機要來了,你們不高興啊?”

“當然高興啦!”

“接閨女來了吧!”

“喜鵲當了鳳凰啦!”

社員們亂哄哄地和福貴老頭打趣,葉福貴臉上兩個高大的顴骨更加紅潤了,他踮起腳跟,往西邊大道上眺望,被早霞染紅原野的那邊,大道上塵土飛揚……忽然,葉福貴高聲喊起來:“看——哪——”社員們直起腰來一看,一台草綠色德式拖拉機露出頭來,後邊跟著開上來幾台淺灰色拖拉機。姑娘和小夥子們忘記了田間勞動紀律,扔下棉花柴,朝拖拉機跑去。

葉福貴瘸啦瘸啦地跑在最後,離老遠就喊起來:

“葉——紅——”

話音才落,最頭邊草綠色拖拉機上的姑娘,從機座上仰起了頭,她那石榴花似的臉朝福貴一笑,立刻轉向別人了。一刹那,社員們亂哄哄地喊起來:

“喲!更俊了!”

“一晃就成大姑娘啦!”

“瞧!老社長是榮軍,閨女開大鐵牛,這叫英雄滿門。”

人,越聚越多了。村頭的老太太抱著娃子跑出來,老頭子噙著煙袋,笑眯了眼睛,小孩子尖聲地叫著“拖——拉——機——”也跑過來。葉福貴興奮得額角冒大汗了,他看見人們把拖拉機道路攔住,粗聲地喊著說:“閃道哩!地等著這家夥呢!”顯然是由於社員們太高興了,沒有人去注意他那低啞粗大的喊話聲,社員們繼續亂哄哄地攔著道路,和拖拉機手打招呼。

拖拉機帶著老牛的驚叫,朝村裏開去;葉福貴和幾個老農歪歪斜斜地跟在拖拉機後邊,進了村。

葉福貴帶著女兒葉紅察看田地回來,已經是黃昏時分了。老社長雖然瘸啦瘸啦地走了十幾裏地,也沒覺出勞累。回村的路上,很多在田野裏拔棉柴的姑娘朝葉紅招呼,葉福貴覺著臉麵上很光彩,一陣甜絲絲的感覺,湧進他的心裏,他步子邁得更快了。可是小葉紅和葉福貴完全不同,她低著頭,默默地走路,眉頭上皺起個小疙瘩。

掌燈時分,他們來到了社辦公室,支部書記滿桂和其他幾個社務委員,正等待他們回來,研究秋耕的問題。

“累了吧?”滿桂給福貴讓了個座。

葉福貴把胸脯一拍,說:“累?黃忠八十還不服老呢!我再走個十裏二十裏的像孩子玩燈一樣。”

“爹!研究正題兒吧!”小葉紅緊皺著眉頭。

屋裏立刻靜下來了,眼神都落在葉紅這張臉上,葉紅把垂在前額上的一綹頭發理到耳根上去,看了看大夥沉靜地說:“地,不能耕!”

“為什麼?”葉福貴臉上的笑紋消失了。

“第一,地太濕,下不去拖拉機;”葉紅掰著手指頭說,“第二,幹了的地塊也太小,都是三角形、多角形,拖拉機在地裏轉不開磨。”

“實驗了嗎?”滿桂慢慢地問。

葉紅點點頭,把測量的濕度表遞給滿桂。

葉福貴不高興地說:“地等著耕,這麼強調困難還行嗎?我在戰地開汽車的——”他的話沒有說完,被突然挑門簾子進來的矮老頭子打斷了。老頭子把壓在眼眉上的帽子一摘,大家看清了是五一農業生產合作社主任井奎山,福貴一邊騰地方讓座,一邊給拖拉機手介紹:“這是咱們老鄰居,五一社主任!”滿桂兩隻虎靈靈的眼睛,在矮老頭臉上打了個滾,立刻問道:“奎山!冒著西北風,流星趕月似的跑來,有什麼事啊?”井奎山摸摸小胡子,有點尷尬地望了望福貴,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要來就是有事。”

“快點吧!我們這兒正討論秋耕問題呢!”葉福貴催促。

“嘿!不怕來得早,就怕來得巧!”井奎山又摸摸小胡子,開口說,“我們社新擴進來四百多戶,這個事大家都知道吧!”井奎山抬抬屁股,咧著風箱嘴。

“沒工夫跟你扯閑篇,”福貴半急半氣地說,“有什麼事快點說好不好!”

“好!書歸正傳!”這個滑稽成性的老頭兒,“撲哧”一笑,等大夥跟著笑起來,他把臉繃起來說,“我們社新擴進來四百多戶,拖拉機站開去了一台‘斯大林80’式的,那家夥倒是又高又大,可是地還是耕不過來呀!看看你們社裏的地還沒有太幹,想請葉紅這個機耕隊,先救救駕。”

葉福貴的臉上,立刻蒙上一層陰雲!

“把嘴閉上吧!老兄,我們還得耕呢!”

“爹!咱這兒不能耕嘛!”

“能!地濕,怕陷車,我給你們在田野鋪道。”葉福貴狠狠地瞪了葉紅一眼。

“那也不行啊!地塊都是三角形的,一塊兒也沒有十畝八畝的,拖拉機在裏邊轉磨,不是淨浪費汽油嗎?!”葉紅不滿意地還了葉福貴一眼。

本來,葉福貴聽見奎山要借拖拉機,心裏就很不愉快,親閨女小葉紅,又一句句地還嘴,他心裏火苗子直冒,大聲喊道:“我不知道什麼三角形、四角形的,我知道地需要耕就得耕,耽誤了耕作期,那可不行!”他又把眼睛朝井奎山臉上一掃,好像是暗示他:“沒可能,趁早回去!”

“爹!我們不能拿國家機器、油料當泡兒踩,要是五一社地幹透了,我們立刻就走。”

“走?你們社的地幹了嗎?”

“幹透了!”井奎山被這一陣鬧得驚愣了。

“幹透了?我不信,咱們兩個社就隔著一條河,你們社的地就幹透啦?啊?是不是想找一把便宜?”

井奎山老頭子“唰”地變了臉:

“你愛信不信,不借拖拉機沒關係,我們上拖拉機站說去,別拉扯別的思想。”

井奎山跳下地來想走,被滿桂和葉紅攔住了。葉紅誠懇地朝奎山老頭說:“我們就去!”

“走?!”葉福貴暴怒了,“誰也不能走,一台拖拉機也甭想開出紅五月。”

“爹!”葉紅往前邁了兩步,“國家拖拉機,不能有一會兒窩工,這就走!”

葉福貴嗖下子從炕上下來,嚷嚷著說:

“地,能耕。”

滿桂猛然打斷了爭吵,說:

“小葉紅,準備出發。”

葉福貴完全沒有料到滿桂會支持閨女的意見,他臉上的紅潤退沒了,板著鐵青的臉,把拐棍往地下一踩說:“支部書記!你根本不關心社裏的利益,社員們盼拖拉機盼得眼發藍,你一聲令下,就讓拖拉機開走哇!社裏要鬧豐產,要鬧豐產,你忘在脖子後麵了嗎?”他往門口一靠,喉嚨嘶啞地把話鋒轉向葉紅:“你該替紅五月社想想,哼!你覺著你真是成了人哪!”

“不管成人不成人,我就要走。”葉紅憤怒了。

“好哇!真是翅膀硬了,理論高了。”葉福貴手上的煙袋顫抖著。

“老社長!晚兩天耕,讓他們走吧!”一個社務委員站起來發言了。

“早兩天不更好嗎?”剛有另一個社務委員反對他的意見,葉福貴立刻接上嘴,“糧食!同誌們!糧食!誰早耕一天,誰多打糧食。同誌們!他們五一社的地,怎麼也幹不了哇……”

葉福貴話沒說完,葉紅帶著拖拉機手,一窩蜂似的出屋了。

葉福貴暴跳起來,喊:

“葉紅回來!”

葉紅頭也不回,跳上機車。

“葉紅!你這個違背區委指示、無組織無紀律的黃毛丫頭……”

葉紅仍然不理。

馬達聲響起來了,拖拉機身子上的大亮燈突然睜開了眼睛,一下子把葉福貴照得睜不開眼,他用一隻手遮著燈光,粗聲地喊:

“回來!我要上區委去控告你們。”

嘟嘟嘟嘟的拖拉機喧叫聲,越來越遠了。

葉福貴氣得渾身哆嗦,立刻就要到區委去,滿桂在門口一把拉住他。葉福貴把頭甩成麻花,臉陰沉得像三九天。

“限製我去控告嗎?”

“不!”

“這是什麼意思?”

“讓你把腦袋放冷靜點。”滿桂嚴肅地說。

“不說不辦,說了就辦!”

“我有責任告訴你!”滿桂狡黠地一笑,“今天夜裏,支部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走的!”

“為什麼?”

“大發展把你累壞了,支部要對你負責。”

“今兒個不讓去,明兒個去。”

“好吧!好吧!”

滿桂一邊應著話,一邊打量著葉福貴一瘸一瘸的身影,不知為什麼,他心裏很疼,很難過:三兩年來,葉福貴被選為縣豐產模範、縣勞動模範,全縣的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瘸啦瘸啦、忠心耿耿為社的人。今天,這個為機耕隊的疙瘩不解開,發展起來,會把老社長葬送了的。他如果願意到區委去擦擦油泥,就讓他去吧……滿桂雖然這麼想,他還是希望問題盡量在紅五月解決。半路上,他幾次招呼福貴,福貴像耳聾了似的不應聲。

到了福貴家門口,滿桂用非常激動的口吻喊住了福貴,福貴粗聲地回答說:

“支書!你有什麼事,說吧!”

“還有多少畝棉花柴沒拔呢?”滿桂往道旁一指,帶有啟發地說。

“七百多畝!”

福貴說完這個數字,心裏更加煩躁了,還有那麼一塊麵積的棉花柴沒拔幹淨,這是一件事……但是,那拖拉機開走的事情,像纏在玉米秸上的兔絲,把葉福貴的心纏住了。他聲音低沉粗啞地說:

“滿桂!我問你,你到底愛不愛社呀?”

“我愛咱們紅五月,也愛鄰居紅五一。”

“你比量比量,到底是愛哪個社呀?”葉福貴像抓著理似的問。

“你呢?”滿桂反問說。

“當然是紅五月了!五一社的地根本幹不了,想撈一把便宜,秋後跑咱們前邊去!”

福貴氣呼呼地說完話,一手拉開籬笆門,又扭回頭來說:“你呀!滿桂,是佛爺頭上的匾——不管真假,有求必應!哼!”門吱一聲關上了。

滿桂隔著籬笆問:“還是上區委去嗎?”

“去!去!去!明天清早就去!”

福貴一進屋,一口氣就把燈吹滅了。

黑暗裏,福貴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聲不響,感到有些氣喘。

正在這時,門簾子掀開了,一個清脆的女孩子聲:

“爹!”

喊爹的不是別人,正是葉紅。原來葉紅領走拖拉機的當時,心裏是被福貴氣壞了。她站在一屋子人當中,有點替福貴害臊:一個複員軍人,得過軍功章的榮譽軍人,炸壞了腳骨的英雄汽車司機,區、縣的豐產模範,竟說出那樣本位的話來。她帶領拖拉機手出門時,一上拖拉機,她無聲地哭了,眼淚順著她光滑的圓臉流下來……

葉紅的突然歸來是出乎老社長意料的,既然回來,那閨女一定是認錯了,於是他劈頭就問:“回來幾台?”

“什麼幾台?”葉紅迷惑不解地說。她劃著一根洋火,把燈點著。

“拖拉機!”葉福貴怒火又勾起來了。

“一台也沒回來,爹!”

“那你回來幹啥?”葉福貴背過臉去。

“和爹談談!”葉紅繞到福貴麵前和顏悅色地說,“爹!那邊兩夜一天就能耕完,耕完嘍連‘斯大林80’一塊開來!”

“滾開吧!有你這麼一個閨女,我臉上生金。”

“爹!我看社裏這麼多棉花柴還沒拔,這是個大問題,柴拔不完,拖拉機從五一社回來也下不去地。”

“我早就知道了!”葉福貴攔腰打斷閨女的話,高聲叫道,“明個清早我就上區委去,揭發你這個無組織無紀律的機車車長,看你還有什麼臉回我們紅五月農業社!”

葉紅的聲音更婉轉了:“您別忘了您是共產黨員,爹——”

一刹那,福貴臉上的表情像換了個季節,冷冰冰地打斷葉紅的話說:“你這個小丫頭,剛會飛,倒給我解決問題來了!我就知道把社辦好,井奎山他要遇到這事,絕不放走拖拉機。”

葉紅忍耐不住了:“井底下的蛤蟆才那麼小肚雞腸!”

“照你一說,我成了井底蛤蟆啦!”

“不!我是說隻看見自個兒,看不見別人。”

“你到底開回來不?”福貴臉上氣成鐵青色。

葉紅搖搖頭。

葉福貴往前湊了一步:“開回來兩台,揀半濕地耕耕!”

“一台也不行!”葉紅低著的頭仰起來,她沒等待爹最後爆炸,推開門就走了。葉紅娘在爭吵時說不上話,葉紅一走,她可心疼得不行,推開房門喊:“小——紅,家住吧!”“小紅,回來!”葉福貴聽見窗外的風聲,不知為什麼,也跟在葉紅娘身後,走了出來,他嘴唇幹張了幾下,喊不出話來。

葉紅淹沒在黑茫茫的原野裏了,風裏傳來她的咳嗽聲……

天上最後一顆星還沒隱去,葉福貴推車出門了。

他一夜沒睡好覺。他躺在炕上,起初是憤怒,後來漸漸地轉為懷疑:為什麼沒得到一個同情者,大家都對我開炮呢?滿桂批評過自己,但沒有像今天這樣莊重嚴肅哇!最使他想不通的是社務委員們,平常日子都和自己擰成一根繩,都擁護他每一條對社有利益的意見。今天呢,有的社委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有的社委也竟朝自己開炮了!至於小葉紅他連做夢都沒有想過,她能辦出完全不是他意願的事。前兩年離開家時,她還是個黃毛丫頭,梳著兩根散亂的辮子,鼻子下掛著清鼻涕,啥事都不太清楚的高小畢業生,眼下卻敢獨斷獨行,完全不聽他的話。

秋天夜裏的風,猛烈地吹打著窗戶紙,他聽著風聲,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為了猜透這層謎兒,他決定問問這成天圍著鍋台轉的老婆子,他兩把就將葉紅娘搖醒了,粗聲粗氣地問:“小紅她娘!你評評今天的理兒。”葉紅娘揉著幹柴眼說:“這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葉福貴說道:“你別轉彎抹角地磨舌頭啦!”葉紅娘說:“依我這成天不出門的老婆子看,小紅和滿桂他們有理。你好像也是為社員利益大爭大吵,再往裏邊挖挖,就理虧了!我說呀,你在這個事兒上,該把你的桑木扁擔——寧折不彎的性子改改,趁早把上區委的念頭打消。快點組織社員拔棉花柴,給拖拉機騰地,這倒是正事。”葉福貴嘴裏把老伴數落一頓,心裏可有點打鼓了,他想:這個叼煙袋的老婆子,也朝我上來了!尤其是葉紅娘一提棉花地,他更睡不著了。咋辦呢?上區委去?不去?昨天表示得那麼堅決?……他腦袋疼痛得厲害,幹脆把腦袋往被窩裏一鑽。

他咬著牙決定了:一定要到區委去。

土路顛簸,加上天還沒有大亮,他用一條好腿蹬車,還沒出去半裏地,已經出汗了。

忽然,背後有人喊他:

“福貴,站一下,站一下。”

福貴一回頭,滿桂騎馬跑到他旁邊了。沒容福貴說話,滿桂先跳下馬來。

“還是要上區委去嗎?”

“去!”葉福貴盡量掩飾著心裏的矛盾說,“支部不支持我的意見,我還是要去!”

“支部永遠不會同意你這種錯誤思想的。”滿桂把馬牽上來說,“去吧!到區委去開開刀,挖挖臭根子也好。”

葉福貴翻身要上車,滿桂把馬韁塞在他手裏說:

“一條好腿,這老遠不行啊!給你這匹馬。”

葉福貴一掄韁繩要走,滿桂又把他攔住了:

“順便給區委捎一份彙報去!”

老社長葉福貴把紙條往口袋裏一裝,打馬便走了。

起初,他撒韁快跑,但是,漸漸地放慢了腳步,他不住地朝兩旁棉花地裏望去,一眼看不到邊的棉花柴,像長在他的心上,紮得他心疼,“這麼些棉花柴,得拔幾天哪!……”

他騎在馬背上,低著頭。

眼底下的路,突然亮了起來,葉福貴抬頭一看,紅得像西瓜瓤子似的太陽爬出山來了,原野頓時顯得開闊起來。天,藍藍的,頭頂上有黑色黎吉鳥兒,拍動著翅膀,從紅緞子似的朝霞裏飛了下來,在葉福貴頭頂上噪叫。

葉福貴抬抬頭:“這是多麼好的天啊!要是……”他還沒說完這句話,臉上像被馬蜂紮了一下,紅起來了:他看見五一社的原野裏,一台拖拉機開了過來,機座上坐著的正是小葉紅。葉福貴想打馬快走,可是小葉紅在機車上喊開了:

“爹!”

葉福貴正臉看去,把他嚇了一跳:原來小葉紅開了一夜沒有艙蓋的小伏特機子,夜裏的風沙,已經把她埋成一個土人了,灰帽子上蒙著一層塵土,工作服上的油泥,吸滿了沙塵,由灰色變成深黃色的了,隻有那雙黑眼珠,還是眨呀眨呀地閃著黑亮的光。

“你!”葉福貴心動了,“一夜沒睡吧?”

“這有什麼!正年輕嘛!”

“冷不冷啊?”葉福貴的眼神,落在吸滿沙塵的工作服上。

“不哇!我心裏像揣個小貓那麼熱烘!”

葉福貴剛想湊過去,村頭的喊叫和吵鬧聲傳了過來,葉福貴扭頭一看,是井奎山和一大片社員提著燈籠,背著小包,出了村口。他打馬就走,背後,矮老頭井奎山喊他,他一點也沒聽見。

將要跑出五一社地界的時候,他勒著馬韁回過頭來,眺望五一社這片原野:田野靜悄悄的,隻有遠處拖拉機響著單調的聲音。他忽然跳下馬來,抓起一把土,往高處一扔,土末隨風飄走了。“啊——”他暗自驚奇地叫了一聲。他怕一個地方不可靠,慢慢地朝田野當心走去,他隨便拾起一塊土坷垃,用手一捏,“噗”下子,土坷垃變成土粉……

這讓葉福貴驚愣在田野裏了,好像連自己也聽到“咚咚”的心跳聲。“當真是幹了啊!當真是幹了啊!”葉福貴像和尚念經似的重複著這句話,想到昨天夜裏他猜的“地還沒幹,想撈一把便宜”,他慚愧地低下了頭。

他站在田野裏忘記走了,小馬仰脖嘶叫一聲,他才慢騰騰地走回去。

馬,橫在道當中了,到底是往哪邊走呢?

“五一社的地真幹透了,棉柴拔淨了呀!拖拉機應該先耕啊!”他坐在馬上自問著:“不對呀!他們地先耕,要是超了產……”他心裏一陣煩躁,“再說,區委是讓他們到紅五月來的!”他腦袋裏轉得像走馬燈,小馬,往前邁一步,他順勢把馬頭一歪,朝區委走去了。

晌午,葉福貴終於到達區委。

他渾身熱汗濕透了衣裳,心裏像隻搖籃忽東忽西,他把馬往小樹上一拴,在區委門口兜開圈子。他幾次想邁進區委的大門,隻是覺著腿軟。他想到眼前的問題,好像隻有為什麼葉紅擅自離職,違背區委的指示和使他很不舒服的嫉妒心了。“我為什麼跑到區委來呢?”忽然他瞪大眼睛,嘟噥出來聲音,臉上的汗,像雨滴似的淌下來。

“嗨!老社長累得渾身汗,進來坐坐呀!”區委傳達室的小窗戶推開了。

“不!不!”葉福貴用袖子擦著頭上的汗,不知怎麼才好了。忽然,他的手摸到口袋裏滿桂交給他的條兒,像得救命星似的,兩步邁了上去,所答非所問地說:“給區委書記捎條兒來了!”他把沾滿濕汗的袖子,從小窗口送了進去。

福貴在區委傳達室裏,喝了碗水,略微歇了歇,走出區委的門了。

天擦黑的時候,他騎馬來到了五一社的田野,離老遠,他看見葉紅開的那台草綠色德式拖拉機。

“小紅啊!”葉福貴親切地招呼閨女。

葉紅的夥伴——胖胖的女拖拉機手秋芬抬起頭。

“葉紅呢?”

“開了一天一夜,剛去睡覺。”

“葉老社長!狀告得怎麼樣啊?”坐在拖拉機後五鏵犁上的農具手,扯著嗓子問。

“狀啊,不告啦!先擦自己腦袋裏的鏽再說!”

“老社長!你不用著急啦!”胖胖的女拖拉機手說。

“怎麼不急呢?”

“地皮吹得差不多了,明個清早,五台,不,六台,連‘斯大林80’一塊開過去。”

“這兒耕完了嗎?怎麼這麼快呀?”

“看不見我們日夜搶耕嗎?”

“可是我們棉花柴地還沒拔完哪!”

顯然,拖拉機手們是非常珍惜時間的,她沒有顧得聽葉福貴這句話,就嘟嘟地喧叫著開過去了。

葉福貴愣了會兒,猛然,一拍馬屁股:“還發什麼愣,跑哇!”他的心飛到棉柴地裏去了。葉福貴想拖拉機就要下地了,必須組織社員連夜趕拔。當他騎馬跑到五一社和紅五月社分界的浮橋時,他看見這片地驚奇了:清早這裏還是一片棉花柴,眼下變成了光禿禿的淨地。他往遠一看,“啊”一下喊出聲來!在前邊一片楊樹行子上,掛著一片燈籠火亮,噎人的西北風,刮過來人們的喧嚷聲。

喜悅的心情,把葉福貴完全占有了。他看著社員這個幹勁,再也不怕棉柴拔不完了,他拉緊韁繩,跑哇跑哇,恨不得一翅子就飛到人群中,脫去衣裳光著膀子大幹一場。小馬體會了主人的心情,箭似的跑向喧嚷的人群。葉福貴喊聲將要出嘴,又咽下去了。福貴看清楚滿地都是五一社的社員,他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用馬擋著他的身子朝這片棉柴地裏望去,黑壓壓的,足有好幾百口子人。在初升銀月光輝的照耀下,葉福貴看見了婦女的頭巾。

他牽著馬,順著道兒走去,在月亮地裏,他的腳蹚著了一包一包的幹糧。忽然,他想起來在清早時候,井奎山帶著社員們出村……“啊!這是幹一天了,夜裏還沒回社休息。”葉福貴輕聲地嘟噥。一陣羞愧的心情,像潮水般淹沒了他的全身,他心裏發熱,眼圈發潮……

“幹哪!”

“越幹越出汗,天冷凍懶蛋。”

五一社社員的喊話,塞滿葉福貴的耳朵。他牽馬往前走了一段,聽見了井奎山嘶啞的喊叫聲:

“社員們!累了的到地邊歇歇!”

“不累!”一片男女老少的回答聲。

“為咱們的好鄰居,幹幾天幾夜也不打退堂鼓。”

“好樣的!”井奎山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聲了,口氣裏還像個逗樂的孩子,“對!不打退堂鼓!紅五月社是金瓜,咱們五一社是銀瓜,這叫金瓜配銀瓜,金童配玉女,誰也離不開誰呀!”

田野裏一陣嘩笑。葉福貴的兩滴熱淚,順著高大的顴骨流下來。小馬仰脖噅噅地叫了兩聲,社員們站起來一大片,井奎山從人群中走出來了。

葉福貴歪歪斜斜地跑過去,緊緊握住了井奎山的手,沒容互相問候什麼,葉福貴手上感到熱乎乎的,他一低頭,眼珠子像讓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立刻瞪圓了,他低啞驚奇地叫出聲來:

“血?”

“沒什麼!拔柴磨破了!”井奎山笑了。

“我,錯了!”兩行眼淚一齊滾下福貴的腮邊。他“哧”的一聲,撕下一塊褂子布,給井奎山老頭纏住手。井奎山用好手摸著小胡子說:

“老社長!去看看你們的社員吧!”

“在哪兒?”

“在村東。”

老社長葉福貴順著井奎山手指看去,遠處有迷迷蒙蒙的燈籠火亮兒,他跳上馬,拍了一下馬屁股,小馬像脫弦彈子筆直地朝火亮奔去。

滿桂已經在棉柴地旁邊迎接他了。

“怎麼樣?累壞了吧!”

葉福貴激動地大聲說:“不累!我要下地拔棉柴。”他一翻身下了馬。

天,亮了。

大地,被晚秋的涼風吹幹了,一群歌唱天明的黎吉鳥兒,從水藍水藍的天幕紮下來,唱了幾聲秋歌,朝遠處飛跑了。

葉福貴抬頭一看,天是多麼高啊!

忽然,滿桂喊起來:

“來了!”

滿田野的社員,都順著滿桂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那裏,拖拉機群開過來了。灰色的、身材高大的“斯大林80”式拖拉機排頭,五台拖拉機跟在後麵。晨風,吹起它們身後的塵土。晨風,把排氣筒上的藍色煙花,吹得四處飄散。

“葉——紅——”

葉福貴不顧一切地跑上去了。葉紅透過窗鏡,看見迎著拖拉機跑來的葉福貴,慌忙地踏滅了火。葉福貴到拖拉機旁邊什麼話也沒說,一伏身,像個熟練拖拉機手似的爬上拖拉機。

“下來吧!”社員們喊,“這樣違背機耕章程。”

“不!老社長,像拖拉機一樣生活吧!朝前跑吧!”

轟隆轟隆的拖拉機,帶著葉福貴朝田野跑去了。

秋天的原野,遼闊得沒有邊緣……

並不愉快的故事

平原地區,布穀鳥是報春的信號,在山區野花嶺第一個傳播春天消息的卻是那黑灰色的雲雀。它來得是那麼準確,似乎是:天剛變得水藍色,淡紅色的蘋果花剛開它就飛來了,在火似的紅雲旁邊,翻著小巧的身子唱著春曲。

春天在它的歌聲裏到來,山野間的小溪變得活潑了,跳動著像銀馬駒似的從山上流了下來。野雁落在溪水旁邊探長脖子喝了點水,抖動著翅膀準備向塞外飛行。這時,溪水圍繞的野花嶺上,坡坡窪窪都被春天染綠了;碧草環上的紅花、白花、紫花,一直開到蘋果園。春天——一切都是積極的、向上的,唯獨看管果園的齊東海老頭子的臉上,找不到一點春天的消息。是老頭子不喜歡春天嗎?不!絕不是。往年一進春三月,蘋果花開得像團火似的時候,老頭子兩條黑白摻雜的眉毛就像鳥翅似的飛了起來。他天天頂著星星就起炕,圍著果園轉兩遭兒,然後蹲到小溪旁邊洗個臉,在濃鬱的花香裏大聲地咳嗽兩聲。當他回到果園的石板房,老婆子一準把粥熬熟了,老頭子一喝一個飽。吃過飯後,老頭子帶上點幹糧,一天的心思都在這片果木園裏,直到太陽落坡才回來。

今年,果樹花開得枝連枝朵連朵,要按照一朵花一個果來計算,秋後果子要壓顫枝了。盡管今年花開得那麼好,每朵花都像朝著他微笑,老頭子卻連眉毛都不抬了。他臉上老當益壯的紅潤消失了,爬上細碎網狀的皺紋,就像一棵紅花綠葉的蘋果樹,突然遭到意外襲擊凋謝了似的那麼枯幹。他改變了每天早起的習慣,總是等太陽升起有一竿子高,才慢慢從石板房裏出來,坐在石板房前一塊青石板上顫動著嘴角,像要對誰說話,可是他麵前沒有人,是一片粉紅色的花海。

後山實在太閉塞了,除去看果園的齊東海老頭之外,就剩下一戶沒被批準入社的富農。這戶富農叫趙福印,黃連水澆大的齊東海,有什麼事也絕不會找人去訴說的。他想找農林牧社主任白長祿談談,找社員談談,可社主任和社員都住在前山,要想去傾吐一下心裏話,還得翻過這條擦著雲彩的大山梁。要等主任來到後山,那除非是果熟季節,那些日子他尾隨在姑娘們身後,撿起每一個被丟下的果子,其他時間,後山這個偏僻的角落,就好像被他遺忘了似的,總也不來。

去年秋天,野花嶺農林牧社得了“勤儉辦社”的大錦旗,白長祿就更加忙碌了。春節期間,齊東海老頭到社辦公室拿捆紮果樹的草繩,他看見社主任白長祿坐在錦旗下麵,誠懇地、耐心地用他那沙啞低沉的聲音,說服來辦公室借支的社員:“……建設社會主義嘛!困難就是多,自個兒多想辦法克服嘛!”老頭子看看主任是真忙,對他不到後山去不但沒有了意見,在老頭兒眼裏,白長祿真是野花嶺社員的好當家的。

今年三月,蘋果花開的時候,齊東海的老伴喘病複發了,老頭子本想找白長祿主任去借支倆錢,抓一服藥,可是一想到在過去的年月裏,老伴的哮喘病,喘上幾天,不吃藥也就過去了;再說他一走,沒人侍候老婆子的病……這麼一想,便拖拖拉拉地擱下來了。但是這次老婆子喘上有七八天了也沒見好,老頭子才開始發起愁來。

他,一連三四天坐在青石板上思索著,徘徊著急。

他一個人孤獨地對著果木園說話。

這天清晨,齊東海老頭剛在石板上坐定,屋裏便傳出微弱的喊聲:

“老頭子——”

“咳……咳……”劇烈的喘聲咳嗽聲過後,又是一陣微弱的呼喊聲,“老頭子!你來呀!”

齊東海老頭猛然一驚,急忙進了屋來問道:

“怎麼!你怕嗎?……”

“咳……咳……”老婆子聲音小而弱,咳嗽聲裏夾雜著幹喘。她也許是看出老頭子著急的神氣,臉上故意現出一絲幹澀的微笑說:“不要緊,你快拿著老藥方子抓點藥去,我的嗓子眼兒像說不出話來。咳……咳……”她說話的時候,支撐著身子想坐起來,可是氣力不支,她隻好“呼哧呼哧”地又躺在炕上。

矮矮的老頭齊東海,渾身被一層熱汗包圍了,他伸出枯樹皮似的大手摸摸老伴的腦門,臉上霍地變了顏色,汗珠子順臉淌下來,兩隻手不知往哪兒放才好了。

半天,他說:“剩你一個人行嗎?”

老婆子沒有回答,隻是朝門外擺擺手。

齊東海老頭是多麼不願意離開犯喘的老伴啊!但是不離開是不行了。剛才他摸著老伴的腦門燒得像熱炭似的,再三心二意地耽誤下去,也許會……當老頭子想到最壞的念頭上,忙著給老伴倒上一碗開水,穿上“蹬倒山”的鐵釘子鞋出了門。

春天的野花嶺顯得那麼高啊!翠綠的山梁和水藍水藍的天像是連在一起。一隻野鷹徘徊在天與駝峰之間,隻有星星那麼大的一個黑點。“可是再高也得爬過去。”被老伴病情困擾的齊東海,一邊嘟嘟噥噥,一邊加快腳步。

本來上山有一條盤山小路,老頭子不願意走這“8”字形彎路,穿過果園直接奔山梁了。這不是路的路上,都是陡壁和峭崖,小石之間長滿野酸棗枝和多刺的蒺藜。老頭子對這些全不在意,施展出山區農民爬山的本領,穿過崖石,爬上野梨樹,雖然他已經是滿臉皺紋的老頭子,卻像猴子般靈巧,疾鳥般輕盈。他披著的破棉襖被棗枝劃破露出棉花,臉上出現了一道道的血痕。清晨的露水是有毒的,齊東海老頭腿腕有些浮腫……“可是這怕什麼呢!隻要能快些把藥抓來!”老頭子心想。當他邁上山梁,瞧瞧自己這個打扮,摸摸刮破了的老臉,沒有停留一刻,甚至連掛在身上的酸棗枝也沒有摘,匆忙地朝社辦公室奔去。

他推開社辦公室的門,差點和一群社員撞個滿懷。這群社員正在爭吵著什麼,聲音高而尖,齊東海老頭邁進前腿,吵嚷聲被突然出現的老頭子壓下去了。齊東海不問吵鬧原因,張口結舌地問:“主任在嗎?”

“找白主任?我們也正找他呢!”

“他呀!”一個叫二青的愣小夥子說,“他走啦!上區裏開勞模會去啦!”

“齊大爺找他有什麼事?”

“想……想……借倆錢!”齊東海苦笑一下。

“都是為錢啊!社長一個子兒都捏出汗來。”一個婦女尖聲嚷著,“我家前三天就沒鹽吃啦!想借倆錢,他跟我說‘克服克服嘛,建設社會主義該忍著點,社裏錢不多’!”

叫二青的小夥子打斷婦女的話說:“社裏錢有的是,沒錢能叫咱們出勤來蓋石板倉庫?”

“是啊!”女人聲,“幹脆咱們——”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年輕社員,像有了什麼新發現似的,從“勤儉辦社”的錦旗下麵發現一張紙條,上邊是主任白長祿的筆體。上寫:“社員同誌們!我去開區勞模會了,我一走,保準有人來借支!錢嘛!社裏不能沒有,可是咱們得發展社呀!你們千萬不要去找信用社會計,沒有我批的條子,什麼原因也不會借給你錢的。同誌們!多想點社會主義,少想點自個兒,克服克服眼前的困難吧!”

“又是克服克服,壽星老彈弦子總一個調啊!”

“撕了它——”隨著這亂哄哄的喊聲,“嘶嘶”兩聲紙條被撕得粉碎。

“淨是空話,吃飯沒鹹鹽,點燈沒錢買油,能克服嗎?”

“縣裏日用百貨上了野花嶺,是讓咱們一步一步改善生活,毛主席號召農民走合作化這條路,也是讓咱們一天比一天強,咱們這個社可倒不壞,社員沒錢買油,婦女沒錢買針線,社裏可又蓋大馬棚,又蓋大倉庫。幹脆,咱們不幹了!”

“對!”屋子裏轟鳴了,“歇工!”

這一陣吵鬧把齊東海鬧得迷迷瞪瞪,剛才牽記住的老伴的病,被大夥鬧忘了一半。他,心裏亂得像一團麻,正在他不知所措的當兒,愣小夥子二青帶著社員就要往外走。齊東海老頭看見合作社要鬧大問題,心裏一急,不知怎麼就張開了胳膊。他結結巴巴地說:“社員們,別這麼辦哪!主任不是為咱們大家好嗎!咱們想想!”

“齊大爺,您在後山知道什麼呀!”二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把咱們社員小脖拴得夠緊的了,誰也沒聽說過‘勤儉辦社’是這個辦法……”

齊東海老頭灰白摻雜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對!社裏可能照顧社員不夠,可是咱們是社員,一窩蜂亂吵吵這像個什麼樣子。歇工,歇工那更不對啦!有意見回來提嘛!”齊東海是野花嶺的老前輩了,為人忠厚,過去他的話在窮人堆裏一字一響,眼前,這群肝火旺盛的社員也被說得鴉雀無聲。齊東海老頭子擦擦鼻梁上的熱汗,又說服了好一陣,才從社辦公室出來。

太陽已經三竿子高了,由於剛才在辦公室的耽擱,他不得不加快腳步,特別是想起老伴還躺在後山腳下石板房裏連哼帶喘,他幾乎是小跑了。慣於一個人對著果木園說話的老頭子,邊走邊叨咕:“人生七十古來稀呀!她今年已經七十整了,唉!跟我喝了一輩子黃連水啊!好日子剛開頭,她真沒命過幾天好日子?”不知為什麼,老頭總是往最壞的結果上估計,而想到最壞的結果上時,他暗暗罵自己抓藥抓晚了,於是,他腳步就更快,恨不得在衰老的筋骨上插上翅膀,飛到區人民委員會。

七裏半的山路,齊東海幾乎是一口氣趕到的。對於走慣山路的人,走崎嶇的山路就像熟水手在河裏撐船一樣輕鬆容易。區人民委員會傳達室一個小夥子,看他滿頭汗珠,立刻把他引到院裏,用手指著那一排長長的房子說:“正在大堂裏開區勞模會!”齊東海老頭幾步就趕到大堂門口,當他要拉門時縮住了手。大堂裏正爆發出一陣炒豆似的掌聲,還有人喊:“請勤儉辦社的模範白長祿講話!”齊東海不由己地從門縫朝裏望去,啊!屋裏坐滿了掛紅條的人,社長白長祿穿著新褲褂,臉上泛著紅光,嘴角半張半合地微笑著,一直走上講台。齊東海老頭不錯神地看著白長祿,隻見他先朝魏區長點點頭,就要說話了,老頭子自個兒打肚皮官司:“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呢?”最後齊東海老頭決定坐在石階上等他,並希望他快點結束這場講話。低沉沙啞的嗓音飄出來了:“勞模同誌們!區裏發給我們社一個勤儉辦社的獎旗,又培養我當個勞模,我,”他沙啞地咳嗽一聲,“我太感謝黨和毛主席啦!我沒有什麼經驗可談的,隻有這麼一點:別聽社員哭窮,心裏有你的定盤星,他拍桌子你耐心說服他,他瞪眼你也別耍態度,讓他想辦法克服困難。我,”他又咳嗽幾聲,“我常用這幾句話來教育社員們:‘建設社會主義嘛!困難就是多,克服克服嘛!’磨來磨去,他們磨不出錢來,也就忍下去了。用這些錢來擴大社裏公積金、公益金,買來十頭新牲口,現在社員們正興高采烈地修馬棚、蓋倉庫呢!咱們山區,真是一年要比一年強啊!……”

齊東海老頭在外邊蹲了半天,心裏是急如火燎;白主任在講台上講起話來,卻像老牛拉車又慢又長。老頭子幾次想推開門進去,可是又沒有膽量。他愣愣地站起來,焦急地搓著手,直等到裏邊響起稀稀拉拉的巴掌聲的時候,他才推門進去。

幸好,白長祿坐的地方靠門不遠,齊東海老頭沒走幾步就找著了他。

“哎!”白長祿暈紅的臉色暗淡了一些,奇怪地說,“齊大爺!你怎麼也來了?”

“我……”老頭子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白長祿怕攪亂會場,把老頭帶到大堂的窗根下,兩隻探索的眼神,停在齊東海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齊東海老頭臉上的汗水已經流成條條小河,他痛苦地擦著熱汗,用不清楚的口舌說:“長祿!你給開個條兒,我得上縣醫院去抓點藥。”

“噢!”白長祿低聲說,“借錢來啦?”

“嗯!”齊東海老頭連連點頭,“長祿,快點吧!快給我開個條兒,我好去抓藥。”

“錢?我這兒沒有哇!”

“你不是留了條兒,借支得你開條嗎?”

“社裏沒錢,不,有錢也不多呀!那還留著擴大生產哪!”白長祿聲調不快不慢、不高不低,那麼平靜好聽。

齊東海老頭從來沒借過支,剛才在路上他是滿抱希望,談到這裏,看起來借支還是有困難的。老實巴交的齊東海真想不借了,但是那怎麼行呢?老婆子孤獨地在果園……老頭子已經從商量的口氣,變為央求似的口氣了(盡管白長祿並沒發怒,他從來也沒對誰耍過態度):“我老伴這回病得厲害,借倆錢,等果熟分配時再扣我的工分,怎麼樣,長祿?”

“你去年分的錢哪?”

“投資啦!長祿!不是你動員我投的嗎?”

“對!對!齊大爺。誰不當家誰不知柴米貴呀!社主任這本經可真難念哪!”白長祿長籲短歎,聲調更加親切和藹,“齊大爺,我看,是不是找其他社員借一下?”

“社裏不給解決這個問題嗎?”老頭子鼓足勇氣問道。

“說哪兒去了!”白長祿從和藹變成客氣,“您想想,社員有好幾十戶,將來都要過好日子,就拿您來說吧!將來還得養老,享幾天清閑福,前邊的山景那麼好,您別隻看您自個的腳丫子,往前看往遠看哪!社裏不是人人都會背這幾句話嗎?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走道不小心,蘋果砸腫頭!……”

“那……”齊東海老頭說不出話來了,他尷尬難堪地抬起頭。房簷下麵,一對鴿子,正歡歡喜喜“咕咕咕咕”地叫著,看見老頭把臉對準它們,一撲棱翅膀飛走了。

片刻的沉默。

白長祿鎖著的兩條濃眉忽然鬆開,他像割掉身上一塊肉似的堅決地說:“齊大爺,我這麼想:大娘鬧喘病不是一年兩年了,都鬧了半輩子了,這回鬧,也許過兩天會好嘍吧!話雖是這麼說,生災長病這個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要有個差錯,我白長祿也擔不起責任……齊大爺您看這麼辦好不好,您回社裏跟社員們借借,實在借不到,再回來找我,我想辦法……”

齊東海沒有應聲,他隻能扭轉身來往回走。白長祿在身後囑托說:“您回去可別宣揚,您這回算個例外,齊大爺聽清了嗎?”

老實厚道的齊東海,在區人民委員會門口站了站,便順著山路往回走了。一滴晶瑩的眼淚,順著他蒼老的眼角爬了出來,滴到他長滿老繭的大手上……

藏在果園深處的小咕咕鳥“咕——咕——咕——咕”叫得多麼動聽啊!隻要它一唱,整個果園不知名的野鳥就同唱起來,啼聲一斷一續,把齊東海老頭三間石板房包圍起來。愛聽鳥唱是果農的特點之一,當然齊東海老頭也不例外,聽著一種鳥叫,他閉著眼也能叫出它的名字。果收季節,前山的孩子們都跑到後山來玩,齊東海老頭能像背山歌那麼爛熟,學著每一種鳥叫。

可是今天,一切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了,腦袋嗡嗡的,裏邊像有一盤磨在旋轉,加上蘋果園裏鳥兒拚命噪叫,他甚至感覺到腦袋上裂開一道大縫……他疲倦地拖著兩條老腿從區人民委員會回家。

一去一回的路程不算近哪!再加上他年紀已近七十,清早餓著肚子走的,渾身懶散得像一把沒有骨頭的傘,腿有點發軟,身子有點發飄,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梁。歸來的路上,他本想按照主任指示,上各家各戶去借點零錢,但是老頭子的兩腿不願往那邊邁步:老婆子怎麼樣呢?也許會好點了吧!借錢又得去挺大工夫,還許一個子兒也借不到,就是借著,老婆子萬一在這個時候有個意外,死了都會睜著眼的!想到這裏,他在山梁上直接朝後山走來了。

老頭子顫顫巍巍地穿過果園,汗流浹背地推開門就奔向炕頭:“老婆子!”他呼喊著,兩手放在老伴的前額上:老婆子前額的燒退了,但冷冷的像塊石頭。齊東海老頭“啊!”啞叫了一聲便坐倒在地上,他的臉一刹那變得煞白,掙紮著站起來呼喚著:“你……你醒醒啊!你睜眼看看我啊!我站在你跟前了!睜開眼,睜開眼……”

老婆子眼皮微微張開一些又合上,半天,她才困難地睜開一雙無神的眼睛,輕輕地說出一個字:

“藥!”

“藥?藥?”齊東海心如刀割,安頓著說,“別怕!有辦法治病!”

“啊!”她微微搖搖頭,“你沒抓藥來呀!哎!抓來也不行啦!老頭子!沒別的話告訴你,咱倆看了一輩子果木,咽了氣給我裝口好棺材!”她嘴唇由青而白,合上雙眼。

齊東海老頭驚愕了,要哭哭不出聲音,要喊喊不出嘴巴,他像瘋了傻了似的兩眼直盯著老伴即將死去的身子。忽然,這時候門口有了腳步聲和馬蹄聲。老頭子聽見這聲音像得了救星似的闖出去,他是多麼心急呀!在這空曠偏僻的果園裏,來一個人給他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幫幫忙……在這老伴奄奄一息的時刻該是對齊東海老頭多大的幫助和安慰啊!但是老頭子前腳剛邁出門檻便大失所望——出現在老頭子麵前的是遛馬回來的富農趙福印。老頭子尷尬地打望在後山唯一的鄰居一眼,像從山尖跌到山底下,他,踉踉蹌蹌地退兩步靠住了門框。

“齊大爺,您怎麼……怎麼……?”漂亮的趙福印鬆了馬韁走進屋來,他臉上帶著關懷的神色。

“啊,齊大娘……齊大爺您快看!”

齊東海一回頭:老婆子脖子一歪,一綹銀發蓋到她眼角上,她,咽了最後一口氣。齊東海老頭絕望地望著老伴的臉,順著眼角淌下兩行熱淚。他一屁股坐倒在門檻上,兩隻大手抱著昏沉沉的頭。他迷迷糊糊好像在做夢,他仿佛看見趙福印一會兒是滿臉同情,一會兒冷笑從他嘴角而過……忽然,他醒過來了,那是門口那匹肥馬的嘶叫把他驚醒。

“齊大爺!”趙福印哭喪著臉,好像比齊東海還難受,“別難過了,一輩子一個親人,準備棺材吧!”

齊東海哇地哭出聲來……

“齊大爺!”趙福印湊到老頭跟前說,“有什麼讓我幫忙的沒有?”

老頭子停止了哭聲,兩眼盯在門外那匹肥馬上,趙福印立刻領會了老頭子的心意,趕忙說:“對!這麼遠的道兒!你給社裏送信給準備個棺材吧!來!騎馬去!”他把馬韁交到老頭手裏時,心裏一動,輕聲地說:“齊大爺!要不你不用去啦!我家存著一口好棺材……”

老頭子沒聽見趙福印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麼,騎上了馬,他一路落著眼淚,沒有奔社,直接奔區人民委員會了,因為他知道白長祿主任是社裏的主宰,沒有他的話,放一棵樹打棺材也是不行的……齊東海老頭,沒有騎快馬的心情,放緩韁繩,一步一步漫到區裏。

太陽已經歪了,雖然是午歇時刻,區勞模們早已趕到縣裏去參加縣勞模會,區人民委員會還在喧鬧著,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齊東海走到區長的屋子跟前,袖口沾點唾沫,把淚花擦得幹幹淨淨,靜一靜紊亂的心思才走了進去。

“魏,魏區長!”

“噢!是齊東海老大爺吧!坐坐。”他把一個凳子放在旁邊,朝他擺擺手,意思是讓他稍微候候。魏區長又給他倒上一碗水,隨後站在一個正趴在桌子上寫字的婦女旁邊說:“給縣委寫清整點,白長祿是‘勤儉辦社’的典型,幾十戶的農林牧社,公積金、公益金就上了萬元,他們這時候都歡天喜地、熱火朝天地蓋馬棚、蓋倉庫,還要擴建辦公室,買新農具,這些,都顯示了合作化的優越性……”魏區長圍著屋子轉了一圈,說:“區裏建議除去應選為縣一級勞動模範以外,還建議向地委、省委彙報經驗,讓省報派一個記者來,寫上三兩篇。”魏區長自足地笑了笑,就像和誰說話似的,在空中晃了晃手:“這,不是區裏的力量,是縣委指示得正確!”

寫字的婦女歪脖一笑說:

“您不是總沒到野花嶺去了嗎?”

“這社有白長祿這樣當家的,我放心。”

“材料從哪兒來的呢?”婦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質問區長。

“會上白長祿報告的唄!嗐!你想想咱們要都翻大山爬大嶺進山溝去,不就是犯了事務主義了嗎?這……這才算領導才能呢!哈!哈!哈!哈……”笑聲不住,他朝寫字的婦女說,“好個省報通訊員,倒把我問個底兒掉!不信,你問問齊老頭子!哼!白長祿還有希望評上縣特級勞模呢!”

回頭的工夫齊東海老頭已經蹤影不見了。原來,老頭子到區裏找白長祿撲了個空,便想讓區長批上個放樹條子,順便把野花嶺社的問題揭發一下。他想問問為什麼社裏有存款但很多社員沒錢買鹽醋,他還想問問為什麼社裏蓋馬棚買大馬有錢,野花嶺的婦女卻有人買不起針針線線,他還想把猛然記起的一件事問問區長,為什麼有個縣百貨公司售貨員告訴他,在野花嶺月月完不成銷售計劃。當然,剛才借錢抓藥的情況,也要質問。甚至老頭子想告訴區長,這和黨中央毛主席的想法,準不一樣;這樣辦下去,不但辦不好,還會逼起百姓造反。但是,他坐在那裏聽見魏區長給縣委的報告,他呆了!喉頭像燃著一團火,心裏像揣著熱火盆,不知怎麼他就走出來,解下馬韁騎上大馬猛狠地抽打馬屁股一下,馬便迎風而跑。

魏區長追上來,肥馬早已經開蹄。

“齊——東——海——”

“你有什麼事啊?”魏區長連聲喊著。

“沒!沒!”齊東海回過頭來,在馬上說,“沒有什麼,說了你也不愛聽!”

“回來!回來!”

齊東海老頭一切都聽不見了,他任憑馬兒飛跑。但是,馬是熟悉路程的,它跑得肚皮擦地,腳下刨起四朵黃雲,它好像也分擔果園老人的憂愁:仰天長嘶。果園的野鳥,“呼”一群“呼”一群地被驚飛起來。齊東海老頭已經沒有了眼淚,兩手連韁繩也不動一動,直到馬兒停到它熟悉的家門口——趙福印的木柵欄外,他才一激靈忙拉韁繩往果園深處拐去。就在他拐彎的時候,老頭子看見趙福印木欄裏停著一口棺材……啊!他心裏動了一下,“買這個現成的,倒……”這一想法,像火花一閃就熄滅了。“富農的棺材……沒錢……”老頭子又孤獨地嘟噥出聲音,“無論如何,也得給老婆子弄個好棺材!”到自己家的門口,他翻身下了馬。

趙福印關切地走上來,牽著馬打了個滾。他偷偷打量老頭子失望的神色,馬上猜著老頭子是碰壁歸來。他狡猾地笑了兩聲,眼球轉了幾轉,牽馬走到老頭麵前,他那看去忠厚的臉麵上又蒙上了一層悲痛。從他這表情上看去,好像比齊東海老頭還要難受。他哭喪著臉說:

“齊大爺,社裏給準備棺材嗎?不行就快放樹……”

齊老頭說不出話來,慢吞吞地走進屋去。

趙福印像老頭的影子,也像個陰影,隨在老頭身後,進了屋去。

石板房裏有些陰冷,太陽光被果園樹木遮住,趙福印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他打望著滿臉陰鬱的老頭子,挑唆地問:“齊大爺,我幫助您放樹吧?俗語說遠親不如近鄰,有什麼紅白大事都該幫一把!”

齊東海老頭慢吞吞地說:“樹是社的!沒找著主任!”

“那怎麼辦,總得有個安置啊!這大歲數的老夫老妻了!該好好裝裹裝裹呀!”

“對!寧可傾家蕩產也得給老婆子……”

“有棺木了沒有?”

“沒!”

“我倒有一口,給我娘準備的,我看賣給您吧!”

“賣給我?”老頭子自言自語地嘟噥。他懷疑是自己腦袋裏錯亂了,不然怎麼會和沒被批準當個社員的趙福印勾勾搭搭呢!“不買!不買!”他心裏想到這兒,忽然臨死前老伴的麵孔閃現出來,她臨咽氣之前的這幾句話又闖進他的腦子:“老頭子!沒別的話告訴你,咱倆看了一輩子果木,咽了氣給我裝口好棺材!”老頭子呆傻地扭過頭來,慢慢地問:“趙福印!你那口棺材是什麼料哇?”

“鬆木料,四五六的。”

“鬆木?”

“嗯!好鬆木!”

齊東海老頭幹癟的嘴唇動兩下,猛一咬牙,他嘴唇出血了……他又像想起什麼,坐下了。

“說吧!齊大爺,不能把死人停在屋呀!”

“對!賣給我!”齊東海聲音略大了一些,抬起頭來痛苦地張望著趙福印說,“可,眼下沒錢!”

趙福印大聲說:“爺倆說亮話吧!就是缺倆現錢花!”

“沒有怎麼辦?”

“借呀!朝社裏借!”趙福印的眉毛不自覺地變成一高一低,配上白煞煞的臉麵,像個凶神。他發覺自己臉上表情不對,趕忙改得和顏悅色,把聲音也壓低了很多說,“齊大爺,真的,沒現錢可不好辦!不好辦!”他略略遲疑一下敲竹杠地說,“要不加倆利錢吧!齊大爺,我打這口棺材跟別人借的錢——”

“先談價吧!”齊東海老頭打斷了趙福印的話。

“價好辦!四百五十塊錢打的,您也給四百五十塊!”

“四百五?”齊東海老頭渾身顫抖了一下,他沉默了好半天,忽然扯掉小褂的扣子,從貼身口袋裏顫嗦嗦地掏出來記工證,打開看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猛然往炕席上一甩,“給你!給你!”

“記——工——證——”趙福印立刻明白了老頭意思,假裝推辭地說:“您出賣這個,啊?……”

“賣了它!上邊有兩千分,一分兩毛錢,六月果收季節社裏分紅!”齊東海眨巴眨巴地望著這個硬皮的記工證。這是老兩口子從去年六月到今年春二月的工分手冊,半年多心血呀!一下子拋出去。趙福印接過記工證翻看著,共合四百塊錢,他心裏暗暗笑道:“那口棺材連三百塊錢也不值啊!”但是,他看到老頭子堅決要買他這口棺材,那五十塊錢是不讓步的。“還差五十呢?”趙福印說,同時伸出五個手指。

“差五十?”老頭子用手按著急跳的胸口,“那五十別要了!齊大爺就這點家業啦!”他睜著求救似的眼睛。

“那不行啊!齊大爺!聽合作社社員談,您還有投資呢!”趙福印高聲地說,“您……唉!為老伴還在乎這倆錢?!”

老頭子像著了魔似的從內衣口袋裏把幾張紙條中的一張扔在炕上,他的聲音都像在哭號了,“給你這張五十的!這……這回夠了吧!”

趙福印把投資單和工分證揣在懷裏,沉默了會兒問:

“齊大爺,利錢哪?”

“啊?還有利錢!”齊東海忍不住,“哇”地哭出聲來,“三月到六月才三個月呀!三個月你還要利錢?看在你死去的齊大娘麵子上吧!啊?”齊東海老頭眼淚鼻涕沿著他的山羊胡子往下流。

“齊大爺!剛才不是說過了嘛,我是借錢打的棺材,您不能讓我吃虧呀!別人跟我利滾利,您……好吧!算二成利吧!我替你背著點黑鍋。”趙福印虛假地走近齊東海身邊,低聲下氣地說,隨後,他摘下胸前的鋼筆,寫了張紙條。齊東海老頭哆哆嗦嗦地打上了指印之後,便悲痛地坐倒在地上……

趙福印騎馬走了。他,去喊前山的社員幫助埋葬。

當呱嗒呱嗒的馬蹄聲傳到齊東海老頭的耳朵時,他渾身緊縮成一團,腿抖動著,身上發冷,兩隻大手緊緊地抱住了顫巍巍的頭。他,昏了過去……

果園。黃昏時分。齊東海老頭耳朵邊迷迷蒙蒙聽見人喊聲,睜開眼,他已經躺在炕上。

周圍的人,都是前山的社員。

“啊……”老頭子想喊,喊不出聲來。

“別,別。”一個婦女把一鍋熱湯端過來,讓齊東海老頭子喝。他喝了幾口麵湯之後,才問出聲來:“你……你們從前山跑過來的,這麼遠!”

叫二青的小夥子臉漲得又紅又紫:“齊大爺!幫您辦這門白事來了!辦完白事,您到我家去住吧!省著在果園孤單。我,我……決定退社了。”

“說什麼?退社?”齊東海老頭吃驚地抬起頭。

“我也退!”

“我……”

“都退!”

“這是白長祿逼的!”

“馬棚不給他蓋了!”二青兩條脖筋在跳動,“對咱們捏得也太緊了!抓服藥都費這麼多手續,哼!歇工!”

“對!都歇工!”

“別,別這樣,”齊東海聲音非常微弱,但是卻用手比畫著,“社是咱們大家的,長祿辦事不對咱們讓他改正,往地委、省委反映反映,會給咱們解決解決的!別,別歇工啊!”

“齊大爺,您太老實啦!”

“不!不是老實不老實的事,是社員,是有組織的人,別亂吵吵。我說了算,你,你們誰也不許退社!”

一個婦女尖聲哭了:“齊大爺,您的心腸真太好啦!嗚……嗚……嗚……嗚……”

“別哭了!”叫二青的社員喊道,“咱們先幫齊大爺把白事安置了吧!”

偏僻的後山喧嘩了。社員們抬著棺木往山坡上走,齊東海老頭子跟在後麵,他自言自語地叨咕:“……半年的勞動工分啊!賣了!還要利錢,活剝削人……”說完,他頭腦裏像闖進一件新的事情,這事情使他身心不安,他像對著誰說話似的,結結巴巴地嘟噥說:“誰,誰也不許退社,咱們是貧農,別忘了本……”忽然,他頭腦集中到老伴身上,他抬頭望了一眼,悲哀地向抬棺木的社員們奔去。

…………

就在這一刹,迎著西沉的落日,白長祿從山梁上走下來了,他胸前勞模的紅條兒還沒有摘去,獎章射出刺眼的光芒。他唱著春天小曲,腳步邁得非常均勻。忽然,他看見黑乎乎的一群人,抬著鬆木棺材往山梁走來,“誰死了呢?”他心裏劇烈地跳了一下,又放心了,他看出這是富農趙福印的棺木,“許是趙福印的老娘死了。”他這樣想,歌聲繼續唱了下去,直到快要碰頭,他突然發覺抬棺木的都是社員。

“你們不蓋馬棚,怎麼跑這兒給富農抬棺材?”他喊。

沒人答話。人人臉上沉重得像塊青石。

“二青!這是怎麼回事?”

連暴性的二青也拒絕回答。

好容易他看見齊東海老頭奔了上來,聰明的白長祿一看老頭子青灰色的老臉,登時明白了一切,熱汗一下子就裹著他的全身。齊東海老頭慢吞吞地說:“你齊大娘死了!死了!就是把藥抓來也晚了,唉!命短哪!拿工分賒來趙福印這口鬆木材……記工證、投資單當了抵押,還有利錢,誰願受他剝削哇!可,可是沒法子!”

“啊!”白長祿心裏大叫一聲,他渾身汗毛都戰栗起來。

“長祿!我……我忍受點沒什麼,可你這樣隻管社不管人……人,社員都鬧退社歇工……”齊東海結結巴巴說完這兩句話,便往前慢步走去。白長祿像變成了傻子,像變成了石像,他呆呆地站在山頭上,春風戲弄著他胸前的獎章,叮當作響。

…………

陽春三月天,多麼美好的季節啊!雲雀在藍天上飛翔,溪水在花叢中歌唱,蘋果園的花朵在盛開,成群的蜜蜂在釀蜜……一切一切,都是積極的、向上的;但是在太陽沒有照到的偏僻角落,春風沒有普度的閉塞山窪,也有這樣並不愉快的故事發生了。

陽光啊!你打開這些腐朽的腦袋,讓他們見見你的光輝吧!春風啊!你掀開,不,撕開官僚主義者的圍裙,把它的醜惡產兒,統統吹走……

1957年4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