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秋娘是腳踩兩條船的人,見老頭子一急,有些後悔,慢慢拉回話茬:
“你爹說得也對,他掰了青棒子,也不是自個兒下肚子哩,肉長在社裏雪毛子身上……”
“偷青是舊年月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幹的,眼下是新社會,社裏有吃有穿,就該把舊皇曆換換了!”滿秋提高了聲音說,“娘!別人掰咱社裏棒子喂牲口,您說對不對?”
老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滿秋娘給父子倆打圓場。
“啥新皇曆舊皇曆的,潑去的水又收不回來;好在你爹是個明白人,響鼓不沉捶,明白人一點就過來!”滿秋娘聲音小得很難聽見,吞吞吐吐地說,“雨過地皮濕,賣個眼前俏就行了……”
滿秋打斷了娘的話:
“照章辦事!親爹親娘誰也別違反社章!”
“喲!”滿秋娘拉長聲說,“一當社主任,連爹媽都夾不上眼哩!”滿秋娘一泡淚水“嘩”一下子流到嘴邊。
滿秋和顏悅色地扭過頭去和爹說:
“爹是明白人,社章有這一條:誰損害公眾利益,開全體社員會檢討批評!”
滿秋娘兩隻眼瞟著老福,老福打開被窩垛,嘟噥著:“得了!你爹是把沒骨頭的傘——支撐不開啦!”
“爹!”滿秋心裏有些難過,“誰不知道爹苦心經營牲口……可是自私自利是咱莊稼人祖輩傳下來的家譜,一枝不動,百枝不搖,爹一挖出臭根,別人……”
滿秋娘見老頭子活動啦,又幫兒子說:
“秋兒說得也對,明兒個……”
老福插嘴說:“比你明白!”
過半夜,老福吹了燈,躺在涼席上,搖著芭蕉扇子,耳朵聽著雪毛子嚼草聲,心裏笑罵著:
“這狗日的,都他娘的為你!”
老福瞧著窗戶,漸漸合起眼皮。院裏“滴答滴答”地響起雨聲。
四
七月雨,嘩嘩地敲打著家家的屋瓦……街上彙成小水窪。
雨地裏滿秋披塊雨布,滿街喊人:
“開會哩!”
家家煙筒冒起炊煙的時候,社辦公室人坐個滿滿當當,水峪井泉的人也披著葦皮蓑衣,騎匹大青騍馬趕來。
老福叔蹲在炕角上,煙袋鍋裏的火炭兒一閃一滅……
“老福哥,”一個老頭走過來,“別難受,誰沒個錯處,掰幾個青棒子,從前不是家常飯兒……”
翠蘭、二林……走過來,翠蘭安慰著:
“老福叔,你經管雪毛子全區都豎大拇指,這回隻要能改……”
青煙一會兒遮著老福的臉,一會兒盤上老福的腦門,擰成小圓圈,向四外飄散。老福在鞋幫上,狠狠磕磕煙袋鍋,站起來,兩片嘴唇顫動半天,大聲說:
“我隻顧社裏的雪毛子馬……忘了別村……今天我抖摟出千年的臭根兒……”
窗外的雨,撒著潑地灌下來,洗刷著院落的塵泥,在街道上,流成一條小水溝,嘩嘩地流進南河。
南河灘上,驀地飛起一隻野鷹,朝著裂縫的雲彩飛去。
遠方,日頭正從雲彩縫探出頭來,閃著奪目的光彩……
1953年
雞鴨委員
一
嘎……嘎……嘎……
一群肥的大白鴨子,擦著河灘一拐一拐地走來。鴨群後邊,跟著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穿一身淺花褲褂,手拿根八道彎的棗樹枝子,轟鴨子下河。
滾紅的日頭,打東山口冒出嘴來,把河麵染成櫻桃紅色。遊到河心的白鴨子,左右搖擺著頭,像幾朵隨風搖擺的水白蓮。
小姑娘眯縫著眼,看得入了迷。背後青紗帳裏有人嘿嘿逗趣:
“咱社的雞鴨委員,相看鴨子,比看花轎還親!”
小姑娘聽著,像麥芒戳耳朵眼兒,忙扭回頭一瞅,是社主任老林和社員們上工哩。她咧嘴笑著說:
“老林大爺,這鴨子不聽話,滿處跑,亂嘎嘎。”
社員們瞧著翠枝兒的小鴨蛋臉,都笑了。大夥笑著,走過南河的蹬石(河裏擺起的過路石)到河南岸。老林笑成朵老南瓜花。
“翠枝兒,鴨鴨不是泥菩薩,要不到處跑,還不選你當雞鴨委員哩!”隨著爽朗的笑聲,消沒在青紗帳裏。
小姑娘瞧著青竹竿似的高粱秸,瞧著紫紅紫紅的高粱穗子,一抿嘴笑了。清早的風,吹起她一綹油黑頭發,她往耳根子上按了按;濕漉漉的風,刮來翠枝兒娘的話音:
“翠枝兒,吃飯咧!”
翠枝兒跑進家,忽然想起社裏的雞窩還沒撒,趕忙抽回身來,跑到雞窩跟前,拉開青石板兒,公雞、母雞,伸伸脖子打窩裏鑽出來,打著啞鳴兒。
“快吃飯唄!”
翠枝兒打缸裏舀出半瓢棒子粒說:“先喂喂雞!”說著把棒子粒兒撒在地上,雞拍翅膀跑了過來。
“傻閨女!”翠枝兒娘笑著說,“真……真是一當尾巴官兒,忙得連飯都顧不得吃哩!”
翠枝兒抹著鼻尖上的汗珠,靦腆地笑了。她剛想進屋吃飯,身邊兩隻大公雞,爭吃一個高粱粒兒,打起架來。
大花脖公雞咬著紅公雞的冠子……紅公雞在底下,緊拍著翅膀,掉下幾根花毛。幾隻膽小的母雞嚇得“咕嗒嗒”地叫著,飛上寨籬。
翠枝兒氣急了,拾起根樹枝子,甩過去。公雞尖叫一聲撒開了嘴,扇著翅膀飛到隔壁兒。紅公雞的冠子開始滴答開血兒。
翠枝兒心裏像著了火,心裏一急,掉下兩顆淚花。
翠枝兒娘半怨半笑地說:“真孩子氣,還當雞鴨委員哪,在家看灶火門兒吧!”
翠枝兒頭也不回,出了門兒。翠枝兒娘追出來:
“先吃飯去,飯涼咧!”
“轟雞去!”翠枝兒小嘴噘得像瓶子嘴兒,“給你們做個樣瞧瞧!”
“真小心眼,跟你逗著玩呢,你咋真走心!”
話才落音,翠枝兒跑進家,街上跑過來一群孩子,喊著:“雞鴨委員!”
二
翠枝兒正在鴨槽旁邊給鴨子拌食,一片樹葉子,飄落在食槽裏。她仰脖一瞅,滿天的黑雲彩,像翻了江的鬧浪,前擁後擠的,天正西,雨腳織成一麵珍珠簾子。
她愣了會神兒,慌忙扔下拌食的棍子,一股風似的朝河灘跑去。腳還沒站穩就喊:
“鴨鴨……上岸唄!”
肥的鴨子,伸伸黃嘴巴,朝河南岸遊走了。斜雨絲追澆著它們的翅膀。翠枝兒氣紅了眼兒……
猛然身後,吧嗒一聲,翠枝兒忙回頭瞅,一個白亮亮的東西,從棒子葉上滾下來……一霎間她臉色變得青黃!
“鴨鴨!”翠枝兒胸脯起伏著,“下雹子啦!”
嘩啦嘩啦的雹子聲,遮蓋了一切聲音,翠枝兒急得在河灘直轉磨。鴨子好像也感到了不安,急擺著頭亂“嘎嘎”,翠枝兒聽見叫聲,像雞爪子撓心……她想扒衣下河,忽然,她瞧見葦叢裏拴著隻船,一溜煙似的跑過去,解開船索,撐開船篙……
風卷著雹子打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在船幫上。翠枝兒腦瓜門上鼓起兩三個大青包,南河河麵上濺起老高的水點子。
翠枝兒摸著腦門,猶豫了會兒,她羞愧地低下頭:“社裏的副業,比家炕頭上……還重要……”她忙把篙頭狠勁一支,船飛快地朝河心漂去。風吹散了她一根辮繩,一綹頭發迎風搖擺起來,她把頭發咬在嘴裏,屏住氣,偷偷地把船撐到鴨群後麵,把鴨子轟上了河灘。
翠枝兒笑了,忙拴好船上了岸。
近處一塊綠麻地裏,鴨子嘎嘎地叫喚兩聲。翠枝兒從麻地裏轟出鴨子,朝村裏趕。
雹子停了,原野裏響起“嘩嘩”的雨聲,銅錢大的雨點子,把翠枝兒渾身澆個透濕,鴨子雪白的毛兒,卷卷起來,變成青灰色……
遠處,翠枝兒娘正站在雨地裏,隔著籬笆四下瞧。翠枝兒趕著鴨子進了村。
“瘋閨女!”翠枝兒娘劈頭就喊,“看你淋得水雞子似的,換件衣裳吧!”
翠枝兒把鴨子轟進棚裏,進了屋。翠枝兒娘用手指點著她脊梁說:“當啥雞鴨委員,翅還沒硬呢,也想……”
翠枝兒換著衣裳,小嘴噘得圓鼓鼓:
“誰不學就會,娘常說‘一遍生兩遍熟,三遍變成老師傅’。”
說得翠枝兒娘直咽唾沫。翠枝兒又加上一句:
“快秋忙哩!社裏人手不夠,才選我。社裏的社員,都要挑挑揀揀,他要趕車,他要撐船,不就亂了套啦!”
翠枝兒娘啥理都懂,就是心疼閨女,讓翠枝兒說得滿臉通紅,她嘴角露笑地說:“憑你個小雞鴨官兒,倒教訓起娘來啦!”說完,她緊瞧著翠枝兒的臉,忙跑過去:
“咋弄的,瞧腫得紅石榴似的……”
翠枝兒撒著嬌:“娘!不疼!”
“山崖子裏蹦出來的!”翠枝兒娘緊看著閨女的小紅臉蛋。
翠枝兒笑了,笑聲比窗外的雨聲還清脆……
三
雨一連下了五六天,半空中懸著黑溜溜的水雲,擦著大楊樹梢飛過去。
天漫成青灰色,放了幾個閃,打幾個響雷,接著就是一場暴雨,滿地是泥水湯漿。
傍黑時分,雨還沒停,翠枝兒頂住雨,上鴨棚喂鴨子。肥的鴨子,好像不餓,呱呱幾聲沒動窩,隻有三兩隻鴨子,到槽邊吃起來。
翠枝兒輕聲地叨咕著:“不吃……都餓死你們!”
鴨子還是不動,翠枝兒仔細一瞅,鴨子的眼圈,腫起一串黑紅疙瘩。她偷偷地蹲在鴨子旁邊,才看見鴨子眼珠給封死了,看不見食槽。
翠枝兒急旋風似的闖出去,在院裏“刺溜”栽個大筋鬥,像個泥猴,爬起來朝屋裏喊:
“娘!俺上老林大爺家去咧!”
翠枝兒娘扔下炕頭的活計,追出去:“有啥急事?大灌雨天往外跑。”她兩眼盯著翠枝兒背影,翠枝兒頭也不回,跑出秫秸門兒。翠枝兒娘心裏有些難受,大聲喊:“翠枝兒!停停!給你蓑衣——”
“嘩嘩”的大雨,淹沒了一切聲音;翠枝兒的身影兒,在雨水裏跳蹦。
她邊跑邊喘著氣……
“翠枝兒!”
翠枝兒背後響起洪亮的喊聲,翠枝兒忙止住步,一回頭,看見老林大爺正站在家門口;翠枝兒臉紅了,知道是心急跑過了門兒。
翠枝兒忙跑上去,拉著老林的手說:
“老林大爺,鴨子眼都……”
老林嘿嘿地笑了,摸著翠枝兒光滑滑的頭,進了屋門忙拿下吊竿上的手巾,給翠枝兒擦臉說:
“地太潮,村裏家家的鴨子,都長了癩疥。”
“癩疥?”翠枝兒兩隻小眼像直棍,“那咋辦?”
老林吐了一口煙,緊鎖著眉頭說:“鴨棚墊上點幹草,天破晴就過河上棗林莊請醫。可是——”老林停住了話頭,一股濃煙遮著他的臉,他把煙吹開:“天放晴,社員都得到棒子地去排水,沒人……”
“老林大爺,棗林莊才三裏地,破晴我去吧!”
老林手裏煙袋抖動一下:“你……?”隨後咧嘴笑了:“去吧!才三裏地。”
翠枝兒麻利地跑回家,抱些幹草墊上鴨棚,就坐在鴨棚一角數鴨子,數過來數過去,然後小眼巴巴地盼天晴。
翠枝兒娘披塊雨布跑過來,氣衝衝地說:
“半瘋啦!坐在鴨棚裏相看天!”
翠枝兒硬邦邦的小辮一晃搖,噘著嘴兒不吭聲。
“走!屋裏……”
話還沒說完,一個開天雷,“劈啦啦”響了,嚇得翠枝兒跳起來,翠枝兒娘渾身一抖。娘倆都笑了。
一霎間雨不下了,一條彩色的長虹在東天邊圍成半圓。
街上的孩子們喊起來:“東虹日頭西虹雨,南虹北虹……”
翠枝兒小碎步跑出去,和孩子聲混在一起:“東虹日頭西……”
四
夜晚,銀河像粉白的白霧,從湛藍的天空穿過去,兩岸的牛郎織女星,眨巴眨巴的,像一對貓兒的眼珠,遙望對視……
翠枝兒娘在院裏葫蘆架下,放個蒲團納涼,村裏孩子們都圍上來耍肉頭陣:“大娘,破個謎吧!”
翠枝兒娘笑著,慢吞吞地裝鍋子煙,指星摘月地開講;翠枝兒偷偷地溜出了家門,鑽進青紗帳的小道兒。
風刮得莊稼葉兒沙沙地直響,蛤蟆叫成一片。翠枝兒看看前後黑茫茫的,小心眼兒突突地跳著,她邊走邊回頭,身後留下一串泥腳印。
好容易到了河灘,翠枝兒愣神了,銀亮銀亮的河水,帶著衝下來的葦葉,打著旋子向東流去。
“漲水啦!”
她輕聲嘟噥著,兩眼尋找過河的蹬石,前找後找,老半天也沒找著。她揉揉眼窩,細一瞅:蹬石和河水拉平了,一會兒浪頭從蹬石上湧過來,一會兒蹬石又從水裏浮出來。
她的心“咯噔咯噔”地蹦著,連草地裏的野蛐蛐,也停止了叫喚。她狠勁抹抹汗,咬了咬嘴唇,趁浪頭剛過去,便跳上第一塊蹬石,像隻靈活的小麻雀兒,又飛快地跳上第二塊、第三塊……眼瞅快到南灘上,腳下一團浪頭打過來,像半麵牆,一下子把翠枝兒卷到浪花裏去了。
翠枝兒是河灘長大的,玩水像玩燈,浮水比撐篙還熟。她借著水勁,往河底紮下去,到河底往南一拐,在水麵露出頭來。剛想攏近岸邊,又一團浪頭打來,打得翠枝兒閉住氣。她一張嘴,喝了一口水,她才知道今兒個的水,不比往常,她心裏慌神了,覺得渾身沒勁……猛然她好像看見老林喜眉笑眼的……她鎮靜下來,老林的話音在她腦瓜裏直響:
“村裏家家鴨子都長了癩疥。”
她咬緊嘴唇,使勁往河灘上靠,抓住幾根野葦子,一縱身浮上淺灘。
她渾身發冷,上牙敲著下牙,高一腳低一腳朝棗林莊跑,跌倒了,又立刻爬起來……
跑啊,跑啊!到棗林莊關老頭門口,她兩腿顫得像拌豆腐的筷子,站立不穩了。她喊:“關大爺!開門咧!”便暈倒了。
…………
寧靜的夜裏。在南河灘上,社主任老林,翠枝兒娘,社員們……打著燈籠找,腳印走遍了河灘。
翠枝兒娘噙著淚花喊:
“翠枝兒!”
老林蹙著眉說:
“這孩子,告訴她天放晴去……黑天瞎火的就……”
翠枝兒隔壁的姑娘,聲音哆嗦著說:
“翠枝兒的水性,在咱婦女群裏是拔尖的,也許……”
老林摸摸山羊胡子,扒下小褂:“我上棗林莊看看去!”一塌身,吞沒在浪頭裏。
水浪像悶牛驚叫,風搖晃起河灘的野葦子。
“唰……唰……唰……”
五
大清早,河灘上站滿了人。社裏幾個會水的人,雞叫兩遍,就過了河;河灘上剩下的淨是不沾水性的人。
翠枝兒娘眨著眼睛,朝河南岸望著。突然一個眼尖的姑娘喊起來:
“來啦!來啦!”
翠枝兒娘揉揉布滿紅絲的眼,瞧見老林背著翠枝兒上了船,畜醫關老頭和社員們劃著船。翠枝兒娘兩步迎上去,從擺渡船上把翠枝兒抱過來,淚珠兒滾到衣襟上。
社員們心裏有些難過,讚歎著:“翠枝兒真是社裏拔尖……”大夥擁擁擠擠,到了翠枝兒家裏。
大公雞在矮寨籬上打著長鳴,鴨子嘎嘎亂叫。
過午,村裏黨支書、婦女主任都來慰問翠枝兒,社員們逼著翠枝兒娘給閨女炒社裏的鴨蛋吃。翠枝兒緩慢地睜開眼皮……
1954年
遠離
臘月初,滿天飄落著雪花……
青南河變白了,河灘黑魚泡村的半空上,大雪忽悠忽悠的,像誰撕開了九月的棉花。
“雪!娘……”井泉的五歲小閨女秋兒,扶著窗欞喊。
秋兒娘回過頭來,瞧瞧秋兒,眉眼掩不住的歡喜。
“快別盼雪咧!你爹在半道上該讓雪埋起來啦!”
她說著,跑到炕根下,狠狠地親了親秋兒的小蘋果臉。她剛放下秋兒,街道上大喇叭便喊開了:
“快接勞動模範回鄉——井泉快進莊咧!”
喇叭音才落,院裏有了噔噔的腳步聲,社主任宏山的大寬嗓門,早飛進屋裏:“侄媳婦,快點,別打扮啦,接泉子去吧!”宏山衝進來,沒容秋兒娘回話,拍拍身上的雪花說:“侄媳婦,快抱上秋兒迎接……”
“瞧您這忙勁兒!”井泉媳婦挺著九個月的肚子笑了。
宏山一眼瞧見井泉媳婦的肚子,忙招呼炕裏的秋兒:
“來!大爺抱你接你爹去!”
秋兒一張胳膊,撲在宏山懷裏,宏山抱起秋兒就出了院子。冷風迎麵撲來,秋兒連打了兩個冷戰,宏山也沒在意,拿黑胡子緊拂蹭著秋兒的臉:“你爹當勞動模範,連當社長的破大爺,也跟著光榮啊!”
等宏山爺倆到了村口,秋兒娘才剛出家門。村口早站滿了人,多少隻黑眼睛啊,她臉上一紅一白的,盡量放慢了腳步。
“大嫂!”一個姑娘喊著,“裝得倒勻靜,別走道挪寸寸啦!”
秋兒娘抬頭一瞅是黨支部書記青蓮子,半笑著說:
“青蓮!你也跟我鬧?”
“哈哈……”大夥笑起來。
“別笑哩!”爬到大榆樹上遙望的小夥子喊起來,“快看,青南河灣子上……”
大夥都踮起腳來看,一片白茫茫的大平川上,一個黑點子,越來越大。模模糊糊地看清了是騾子車。
“那不是社裏的大黑噘嘴騾子嗎?!”宏山喊。隨著話音,孩子們一窩蜂似的向騾子車跑去。姑娘們邊跑邊笑,宏山抱著秋兒跑在最後尾,緊蹬著兩條老腿。
青蓮子拉了秋兒娘一把:
“快瞅宏山大爺,胡子打胸脯咧,還那樣孩子氣……”
秋兒娘兩眼直盯著騾子車,讓青蓮一叫,嘴不應心地答應著,隔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望去,那不是他嗎?黑紅臉膛,濃眉毛,稍微胖了些……猛然,嚇了秋兒娘一跳,頭頂榆樹杈的喜鞭不知讓誰點著了,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崩下來一團團的白雪,都掉在秋兒娘脖頸裏。她“激靈”下子,笑了,臉上湧起兩片桃紅。
老頭老太太也都笑起來。一個老頭說:
“眼下泉子回來,再過幾天,你養活個大胖小子,這才叫雙喜……”
“說錯啦!”白頭發的老太太,打斷老頭的話說,“再加上個年,這叫三喜臨門哪!”
大夥正亂哄哄的,車早停在村口,泉子從車上跳下來:
“叔叔大爺們都好哇?”
“好!”老頭們答著話,宏山把秋兒舉過了頭頂嚷:
“瞧你爹吧,多光榮啊,來親親你爹!”
秋兒嫩紅的嘴圈兒,在井泉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姑娘們喊:“井大嫂,出來吧!”
人們四下瞅,哪兒也沒有。一個眼尖的孩子指著街裏:“快看!這不是背影兒?”
“啊……”大夥一陣喧嘩,“把大嫂嚇跑了!”
“大嫂!大嫂!”姑娘們扯著嗓子喊。
秋兒娘裝作沒聽見,連顛帶跑進了家;進門就把雪白的麵條兒撒在開水鍋裏。
她摸著胸口,還咯噔咯噔地直蹦,趁著沒人,她到鏡子跟前,扶上鬢角的幾根短發;她又蹲在爐火跟前,兩眼隻管出神,灶膛的火苗子“忽”地撲出來……她笑了。
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門口亂嚷起來。宏山銀喇叭嗓兒,隔著院牆就飄進來:
“侄媳婦,接……接勞動模範來吧!”
秋兒娘拍拍褂子上沾的白麵,迎出去:“大夥屋裏坐吧!”秋兒娘兩眼使勁不瞅泉子。宏山兩步邁上門口的石頭台階,說:“鄉親們!社員們!先讓泉子吃頓安定飯,等下晚……”社員們打斷了宏山的話:“對!下晚在社辦公室讓泉子聊聊進保定吧!”姑娘們也咬著耳根子逗趣:“可別讓大嫂黑絲發給纏住!”
井泉嘿嘿笑兩聲,點頭答應著。等聲音靜下來,他邁步進了院子,井台、棗樹……都沒半點變化。他瞧瞧牲口棚,多了條銀馬駒和兩頭灰驢。沒等泉子發問,秋兒娘早介紹開了:“這是咱社裏賣餘糧添的……”
井泉忘了一切,兩步跑進棚去,拍著小馬脊梁說:“這小崽子!真是龍種兒!”順手拿起槽頭的刷子,刷開牲口身上的亮毛。秋兒娘瞅瞅四下沒人,半笑著說:
“快吃飯去吧!麵條都涼啦!”
泉子拍拍渾身的白雪花,進了屋,剛坐在炕頭上要吃飯,宏山又跑回來,震窗戶的腳板聲還在街上,話就進了屋:
“泉子!區委書記奎發給……勞動模範道賀來啦!”
院子裏自行車沙啦啦一陣響,青蓮子陪奎發掀門簾子進來。井泉忙跳下炕來,攥著奎發的胳膊:
“來!上炕暖和暖和,吃點吧!”
“不咧!”奎發拍拍身上的雪花,說,“看見勞動模範歡喜就歡喜飽了……大嫂該多光彩呀!”
“喲!”秋兒娘帶笑地把眉頭一皺,“都是宏山大爺領導得好哇!”
宏山嘿嘿地笑兩聲。青蓮子眨著眼皮問奎發:
“今個兒你咋這閑在,踏北風披鵝毛地來……”
“嗨!”奎發打斷了青蓮子的話說,“……要讓井泉到山後水峪村去,縣委也同意咧!”
宏山嗖地從炕沿上跳下來說:“上水峪幹啥?”秋兒娘也隻顧聽話,忘了秋兒,秋兒哇哇地哭起來。井泉掏出小煙袋裝著煙說:“縣委也跟俺念叨咧!咱社裏人強馬壯……讓俺去幫水峪互助組轉社……”
“你應了?”宏山急著追問。
“縣委早決定了,俺自個也願意去……”
宏山兩條濃眉毛擰在一起,脖筋跳動起來:
“你是咱社裏的寶玉。走不了!”
奎發插嘴說:“水峪都給泉子預備好住處了,最好年前!”
“哼!”宏山旱天雷般的聲音,“別借香火敬佛啦!全縣有十幾個社,單調泉子。”說著站起來,泉子一把沒拉住,宏山一甩門簾子出去了,銀喇叭似的嗓子,從院裏傳來:“要走就走吧!反正是我不同意,哼!”
一群家雀子嚇得呼啦下子飛起來,碰下來一團白雪,砸在宏山腦袋上,宏山連理也沒理,一股風似的闖出門去了。
奎發在後邊緊喊:“宏山!宏山!”青蓮說:“甭喊他咧,麻雷子脾氣,待會兒就該醒過來了!”井泉也對奎發說:“俺早和縣委商量好了,明天收拾收拾,後天起早動身!”
“眼下快到年底了,大嫂該坐月子哩!”
“這倒不怕!”秋兒娘半低著頭在旁邊答言,“我怕社裏的幾畝青苗地搬不到水峪去?”
“大嫂哇!真是……”青蓮插嘴說,“水峪一帶互助組,盼泉子盼得眼藍,還能讓泉子哥喝西北風活著?”奎發也開導秋兒娘說:“等開春,大嫂的胖小子也該滿月咧,讓泉子哥套車來接呢!”
秋兒娘一咬嘴唇笑了……
桌子上的小鬧鍾,滴滴答答亂響起來,奎發看了看鍾,站起來,朝青蓮說:“多開導開導社主任吧!”又扭頭告訴泉子:“水峪就缺硬實幹部,快叫大嫂早給整行囊吧!”
一會兒,奎發騎上自行車,消失在遮天蓋地的白雪裏……
雪,片片斜飛著……
秋兒娘抱著秋兒坐在炕頭上,也沒去送奎發,兩眼直棍似的瞧著玻璃窗戶外打著旋子的白雪。秋兒直喊娘,她沒聽見。直到井泉回到屋裏咳嗽一聲,她才發覺過來,忙拍著秋兒:
“別……別鬧了,你爹屁股剛沾炕席又要走咧!”
井泉摸摸秋兒的頭,朝秋兒娘緊盯了兩眼,看她眼圈發潮了,便說:
“瞧你都是孩子娘啦!跟沒出門子的閨女一樣。”
秋兒娘眼裏閃著淚花:
“你這心,剛進家又脫韁啦!”
“虧你是個青年團員呢!”井泉心軟嘴硬地說,“在節骨眼上拉後腿,你就憑這個爭取入黨啊……”
一句話說到秋兒娘心坎上,黨,在她心裏紮了根。她倔強地喊出來:“……誰……誰是那樣女人,要走就走唄!”
井泉剛想回話,窗戶外邊插進個老太婆的聲音:“喲!兩口子嘮得咋這熱鬧!快瞧瞧俺那老頭子吧,也不知道誰惹了他,進門就吹胡子瞪眼……”
“啊!”秋兒娘急擦著紅眼圈,“宏山大娘,屋裏來坐吧!”
宏山大娘銀絲頭發上,蒙上一層白雪花,更白了。她騙腿兒坐在炕上。掏出長煙袋,就點著一鍋子煙:
“這老頭子,不知道跟誰……唉!”
井泉拉下被窩垛上的大棉襖和秋兒娘說:
“你和大娘聊聊源頭吧!我開導開導老人家去!”
冷風卷起雪花,滿處飛舞著,井泉緊了緊懷,大步流星朝宏山家去了。他踏著吱吱的軟雪,心裏記起縣委臨走告訴他的話:“黨員眼珠要往更遠處看。要能把石頭看進三尺去……”他想著,兩隻腳邁得更有力了。
一袋煙的工夫,井泉在宏山窗戶根下停下腳。
屋裏有人說話:
“宏山大爺,看看遠處吧,互助組轉社鬧得滿堂紅,您倒隻看鼻子尖下麵……”
井泉往窗根下湊了湊。聽宏山說:
“那也不能整桶地灑香油,再滿地摳芝麻去,把個勞動模範撒手,再想找泉子那樣的……”
屋裏沉靜了一會兒,宏山又接著嘟噥:
“泉子這孩子,真是……俺聽說他還鄉,歡喜得跟三歲娃子似的……唉!”
“宏山大爺,將來把大山開個隧道,讓泉子常看您來!”
井泉再也忍不住,掀開門簾進去:“對咧!坐上個汽車跟您交換生產經驗來呢!”
青蓮在旁邊“嘻嘻”地笑起來,宏山嘴角顫動了幾下又壓下去了。泉子坐在宏山大爺跟前說:
“您說您願意一個人坐汽車嗎?”
“你倒考起我來啦!”宏山說,“咱也知道到社會主義,各個社都坐得上汽車。”
“沒準!”井泉搖搖頭,“還得有坐小毛驢車的!”
“誰?”
“水峪互助組轉不了社,生產不能提高,就得坐小驢車!”
宏山咽了兩口唾沫,臉紅了。青蓮子慢著說:
“宏山大爺您就淨顧咱社走得快啦,連後邊的‘兄弟’都不拉一把。”
“誰不願意拉一把咧?”宏山睜著老眼,盯著青蓮。
“要是願意,”泉子插嘴說,“您還不放我走?!再說咱社裏人手齊全,領導堅強……”
宏山低著頭,也悟過理兒來了,隻是不好意思當麵認錯,就點著一鍋子煙,緊吧嗒著煙嘴,半天他說:
“得了!別給我上大課了,啥理兒我都懂,社員要都沒意見,愛走就走吧!社員要不同意,那可……”
“好咧!”青蓮笑著說,“社員準沒問題,您琢磨琢磨吧,我倆走咧!”
宏山沒答言。
街道上雪越下越大了。青蓮子拍拍肩頭上的雪,說:
“宏山大爺活動點啦!咱麻利召集黨團員積極分子,開個小會,和大夥研究研究!”
兩人分頭喊人去了。
街上白茫茫的,幾隻躲在棚裏的山羊“咩咩”地叫兩聲。
一陣風刮下來籬笆上的積雪,團團地飄落在雪地上……
掌燈時分,雪才停住,雲縫裏鑽出幾顆亮星。
社辦公室坐得密密麻麻,滿屋裏大煙小氣的,幾個花白頭發的老社員,念著台前的紅紙黑字:歡迎歡送社勞動模範井泉子大會。
“歡迎咋還歡送啊?”性急的姑娘們,早拿眼四處尋找泉子,想問個源頭。
井泉從人群裏站起來。一陣爆豆似的掌聲。沒等姑娘們發問,泉子紅著臉,講他見過省主席……末尾,他提高聲調說:“眼下毛主席又公布了總路線,過幾年咱們都該使上大鐵馬哩!”
屋裏笑起來,不知哪個老頭兒喊了一句:
“黨指出來的道兒——都是沒縫的橋!”
“對咧!”泉子接上話頭,嘴角掛笑地說,“眼下四處互助組都鬧轉社,縣委給咱社一個任務,讓……咱社出人手,幫水峪互助組轉社!”
“真看得起咱們社呀!”
“誰幫助去呀?”大夥問。
泉子笑得合不上嘴:“把任務放在俺的肩膀上咧!”
“喲!”老太太撇著嘴笑起來,“咱社多光彩呀!”
青蓮子站起來:“天下農民都是一家子,走在前麵的就該拉後邊的一把。”
“對呀!”屋裏亂哄哄的,井泉兩眼都笑眯縫了。猛然窗戶外邊有個黑影一閃,像是宏山,擦窗根走遠了,風傳來一陣宏山的咳嗽聲。井泉盡力壓著心裏的不安,說:
“叔叔大爺們!我明早就要走咧。俗話說‘泉有源,樹有根’,我永遠也忘不了咱村的青南河,忘不了到會的老少爺們……”
“那泉子哥……”一個孩子喊,“過年再去吧!”
老太太叼著煙袋搭腔:“我看也是,秋兒娘快坐月子咧,兩口子和和樂樂過個年,再……”
“哎!社裏就是咱們家,我在不在,還不是一樣啊!”
“倒也是……”社員們說,“你就踏實幫‘兄弟’轉社去吧!秋兒娘有我們哪!”
會散了,大夥送泉子老遠,才回去。
風撕開雲彩,月亮露出金黃的圓邊兒來,照著井泉和青蓮子的臉。快到家門,青蓮笑著說:
“泉子!早些躺下吧!別跟大嫂緊嘮……”
一句話倒給泉子提醒了,多少年在一個支部裏啦!清早就要分離了,他又想起秋兒娘的事,便拉住青蓮子的袖口:“支書!秋兒娘時刻地想入……黨哩!多幫助她吧!”他把黨字咬得特別真。
“嗯!春三月再見麵,就許是一對黨……員哩!”
泉子笑著,輕輕推開家門。
第二天清晨,村口早就站滿了人。
社員們套好大騾子車。泉子上了車,全莊老老少少都送出來。宏山也老早就起來,反穿著老羊皮襖,擠在人群裏。泉子走過來:
“宏山大爺!您多保重身子骨吧!”
宏山不知咋才好了,猛地跑到車前,從社員手裏奪過鞭子:
“你歇歇!我送泉子去吧!”
“宏山大爺,”青蓮子走過來慢著說,“這大的風雪……”
“不怕!”宏山眼圈直轉淚,“泉子要走啦!送送他,順便到區委奎發那兒……挖挖自己的老根去!”
秋兒娘抱著秋兒,站在車轅旁邊,兩眼緊盯著泉子。泉子摸摸秋兒的熱臉蛋兒喊:
“鄉親們!都回去吧!”
北風卷起白白的銀雪屑,宏山咳嗽了一聲,緊了緊翻毛皮襖,跳上了車。
“駕!”
車走動了。
背後社員們緊囑咐,宏山大娘的話音最大:
“甭惦著秋兒娘倆啦!有我們哪!”
車,越走越遠了,爬過了青南河,上了大道,一會兒便埋在茫茫的雪原裏……
1954年
合槽
一
春雪,飄散著。村子裏靜悄悄的。村子西頭玉環子生產合作社,傳出一片笑聲、牲口的嘶叫聲。
石老歪牽著小花蹄,拍著牲口脊梁上的雪花,朝合作社走。
“吃飽了倒閑在,雪天還遛牲口。”老歪一回頭,一股腥魚味鑽進鼻子去了。喜財笑眯著眼早站在麵前了,“這小花蹄,身手架兒、腿腳,真像回事!”
“這崽子拿棗紅馬換來時,鬧了一場瘟,還不是皮包骨了,二年苦心腸啊!”老歪挺難受似的,搖著頭說。
喜財掰掰牲口的牙口,摸摸一塊塊斑白的小腿,問:
“這回合作社,給作價多少哇?”
“誰知道哇!”老歪幹厚的嘴唇抖動幾下,“還不值個六七百子!”
“啥?六七百?”喜財驚訝地盯著老歪說,“秤杆子低到家,也得九百出頭,連腿腳不利落的老母馬,還得七八百呢!”喜財笑兩聲,沒容老歪說話接著說:“這條小花蹄,還不賽羅成的追風日月馬呀!”
石老歪摸摸灰白胡子,說:
“這行市是真的?啥地方行市這麼高哇?”
“趕齋的不知道廟在哪兒,趕膠皮的不知道牲口行市,還算……”他嗓門越來越高。老歪媳婦正在菜園子裏挽著轆轤擔水,聽著話音,放下水桶也跑過來:“老頭子!”她用手一點老歪說,“人家常跑天津的,啥都比你靈。告訴你,低下九百來咱可牽回來。”
“啥都有你娘兒們家的事!”老歪慢騰騰地拉起牲口,走了。他走著兩眼不離牲口,長滿老繭的手,緊摸著小花蹄醬紫色的鬃毛,等到了社門口一看,院子都快站滿人了。一條灰草驢,靠上了大叫驢,人們拿著棗木棒子,連嚇唬帶喊。真是人歡馬叫。
老歪沒心看熱鬧,坐在牆角的磨盤上,屁股剛沾石頭,耿長福噙著小綠煙袋,就哈哈地樂起來。
“老歪叔,起五更,趕晚集,早就牽騾子出來咧,咋剛到……”
“來得晚也不礙事,快和老驢親個嘴去吧!”
社員們“嘩嘩”地笑起來。往常,老歪叔也準是厚嘴唇一咧,笑出眼淚來。今兒個老歪把臉一沉,扭過臉去,掏出小煙袋,抽著煙,手指頭輕輕掐算著。不一會兒,站起來,撫撫小花蹄的脊梁,搬起蹄子看看,又坐下……春雪飄在牲口身上,沒融化成水,他就趕緊拍開。最後他站起來,轉過臉來喊:
“玉環子!開會吧!快點天燈哩!”
“老歪叔,您看看天,大陰天會出月亮?!”
社員們剛要笑,玉環子已站在石頭台階上開嘴了:“大夥安靜點,叫誰把牲口牽過來,評委會要念價目啦!”
“青——山——”
青山麻利地牽著大黑驢過來。大黑驢長得腿壯膘肥,蠻壯實。
“五百一十萬!”
老歪霍地站起來:“那……太少啦!”
青山大嗓門洪亮地說:
“不少哩!買時就五百一,多一個子兒也不要。再說,這是賣給咱自己呀!”
接著,評了幾家的千裏駒……大夥都心平氣和。喊到老歪,老歪使勁咳嗽一聲,拉著牲口,到院子當間了。
“這小花蹄,一身好勁!”有人說。
老歪一黃一白的臉上,強笑了笑,兩隻耳朵隻管聽著報價。
“七百七十……”
老歪胡子尖抖動了一下子,心裏像被火筷子燙了一下,他愣了會兒,慢騰騰地朝原地走回去了。
小淘氣從人群裏鑽出來,嬉皮笑臉地說:
“快瞧,七百七十萬,就把老歪叔樂呆了!”
“啥呀!”一個姑娘嘰嘰喳喳地逗笑,說,“老歪叔是財迷‘轉世’,看石頭子也貓腰的人,九百九也不夠哇!”
“放屁!”石老歪沒好氣地喊,“俺老歪……”他自己也不知道往下說啥好,幹咽兩口唾沫,就頓了話頭。玉環子笑著朝老歪說:“人家跟您鬧著玩呢,就當真?看您急得活像個花臉太歲!”
大夥有的笑兩聲,止住了。玉環子露出嫩玉米粒似的門牙說:“別淨顧笑,明天清早起五更就合槽哩!”
老歪二話沒說,翻身騎上小花蹄,第一個跑出合作社的大門。
他騎著騾子還嫌慢,第一次拿韁繩抽了騾子屁股一下。
小花蹄脫弦箭似的跑了,踢起地麵一層薄雪花。
二
老歪心亂得像擰花的紡車。他把牲口往槽頭一拴,就進屋去了。到屋脫了鞋,就上炕靠在被垛上。
老歪媳婦把長煙袋裝滿煙讓給老歪:
“抽袋煙吧!瞧你臉漲得像紅臉關公了。”
“七百七……七百七……讓喜財上市賣去呢!”老歪出口大氣後,輕聲嘟噥著。
門簾忽地掀起來,老歪媳婦以為是陣風呢,想著下地去關門,輕悄悄進來個小夥子。
“啊!喜財。”老歪媳婦倒退兩步,“你真是把俺嚇一大跳。”
喜財半笑不笑地坐在炕沿上,朝老歪說:
“老歪叔,沒給牲口添料吧?我剛進門,聽小花蹄拿嘴直啃槽。”
“真是,這老頭子,就忘不了叼煙袋。”老歪媳婦忙到外屋,掀開缸蓋,隻聽見簸箕碰缸的聲音。“喲——沒料哩!都怨你,說明兒個就由合作社出了!”
當著喜財,老歪覺著臉掛不住,嚷起來:“誰說的,誰呀?”他脖子上一根老青筋,跳動起來。喜財一步就闖出屋:“老歪大娘!靠河不愁沒魚吃,俺家有!”說完,天上大流星似的闖出去了。片刻,他背過來半口袋草料,往屋裏地上一蹾,“老歪叔,這夠小花蹄吃兩天的,吃完,我家還有……”
老歪應兩聲,說:“上炕吧!”隨後朝他老婆說:“你把紅櫃上的轉日蓮子兒抓點來。”
喜財笑眯著眼,聊了半天雞上鍋台、狗上房頂的事,不知咋的就轉到小花蹄上來:“小花蹄合作社作價多少哇?”
“七百七。”老歪連頭也沒抬。
“就憑這小騾子的腿腳,”喜財沉著臉說,“九百一二拉到市上去,買主都得擠破腦袋。”
“那喜財侄,你給順便賣賣不行啊?”老歪媳婦把眼神從老歪臉上挪開,緊盯著喜財問。老歪煙袋離開嘴也說:“你看你啥時候上天津賣白菜去,順便……”他停下話頭,眉毛皺在一起了。
“老歪叔,我看這樣吧!我家那匹老母馬,剛生第二駒不久,身子虛,再說春雪一落,水峪山道很滑,把小花蹄拴在前邊,幫老母馬拉套吧,咱們回來,人七牲口三,再加上牲口錢,快到一千萬哩!老兩口子……”
“應下啦!”老歪媳婦說。老歪低著腦袋,心裏打著小算盤,打過來打過去:“一千萬,數票子就得數半天呢!”
喜財當是老歪不憑信他,就皮笑肉不笑地說:
“俺喜財說話丁是丁卯是卯的,不是打來回話的人哪!”
老歪把心一狠:“喜財大侄,咱爺倆沒說的,你看著辦吧!”
喜財嘻嘻地笑兩聲說:“還有一件事哩!俺那口子正躺炕上,老歪大娘您多……”
話還沒說完,老歪媳婦不打彎地說:
“走吧!我抽空去伺候月子,還有你靠河套那三畝地,讓老頭子給你收拾收拾。”
喜財樂得眯縫著眼:“那天一亮,俺就奔天津去咧!”
老歪媳婦輕聲笑著說:
“想著,給我捎一把梳子來,不要木頭的!”
喜財跳下炕,牽著小花蹄出門了。老歪忽地像想起什麼似的,跑出去,喊一聲。他想說什麼,等喜財一回頭,他斷斷續續地苦笑著說:“走……吧!”
喜財剛走幾步,老歪邁著老腿跑上去,拍著小花蹄子脊梁:“膘也肥了,傻東西!”
老歪眼圈發潮,便扭過臉看天上的黑雲層。
飛下來的春雪,落在他的臉上。遠方一顆鑽出雲彩的小星,不停地眨著眼睛……
三
直到半夜,老歪還沒合上眼。往常躺在炕上聽著牲口刨槽聲,今兒個什麼也聽不見。村裏雞都叫一遍哩,他忽然坐起來嘟噥著:“不喂夜草不長膘哇!”等他剛拿起瓢來,想起牲口讓喜財牽走了。“唉!”他長出一口氣,扔下瓢回屋睡覺去了。
天亮了。
“老歪叔!”一個清脆的聲音,隔著籬笆飛進來,隨著話音,闖進來的是急得滿臉通紅的玉環子,“聽人說,喜財夜裏套著小花蹄走咧?”
老歪結結巴巴地說:“俺……的牲口不願作價給合作社哩!他……”
素常安穩的玉環子,今兒個擰起眉毛:“您……咋聽他的,他去年想投機多種白菜,眼下快賣不出去哩,怕爛在菜窖裏,他……”
老歪媳婦扔下灶膛旁邊的柴火,出來直朝老歪使眼神,老歪咽兩口唾沫,想說啥,老歪媳婦馬上接過來:
“環子!反正潑出去的水,也收不回來了,我看喜財不至於坑人!”
“老歪叔!”玉環子臉上鎮靜了一下,“他上哪兒賣菜去咧?”
老歪媳婦拉老歪衣袖子拉晚了一點,老歪脫口就說出來:
“上天津!”
玉環子翻身騎上大紅馬,說:“老歪叔,今兒個由青山負責春耕,待會……”由於心急,她話也未說完,兩腿一夾馬肚子,手抓著馬鬃,追風趕月似的追下去了。
四
老歪的心有如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悠悠的,咋也不能安定了。老歪媳婦擺上飯桌子:“吃吧!別瞎琢磨了,沒一點主心骨。”老歪連聲也沒答,老歪媳婦瞟了老歪一眼說:
“飯擺在桌子上了,我看看喜財家去。”
說完,她打罐瓶裏掏出七八個雞蛋,上喜財家去了。也真巧,剛走不遠,青山扛著犁,耿長福拉著頭花斑牛,上工來了。
“老歪叔呢?”青山大聲問。
老歪媳婦低下頭,用舌頭舔舔風幹裂的嘴唇:
“半夜,起夜讓房簷風吹著哩!”
“讓老歪叔好好歇歇吧!”耿長福嘴不離小綠煙袋地說。
“對!大娘,我家有些掛麵呢!您拿來給老歪叔發發汗吧!”
老歪媳婦不自然地笑了一聲,青山扛著犁上地去了。老歪媳婦把自家秫秸門掩嚴實,便進了一所青灰瓦的新宅院。一進門兒,玻璃鏡子,反出一片光亮,老歪媳婦都睜不開眼。
老歪媳婦還沒進屋,就聽街上有老歪在喊話:
“嘿!青山,等等我呀!”
老歪媳婦轉身跑出去,一把攥住老歪的胳膊。但是小淘氣耳朵尖已回過頭來哩,他把雙手卷成喇叭筒喊,裝出成人口氣:
“老歪叔!病人歇歇吧,身子板兒是本錢。”
老歪媳婦老半天心才落了地。她朝老歪說:“你抽空看看喜財那三畝河套去吧!”
老歪的眼直棍似的看青山走遠了,猛然把腳一跺:
“他娘的,硬漢子不吃後悔藥,社裏從今兒個起,算沒咱姓石的了!”說完,背著青山,朝西去了。他從喜財車棚裏扛出一把舊犁,牽出小兒馬子,頭也不回地出了西村口。
“老歪爺爺!”一群孩子背著書包上學去,翻著晶黑的眼珠問,“您今兒個咋獨一人下地,打光棍了?”
“對呀!人家青山叔他們往村東走咧!”
老歪心不由得跳起來,忙拉著牲口,往旁邊一閃,想讓孩子們過去。一個叫石虎子的孩子抓住理似的叫喚起來:
“看哪,老歪爺爺連臉也不紅,腳都踩青苗哩!”
老歪正一肚子悶氣沒處發泄,孩子們一喊,可戳馬蜂窩上了,他把灰白胡子一捋:
“小崽子們!管起掛胡子的人來了。”
孩子們嚇得一溜煙背著書包跑了。孩子們一跑,老歪心又覺得對不起孩子們的心,心裏更加沉重了。
道兒好像長了似的,他走了老半天,好容易到了喜財的河灘地邊上。他把煙袋往腰裏一掖,便哄開牲口了。
順西跑來匹紅馬。老歪心緊縮了一下,立刻又輕快了。他想:這不是環子,環子是村東去的,咋能從西邊回來?但老歪越看越像個姑娘,紅馬跑得肚皮擦地,村裏別家姑娘誰……果然,玉環子的馬,直朝他跑來。她在馬脊梁上就喊起來:
“老歪叔!老歪叔!”
她喘著氣跳下四蹄流水的馬,兩步邁過來:“喜財哄您咧!他沒上天津。我在上天津的道上,碰著藍明了,他說喜財起五更爬半夜拉著菜車,上唐山的大道哩!”她說話一急,接不上氣兒了,索性把聲調緩慢下來:“我又扭頭往唐山道上追,追到牙兒峪山口子,看果木園的老頭說,這時候,早爬過兩道山梁去哩!”
“啊?”老歪聲調發顫地問,“唐……山,這道上都是山道哇!”說完話,他盡量壓製著不安,立刻恢複平靜了。玉環子跑上來,說:“您這是替喜財犁地呢!”
沒有回聲。
老歪像座泥像,站在地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子,從額角滾下來。玉環子說:“咱爺倆一塊兒回村吧!”
老歪兩眼眉動了半天,大聲說:
“俺老歪不會幹打雷,不下雨,應下給人家代耕,不幹活!”
“社員不種社裏的地,給富農當……”玉環子壓著心裏的激動,沒往下說。
“對咧!環子。”老歪聲音放得很低,“你回去吧!把事跟社員們聊聊,你老歪叔算不了社員啦!”
玉環子靦腆地笑了:
“咋說這話,您平常還常念叨奔社會主義呢,咋先鳴金收兵?”
老歪叔的心像翻了鍋的開水,臉上盡量裝得平靜:
“大侄女!我老歪認準這條道兒啦!”
玉環子知道老歪心裏的疙瘩,騎上馬平靜地說:
“老歪叔,您入組時說句什麼,拿鹹菜疙瘩當冰糖,認準一條……”
留個話尾巴沒說完,玉環子就一拍馬屁股,跑走了。
老歪叔停住犁,連山羊胡子尖都顫動起來了,顯然是環子的話,打進了老歪的心,他把嘴張開想喊住環子,又想到:“上唐山和天津,不都是一樣,二百多萬……”他又低頭瞧了瞧短灰白胡子,沒喊出聲來,坐在地頭上了。
五
喜財四五天,沒有回來。有三三兩兩的富農,在籬笆根下咬耳朵:
“老歪讓攆出社哩!”
“是啊,那咱們……”
隔著籬笆,玉環子把頭探出來,氣憤地說:
“誰說的,俺社主任還沒說話呢!”
籬笆根下的人支應兩聲,走散了。
一到晚上,有的進了老歪家:
“老歪!社裏不要你哩,明兒個咱們成立個合作社。”
老歪心正亂麻頭似的,把袖一甩,說:
“誰的合作社俺也不入!”
來的人風言風語地,風涼兩句:
“那你就來個雙皮臉,唱段二進宮,再申請入環子社。”
老歪就受著幹巴氣。他隻想:“喜財不是那號吃燈芯草放輕屁的人吧?”
自個兒也打鼓。玉環子三番五次地來說勸,老歪說:“俺說到哪兒做到哪兒,應下喜財咧!”其實,他心裏也晃蕩起來,心還是坐著兩隻船。
玉環子一要走,老歪像有啥話似的,總是嘴唇動兩下,又咽下去,追出送兩步,又縮回去。
社內黨小組會上,意見也出了枝杈:依著青山是把老歪清除出社;玉環子堅決主張,爭取中農石老歪回來。
青山說:“老歪叔快成老榆木疙瘩了,快刀利斧都打不開了!”
“能打通!”玉環子堅定鎮靜地說。
組內的人,大都同意環子的意見。青山粗脖子紅臉地說:“咱們這是沒社規,沒紀律,請問一下支書老奎吧!”
支部書記老奎正在縣裏,學習七屆四中全會的決議;派人帶給青山一個紙條兒,寫著:
“別孟良打焦讚——一家子不認一家子人。等喜財回來,再多啟發老歪叔,你又要犯急躁病咧!”
青山看完條,忙上老歪家去兩趟,平心靜氣地說道理,也沒把老歪說回社來。
…………
老歪的心,越發不安了。掌燈時分,老歪媳婦伺候月子回來,咧嘴笑著說:
“老頭子!一千萬也夠咱兩口子活兩天的了。”
老歪連氣也沒哼,煙葉子都抽成灰了,還不停地吸著。老歪媳婦滿臉正經地說:“我聽人家說社裏不要咱家哩!我看不如趁早提出正式退社,省得讓人家說是開除……”
老歪霍地坐起來,穿好衣裳,披上棉襖,跳下炕,遛彎去了。
老歪到村南,聽見車聲越來越近。他止住步,眼神從柳樹棵子中穿過去,瞧著車是雙套,駕轅的明明像小花蹄子,那不是喜財是誰呀?他咋不走北正門哪!咋讓小花蹄駕轅,咋沒賣……沒容老歪想,喜財車早停在後門。
“啊!”老歪渾身一抖,差點坐在地上。他想喊,嗓子像堵住了棉花,幹喊不出來。玉環子的話,鐵錐鑽朽木似的鑽透了老歪的心。他用全身的勁壓著不安,趴在柳樹叢子邊上望著,看喜財輕手輕腳地推開樹條子門兒。不一會兒,便把車趕進去,後門兒“吱”一聲關上了。
老歪心裏一陣難受,他踉踉蹌蹌地走過去,隔著矮密樹條子籬笆,要看個水落石出;隻見喜財從車上卸下一塊塊的圓豆餅,一趟一趟搬進屋去。
立刻,屋裏燈也亮了,喜財的胖圓腦袋,映在窗戶上,低聲說些什麼。大概是把落生不久的小娃子吵醒了,一陣哇哇的哭聲。喜財趕忙跑出來了,小花蹄仰脖叫了一聲。喜財罵道:
“他娘的!再叫喚餓死你!”
老歪不忍心看下去了,他想喊,又想左親近鄰的都得吵醒嘍,大夥笑話俺白長胡子。他拔起腳來,往回走了。沒邁兩步,老歪的心像針拉線似的,被小花蹄牽回去,他又回過頭來看下去了。隻見喜財先把老母馬解下來,打著滾兒,牽到槽邊,也沒理睬小花騾,就進屋去了。
老歪根根胡子都顫動起來:“都他娘的你糊塗……”他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白活了半輩子啦!”他心亂線了,蹣跚著,進家就躺在炕上了。
老歪媳婦正在炕上說夢話,老歪罵著:
“還他娘的哼哼呢!……唉!”
“三更半夜嚷啥?”她翻過身去,立刻睡著了。老歪索性狠起心來,“明兒個跟兔崽子算賬!”
老歪躺在炕上,心裏七上八下的,直到窗簷下公雞都叫三遍了,他剛一打盹兒,有人在街上喊:
“老歪叔開門哪!”
老歪媳婦剛穿好衣裳坐起來,喜財進屋了。喜財甜嘴薄舌地說:“給您買來把銅壺,兩包針,一打網。”
老歪媳婦嘴角掛笑,剛伸出胳膊,老歪一抬手攔住了,臉漲得紫紅,大聲問:
“把小花蹄賣了沒有?”
“嗐!”喜財回身坐在炕沿上,“說起來,話長啦,不湊巧,半路山坡滑,翻車……到天津牲口市太淡……”
“劉喜財,我算上了你套包子圈兒啦!”老歪滿臉老筋都露出來,像旱天雷似的喊,“快……快點,把我小花蹄牽回來……”
喜財眨眉毛哆嗦眼的,假裝正經:
“這是老歪叔喝醉酒了吧?”
“真是!”老歪媳婦白瞪著老歪。老歪兩步邁上去:“喜財,人不鑽狗道,背著人走後門,安啥私心哩?你滿車拉的豆餅,你別昧良心說,上天津還是上唐山?”
“這……”喜財心裏像挨了一錐子,嘴笑心不笑地假殷勤,“老歪叔,我一份好心倒當成驢肝肺,這不叫出殯埋抬杠的嗎?憑您侄……”
“憑啥呀?憑你三寸長的紅舌頭,比諸葛亮還會說,辦事比‘奸曹操’還壞!”
老歪媳婦在旁愣了會兒,心裏半信半疑的,挑著眉毛問:“老頭子的話是真的?”
沒容喜財回話,老歪上去一把拉住喜財,兩眼瞪裂了眼角:“去!把小花蹄子牽回來,要是弄壞了一根鬃毛,賠一條大腿!”
喜財鬢角淌下汗,他拿長袖子緊擦著。半天,他才把牲口拉回來,老歪媳婦早站在門口,等著看個究竟,離老遠地就皺起眉毛:
“你看這還像個牲口哇,成卷毛虎啦!”
老歪跑上去,摸著小花蹄的尾巴,看著兩腿的泥點,兩滴大眼淚流下腮幫子。小花蹄歪著脖子,緩慢地擺動著尾巴,拿嘴巴蹭著老歪渾身。老歪忍不住了,“喜財,你他娘的!”他從地下撿起一根榆木棍子,老歪媳婦一把抓著他:“老頭子甭搭理他,有地方說理去。”
大清早一吵,街道上圍上一群人,老歪媳婦朝親鄰們說:“大夥眼是秤,瞧喜財把小花蹄使的!”
喜財也正經地說:
“對!大夥眼是秤,給定定星吧!把騾子交給俺,跑這遠給他賣……”
“放屁!”像旱天雷似的聲音喊,幾個人被一副厚實的肩膀擠開了。青山闖進來,“你是喜鵲嘴,狐狸心!”後邊牽著牲口上地的玉環子,也跟進來,緊拉開青山的衣裳袖子,說:“老歪叔!您先把牲口牽回去,息息氣兒!”
“環子!”老歪媳婦要哭,伏在環子肩膀上,半天,抬起她那幹打雷不下雨的臉,盯著環子。趁這當兒,喜財擦著籬笆根下溜走了。背後一片埋怨聲:
“喜財辦事可不對呀!”
“這叫啥人哪!嘴還沒屁股好使呢!”
“人家還給伺候月子、犁地了呢!”
小淘氣朝背影罵著:“變著法剝削人,缺德。”
玉環子半笑地說:“別耽誤時候啦!日頭都上房簷咧!”
人們牽著牲口下地去了。玉環子摸著小花蹄子的脊梁,跟老歪媳婦到槽邊把牲口拴好,進屋去了。
不知啥時候,老歪早進來了。他坐在炕頭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玉環子坐在老歪旁邊說:
“別生這幹巴氣啦,身板是本錢;社裏的地還等著您呢!”
“環子!你老歪叔腦袋糊塗,不配當社員啦!”
“哪來的話,社員都盼著您,老將要丟盔卸甲,鳴金收兵,誰還……”
老歪媳婦把轉日蓮盤子端過來,說:“都怨我這老婆子,貪小丟大,環子你到社裏給說說情,原諒我們老兩口子!”
環子笑出聲來:
“大娘!我敢擔保,沒人反對。”
老歪媳婦還想說什麼,老歪打斷了她的話頭:“看你!說風就是雨,臉皮……”又扭頭朝環子說,“回去跟青山、耿長福……說我老歪對不住大家,不回社了!”說著,老眼裏噙著兩滴大淚珠子,他忙扭頭,看窗戶去了。
環子說:“老歪叔!您先整整小花蹄吧!我上地去了!還有,明兒個老奎就學習完回村哩!”
老歪媳婦跟出來,緊囑咐:
“千萬和社裏說說,讓俺老頭子在啥會上檢討都行!俺可受喜財的耍弄了。”
“大娘放心!”玉環子走老遠,忽然又跑回來,眨著眼皮問,“大娘!您還記得喜財是啥成分來著?”
“是……富農!”
“啊!您想想富農的來龍去脈吧!”
老歪媳婦隻是“嗯!嗯”地答應,但是,一句句話飄到老歪耳朵裏去,老歪愣住神了。他連忙下了炕,追出去,環子早走遠了。
一整天,老歪腦袋像裂了縫,前想後想,左顧右看,也沒心思吃飯。
天都快擦黑了,玉環子、青山正和會計整理工分,聽院裏老歪咳嗽聲都迎出來,青山上前一把接過來牲口韁繩。老歪顫抖著音兒說:
“合槽吧!作價一個子兒,我老歪也心甘情願。”
1954年
春子落生的時候
一
淫雨的七月,我從縣中請農假回來,立刻投入了防汛搶險工作。
青南河都快平槽了,水還是往上漲。十八裏長堤上燈籠火把,水聲人聲,夾雜著長短不齊的哨子聲混成一片。
我和鐵虎子從險段回來,天色微微發亮了。北邊寂靜的村莊裏傳來幾聲雞叫,一片沒有邊沿的棉花田,葉子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銀柱(我的小名)!你看窩棚裏的燈火!”
在濃黑裏,已被踩亂的瓜地那邊,一盞豆大的火苗閃呀閃的,那是區委書記井連春窩棚裏的燈火。我心裏真是暗暗著急:一連三天三夜沒合眼,前半夜河堤決口,又往河堤扛了半天麻袋,怎麼還沒睡?
鐵虎子好像比我還急,簡直是連顛帶跑闖進窩棚裏去的。等我邁進窩棚的時候,老井正斜歪著身子靠著被垛思索什麼,他那扶著煙袋的缺了一個手指的手在輕輕發顫,煙末不停地從煙袋鍋裏掉下來。
我知道他正在集中精神思考問題。
遠在抗日戰爭的年代裏,他當青南河套一帶遊擊隊長的時候,在寒冬臘月一次冷戰裏,鬼子的“飛子兒”打掉了他的拇指。俗話說:五指連心。從那時候起,他每逢遇到緊要關頭,無論是給我們兒童團下潛伏命令的時候,或是閉著一隻眼睛,拿紮著紅纓穗的盒子槍瞄準敵人的時候,他的手都微微發顫。
十年來,暴風雨把他錘煉得蒼老了;尤其是一個接一個的搶險,他那窄瘦的高顴骨的臉上,像抹上了一層黃泥。
燈光下,他的手指停止顫動的時候,就使勁揉揉眼坐起來,抖動著幹得掉片的嘴唇強笑著:
“水勢怎麼樣啊?”
剛才我還想動員他睡一會兒,但是一看到他那對窄小閃光的眼睛,立刻願意把話告訴他了。我說:“他娘的水總往上漲,剛才聽槳杆河(我們的河段)過來的人說,水又漲了二指。”鐵虎子看我鄭重其事像彙報似的,也大聲附和著說:“東頭三棵柳那段河堤不保險,水都漫過小柳樹脖子啦!”
老井伸個懶腰,出窩棚轉了個小彎回來,就披上蓑衣,抄起手電筒出窩棚了。我沒有再多費唇舌勸他睡覺,誰都知道老井有個怪脾氣:一件事情不輕易就做,要做就是套上倔騾子也拉不回來。鐵虎子心還算轉了個彎,隻拉了一下老井的袖子沒拉住,就跟著老井出窩棚了。
路很黑很滑。滿天布著烏雲,隻有遠天角上有一顆亮星。在半路上,老井回過頭來問我們:
“你倆算算,咱村裏連鐵輪帶膠皮有多少輛?”
“一五一十,”我掰著手指頭按家算,“十九輛鐵輪,四輛膠皮!”鐵虎子補充說:“另外還有富農秦誌德、王富幾輛車。”
在夜風裏,老井不住地點頭咳嗽。剛停止咳嗽,對麵一陣急碎的腳步聲,兩盞燈籠停在我們麵前了。借著燈光,才模模糊糊地看清前邊是村長霍明山,後邊跟著哆裏哆嗦的富農秦誌德。村長悶聲悶氣地低聲說:“老井啊!水總往上漲,‘叭叭’地直掉土塊呢!”
“是啊!大夥齊心協力幹半宿了,唉!”秦誌德哆哆嗦嗦的口氣,不知是真急假急,嘴巴上的幹泥片掉下來。
鐵虎子從我背後跳出去,聲音像暴天的滾雷:“就數你們那段子人多,家具齊全,還長籲短歎的,真不怕卷舌頭!”
秦誌德拍著胸脯對天起誓:“老骨頭架子啦,死也死在河灘上;我要沒賣命地幹,天打五雷劈!”
老井像啥話也沒聽見似的,順著河灘走下去了。
吹起來的冷風,掀起老井身上的蓑衣。柳樹條子被風吹得不住地抽打著水麵,噝噝的長嘯聲,夾雜著水浪聲,青南河像一頭凶猛的受了驚的牛。
“唉!”村長霍明山低聲嘟噥著,“村裏門板子、房椽、麻包都堵堤了,再漲就得拿青莊稼堵……”
“啥?”老井驟然回過頭來,“對!拿青莊稼堵堤,過秋村長領導大夥喝西北風。嘿嘿……”話音非常嚴肅。
“水總漲……”老霍抬起頭來說。
“你看見北山窪子了沒有?”老井睜著一對窄小閃光的眼睛,“咱們不能到北山窪去——”
“去拉青石板?”鐵虎子興奮地跳起來喊。秦誌德在背後哆裏哆嗦地笑起來。
忽地一個浪頭湧上來,濺濕了大夥沾滿泥漿水的腿。
燈籠被水撲滅了,河水撒著歡地吼叫。
“嗚——嗚——”
天下起小毛雨來,窸窣地敲打著老井身上的破蓑衣……
二
當天過晌,大車隊組成了。在堤上老井召開了黨團員會、各堤段小隊長會;一麵讓人往縣委彙報,一麵組成了機動搶險組。隨後,大車隊往北山窪出動了,秦誌德的車掛在隊屁股上。
在雨地裏,區委書記老井趕著社裏“榴花紅”的大騾子車,緊搖晃著鞭子;我拉緊了韁繩,還很難跟上。
“井書記——”秦誌德在車屁股上大聲喊,“慢點走哇!等一等。我的車忘了‘澆油’了。”他拿著油刷子,站在花花轆車旁邊。
“老井!快走!他怕泥沾了他的新車。不願意來,讓他回去吧!”大夥亂嚷著。
秦誌德見台階就下:“人家井書記可講集體,你們不願意讓我去,俺就不去了。”老井連喊:“回來!”他裝沒聽見,揀幹道兒繞回去了。接著,後邊傳來一陣叫罵聲,我站在車轅上一看,是秦誌德趕車回去,在廟台碰上鐵虎子。鐵虎子正往河堤上挑飯,大聲罵著:“誌德呀!你趁早家裏歇著去,大水灌了你的窩,也不用出頭。”
秦誌德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護堤去!拉石頭和護堤,還不是背著抱著一般沉。”
車在泥窪裏打了個趔趄,差點把我從車上扔下來,我趕忙坐下。這時,我看見區委書記老井的車,離開我三兩丈遠了。我趕忙拉緊韁繩甩開皮鞭。
雨順著我的臉澆下來,直流到肚臍眼。老井在前邊連聲咳嗽,我由於忙,忘了帶雨布,渾身有些哆嗦。誰知道他啥時候看見的,從前車“嗖”地下子,投過來個蓑衣。我披上蓑衣,身上倒是暖和了一點,可是在我把它穿好之後,我看見老井脫去蓑衣的身子。我的心立刻跳起來,連忙下車,追上去:“老井!給你。”我把蓑衣又扒下來扔給他,他推讓著,我看見他困倦的臉上,被冷雨激起的汗毛。
不知為什麼,老井的事占滿我的腦子,我想到他十年前,背著掛穗的盒子槍英俊的樣子,想到現在陷下去的眼窩,突然想到他中午在河灘上開會還沒有吃飯……但是茫茫的雨地裏,有什麼辦法呢!
看見前邊村子的大白楊樹,我心裏才略微放寬一點,我從小時候就知道老井的家,就在那棵筆直的白楊下麵。
背後一定有人也看到了大白楊樹,有個老頭兒問:
“老井啊!聽說大嫂子肚子又大啦!”
“是啊!快九個月了!”他回過來頭,用食指在半空勾成個九字。在細雨裏,他抖擻著精神微笑著,臉上顯出一絲紅潤。
“那……老井你到家門口喊一聲吧!”我說。
“快點跟上吧!”他轉過頭去,說,“看你拱的那個笨勁。”
我知道老井有意識地扭轉了話題。看著他的神色,我壓著心裏的衝動不往下問了。哪知道剛過村頭石頭橋,背後一個大嗓門的車把式喊:
“老井啊!一個多月了,推開門去看看懷孕的大嫂子吧!”
話音才落,一個銀絲發的老太婆頂著鍋蓋,從矮籬笆上探出頭來:“春頭!春頭!”她滿臉的皺紋抖動著,“站一站!”
我認得這是老井娘,忙喊:
“老井!老井!”
老井一勒韁繩停住了車:
“娘!有啥事啊!”
在風雨裏,老井娘半探著身子,低聲告訴老井說:
“老娘婆都來了,今兒個夜裏鳳英……”
“今兒個夜裏……”老井皺著眉頭,話音打了個結。
一定是話音高了,屋裏邊一陣咳嗽聲,老井媳婦俞鳳英的話音傳出來:“娘,讓他們快走吧!河堤決了口子,全區都挨淹!”
讓媳婦一說,老井娘臉上有些磨不開,便回過頭對著窗戶說:“你把娘看扁了,俺告訴他信兒也不好啦!你看這些人渾身沒個披掛,拿幾塊麻包片披披!”說著,老井娘放下頂著的鍋蓋,頂著雨跑出來,把一捆麻包片扔在後車上,然後跑到老井跟前。
“你瘦了!”她看著老井的高顴骨,用幹筋赤裸的手,摸摸老井的臉龐,輕聲說,“鳳英今兒個夜裏,回來路過這兒,進去……”她好像怕人聽見,把話音放得極輕,並且回轉身來,在縫隙裏,我看見塞在老井口袋裏兩塊紅薯。
老井應了一聲。
車放空地跑起來,雨點帶著嘶叫,車鈴鐺叮當叮當亂響,泥水濺起老高。
誰都知道,下了一場雨槳杆河的水又會暴漲泛濫起來。我們都捏著一把汗,把車趕得像翻燈,恨不得一翅子飛到山窪。老天爺,來的時候還好,等裝完石板子,大車一下石頭道,軲轆就往泥裏陷,我緊抽著鞭子,大騾子隻是伸腿蹬蹄不動彈。眼看著天黑了,北山窪農林牧合作社拉出來十多匹壯實牲口,套在我們車的梢子上,人家看天昏黑了,還把桅燈點著拿來掛在我們的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