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棗園
下了長途汽車,正巧是縣城裏的集市;雖然太陽已經偏西了,集市上還有買有賣。
我想到東關漁市上,搭兩個村裏的熟伴回家。就在我剛剛拐過石頭橋的時候,後麵有個破鑼似的聲音喊我:“前邊走的是二柱嗎?”
聽這嗓音,甭回頭,就知道是村東頭鐵虎子哥。他是村裏的民兵大隊長,有名的大嗓門,出了名的火暴脾氣。我壓著心裏的驚喜,裝沒聽見,繼續往北走。“嘿,是二柱嗎?”喊話的是個女聲,聲音過後,緊連著兩聲清脆的鞭花聲,我把身子回過來,第一眼就看見鐵虎又黑又紅的臉膛,旁邊坐著的我也認出來了,是鐵虎媳婦石翠蘭。
我沒有寒暄別的,先打趣道:“好哇!趕大集還總得兩口子一塊兒來,擱在家,怕讓耗子拉去!”
“不!”鐵虎子鄭重其事地給我解釋,“你忘啦,前年你嫂子到縣衛生訓練班來學習,今年都成治病先生了!前天,家裏小虎子病咧,村裏人催我接她……”
我知道鐵虎子哥是心事掛臉的人,我忙收起笑臉。
哪知石翠蘭一把話茬接過去,問題就拐了彎兒。她說:“看你鐵虎子哥,見你麵啥話不說,淨說點子家務事!”
“孩子是娘連心肉,你不疼啊!”鐵虎子聲音很大,看看我,大概是不好意思發作,口氣小下去說,“知道你當先生啦!要不是社裏人鬧著,我才不來接你呢!”
石翠蘭說:“誰的孩子都得疼啊!我背著藥箱子,看到過多少個當娘的!剛才沒跟你說嘛,讓你等會兒,人家娘背著孩子,從老遠來的。咱在縣醫院扔下人家的,跟你回家看家裏的去!”
“得了!”鐵虎子翻瞪兩下眼珠子,知道理屈,嘟囔著,“咱們的小虎子,不是你秧兒上的瓜!”
鐵虎子紅頭漲臉地回過頭去,錯亂地拍了騾子一巴掌。車很快爬上了縣城外的沙窩道。
鐵虎子嘴裏不斷地罵著牲口。石翠蘭扭過頭來,問我在北京的情形,特別是問到衛生情況。鐵虎子畢竟是個直性子,嘴噘了不一會兒,就聊在一起了。
車,走了二十多裏沙窩道,好容易上了硬幹土道,鐵虎子惦兒子心切,在半天空甩著響鞭,騾子車在平坦的路上小跑起來。他還不住嘴地念叨:
“過了棗園,幾袋煙的工夫,就到家了!唉!小虎子燒得像熱火炭似的。”
我抬頭一看,可不是到了棗園了嘛!六月的天氣裏,村子周遭的酸棗樹上,掛著淺紅的小酸棗,紅紅的,像把整個村子埋起來了。
車鑽進綠蔥蔥的棗樹叢子。就在車剛要穿過街口的時候,從街口闖出個老頭子來,要不是鐵虎子連拉韁繩帶吆喝,老頭子或許和牲口碰到一起了!
老頭子往後退兩步,摸摸後脖頸子,抬起了頭:“啊?……石翠蘭是……你,是……快下車!快!快!”
從他那懇求的老眼和晃著的雙手上去看,一定是有了什麼事情。鐵虎子大聲地說:“老頭兒,靠邊點,眼看天黑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石翠蘭從我身旁霍地站起來,一手拉住了鐵虎子手裏的韁繩,問:“趙大爺,咋回事啊?”
“翠蘭!正想上區裏找先生去,碰上你了,好哇!我二兒媳婦鬧小肚子疼,難產……”
我心跳了一下。石翠蘭跳下來,背著藥箱子,跟趙老頭走了。
“翠蘭!”鐵虎子大聲地喊,“你真是瘋了,家裏的孩子你……”
“我一會兒就回來!”石翠蘭跟著老頭子,邁著急促的步子,朝街裏走去了。我忽然看見車廂上,有兩隻白手套,知道是翠蘭丟的,便跳下車,追過去了。我怕鐵虎子一人心急,便和他說:“鐵虎子哥,來!把車先趕過來!”
鐵虎子眉毛一擰,沒有回答我的話,直朝翠蘭背影喊:“蘭子!你就任性地來吧!孩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走了啊!”說完,他真一搖晃大鞭子,“駕——”。我在後邊急喊:“鐵虎子停一下,停一下!”
他連頭也不回,趕著大車,就跑下去了。車正前壓得低低的陰雲,也像湊熱鬧,“轟隆隆”地響起了雷聲。
有雨花落下來……
鐵虎子趕車趕得更歡了,這時,我看見石翠蘭猶豫地回了一下頭,又跟著趙老頭走下去了。我跑上去,遞給她白手套,我看見她臉上是那麼鎮靜……
我們剛到趙老頭家裏,雨就嘩嘩地下起來,石翠蘭背著藥箱拿著個白布包,就進了北正房;北屋裏有女人哼哼的聲音。
趙老頭怕我一個人在廂房等得心煩,在小紅炕桌子上給我沏了一壺棗葉茶,笑著對我說:“這小幹棗葉,真還賽龍井呢!”
我正在想雨地裏的鐵虎子,聽他說話,忙轉過臉來,說:“石翠蘭本來是回家——”
沒等我說完,老頭子搶著插嘴說:“你提翠蘭嘛!好話拿大車拉都拉不完哪!你知道去年冬天,村南頭李勝媳婦難產,翠蘭蹚著沒腿的雪,連夜趕來的!”
“嗯!”我應著,身子好像坐在暴雨裏的大車上。
老頭子也許看出我有啥心思,把腰裏掖著的小煙袋遞給我,給我裝了滿滿一鍋子煙。過會兒,石翠蘭冒雨從正北屋跑過來,笑著告訴老頭子:“趙大爺!不是難產,可能是雙胎,半夜就該生養哩!”
老頭子的手顫抖著,從竹竿上拿下手巾,給翠蘭擦著雨水。隨後,他把點著了的燈端過來,燈苗兒在他手上顫抖地跳蹦著。我看見趙老頭笑得連眼角都堆滿皺紋了。
老婆子也從北屋跑出來,從罐子裏拿來一碗醉棗,叫我們嚐棗園的特產。
夜裏,我躺在趙老頭的炕頭上,兩眼看著窗格,耳朵聽著趙老頭的咳嗽聲和翻身的聲音。
雨倒是漸漸小下去,但是,老頭的咳嗽聲越來越大。
“呱……呱……”傳來了新生命落地的哭聲,趙老頭嗖下子坐起來,我也跟著坐起來。
“真是一雙啊?”老頭子忍不住心裏的歡喜,大聲問。
“一對胖……”大概老婆子還沒分辨出來是男是女,聲音稍停了一會兒說,“一對胖小子!”
“趙老頭您真有福哇!”我也忘了疲倦地說。
趙老頭坐不穩了,跳到地上點上燈,來回走著。
石翠蘭一掀門簾跑進來,她朝老頭寒暄幾句,就說:“二柱!咱走吧!小虎子還在家病著呢!”
“不行!一定都住一宿!”老頭子攔著。
老太婆也從正房屋跑來攔著。等我把情況敘說清楚後,老太婆感動地拉著石翠蘭的胳膊,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頭子從炕席下拿起手電筒說:“你們等等,我和社主任合計合計,套車去。”
“不!不!”翠蘭忙說,“別鬧得家家雞犬不寧了!”
說完,她背上藥箱,我替她夾起白包兒,出了趙家門。老頭子老太婆子,緊在後邊相送。
我跟石翠蘭在泥水湯漿的路上走著;腳下的濕泥點子“噗嘰噗嘰”地濺濕了我們的褲腿。
她步子很大,我在後邊跟著簡直像小跑。
好容易進了村了,社辦公室裏還亮著燈。
石翠蘭的腳步一刻沒有停,直奔自己家裏去了。
我在籬笆根下,又站了一會兒。等我推開我家的秫秸箔子的時候,隔壁鐵虎子家裏,傳出來嬌嫩的哭聲。
“娘……”
“不要緊!來,娘親親你,明兒個就好了,娘的乖虎子!”
1953年
故鄉散記
傍晌,翠枝兒送過幾條剛出水的鮮鯉魚來。
“大娘啊!讓二柱哥嚐嚐新吧,魚是俺爹剛從南河打來的!”
“不!翠枝兒……”我一急,有些結巴地說。
我娘也幫我說。
“真是,他挺大小夥子了,待著沒事,還不會自個兒掄掄網去!”
“看你們娘倆!”她死說活說把幾條魚放在鍋台上說,“二柱哥呀!你還在毛主席跟前上學呢,真不開闊!”
她擺著兩根辮子跑了。
“翠枝兒你坐會兒!”我送出去。
“不哩!等會兒縣供銷合作社還拉咱們的席來呢,俺先收拾收拾去!”她出了籬笆門兒,靈巧地一扭身子,沿著籬笆根朝東跑去了。從籬笆上喇叭花枝葉間,看見她的墨染似的頭發、石榴花一樣紅的臉。
娘也送出來,在身後高聲告訴我:“看翠枝兒,去年還是鼻涕過河轟鴨子的孩子呢,今天當了副業編席組組長哩!”
一定是娘話音高了,翠枝兒停住步笑笑,招呼說:“二柱哥!晚上沒事上俺家待著去吧!”
翠枝兒爹也站在門口,揚著煙袋跟我打招呼:“來吧!給我老耳朵聊聊北京的新鮮事來吧!”
我回屋披上褂子,立刻想去,娘攔住我說:“人家忙著編席,別打攪去了。”
屋裏燥熱,我披正了褂子,拿本書,上南河灘去了。我靠在河灘大歪脖柳樹下麵,柳條子都快拂著地麵了。悶熱籠罩了七月的村莊,連河裏的浮萍都打起卷來了。就在我渾身疲乏眼皮發澀的時候,我聽見一陣車聲。睜開眼,看見兩輛大膠皮車,停在翠枝兒家的籬笆根下了。離老遠就看見車轅上的幾個紅字:
縣供銷合作社
籬笆門一開,翠枝兒跑出來,和趕車的握了握手,隨後拿出大喇叭筒喊起來:“老鄉們,供銷合作社收購席的來啦!”
真是快極了,河灘上掀起一陣吵鬧,家家扛出一捆捆亮光光的席。扛席的有老太太、跑跳的娃子……翠枝兒滿臉流著汗,指揮著。我看她一個人有點招架不住,便跑上去,替她記席數。
一捆捆席裝在車上了。翠枝兒爹把一捆席扔在車裏,回頭對我說:“二柱哇!咱莊的席呀,除去白洋澱,哪兒的咱都敢比。”
顯然,趕車的小夥子和老頭是很熟悉的,他說:“運到縣裏、省城,不上幾天就賣沒了!”
翠枝兒拿過量席尺來,說:“量量尺寸吧!”
“沒錯!”小夥子笑著,“憑咱們都掛‘社’字,就沒錯。”
翠枝兒爹哈哈地笑著:“這席……一個針鼻兒也錯不了哇!”
裝完車,趕車的小夥子看看天,趕起車就走了。翠枝兒隨車送出老遠,趕車的小夥子著急地指著天說:“回去吧!看看天上的浪頭雲!”
“多給我們編的席征求點意見啊!”她站在土崗上笑著,熱風吹起她一綹頭發。
天忽然暗下來,雲彩的黑影子,立刻就遮住田窪。
翠枝兒看看天,麻利地跑回來了。她看我直愣愣地站在門口,指指院裏說:“幫幫忙吧!收拾收拾葦子、席吧!”
風刮起來,籬笆上南瓜花莖上的蟈蟈摔下來,燕子圍在河灘上“啾啾”地叫著——雨就要來了。
這時翠枝兒像有啥急事似的,問她爹:“爹!咱們二號席呢?”
“二號席?”翠枝兒爹拿一隻手擋住嘴,低聲說,“咱那二號席頂了頭號席,給咱社多賺倆錢!”
翠枝兒兩條細黑的眉毛,立刻皺起來,胸脯一起一伏的。“爹——”她沒有說什麼,兩眼向籬笆外望望,直奔牲口槽走去了。
“你要幹啥?”翠枝兒爹不顧一切地擋著馬棚出口。
“我追席車去!”翠枝兒聲音斬釘截鐵,臉漲得更紅了。我怕她爺倆鬧翻了臉,便扔下葦子跑過去。翠枝兒爹臉紅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跟我講理說:“二柱!你評評理!馬都作價歸社哩,她要在這天氣騎馬去……”下邊話他沒說出來。
我還沒回話,翠枝兒卻趁空牽馬出來了。翠枝兒爹一手拉過韁繩去,紅著臉說:“去,去吧!就說我不小心,把席弄錯了!”
翠枝兒爹幹咽兩口唾沫。翠枝兒娘剛從屋裏出來就尖聲喊:“枝兒!你不能騎社裏的馬挨淋去!”隨後又低聲歎氣地看著翠枝兒說:“你爹還不是為社好!甭去了!”
翠枝兒鬆了手裏的韁繩,便進了屋。我的心霍地跳起來:翠枝兒當真不追去了?我跟隨她爹娘身後也進了屋。她猛然間從屋裏跑出來,夾著兩塊麻包片,到院裏又夾起那捆一號席,跳上了馬,撒開了韁。
“這孩子!”翠枝兒爹在後邊跺著腳罵著。
翠枝兒娘看看要下雨的天,有些心疼閨女,回頭指點著老頭子,沒鼻子沒臉地數落開了。
“哼!胡子齊胸脯的人哩,也不長長臉……”
“……”
我沒心思聽翠枝兒爹娘的拌嘴,兩步邁上了門口的土崗子。雨,這時破了天似的灌下來……
我看著翠枝兒那被風吹起的頭發,聽著馬兒迎風的長嘶。
在風雨裏,她,像一隻疾飛的燕子……
1953年
在河渡口
初冬的午夜,水峪山區運糧的大車,停在青南河的渡口上。
“喬——福——大——爺——”
沒有回音。青南河水喧嘩的聲音,淹沒了一切。
“四喜——”運糧大隊長鐵柱,把手卷成喇叭筒,又使勁地喊著喬福老漢的兒子。
一刹那,對岸渡口上,屋裏的燈亮了,人影在窗戶紙上搖晃一陣子,就聽見喬福老漢的咳嗽聲;接著,擺渡船上的大紅燈籠點著了,河裏響起篙竿打水的聲音。
船靠了渡口。
“喬福大爺,您把這些糧食車給擺過去吧。”鐵柱說著拿手電筒往後邊一照,一道白光,喬福緊睜著昏花的老眼一看,大車隊排出有一裏多地遠。喬福老漢發顫了:
“今兒個可太不巧,俺兒子四喜……”他顯然由於冷,打了個寒戰,把話頭頓住了。
“不!喬福大爺……”
“鐵柱子!”喬福老漢打斷了鐵柱的話,說,“咱在這兒搖擺渡已經三四十年啦!往常你做買賣夜渡,咱沒說過二話,撐篙就走,這時候……你拉這些糧食……我兒子……”
鐵柱子笑了:“喬福大爺,咱早不做買賣啦,把車馬和土地都入社啦!咱運的是水峪區的愛國糧呀……”
“啊!”喬福老漢鬧明白了,他站在船頭上猶疑了一會兒,立刻提高嗓門,“四喜!春香!快點起來,擺愛國糧啦!”
喬福老漢一喊春香,鐵柱插嘴問:
“春香……是誰?”
喬福樂了,扭頭又喊:
“四喜……別磨磨蹭蹭的……這是運愛國糧啊!”
北岸上有個女孩子嘻嘻地笑了兩聲。
四喜的聲音壓得很低:“快點吧,爹催哩……別把船篙忘嘍!”
一隻大船擺過來了,燈籠下麵站著四喜。四喜旁邊,站著個穿花襖的圓臉盤的姑娘,黑夜裏,眼睛像天上的亮星……
鐵柱低聲笑著問喬福老漢:“這是兒……媳婦……吧?”
喬福老漢把胳膊一攔說:“聊閑天,等三九天圍火盆再說吧!”他喘了口氣,喊:“上——船——”
幾隻水鳥讓喊聲驚起,黑茫茫的,沒處奔飛,又落下去了。擺渡船的船篙,嘩啦啦地打起一串水點子。
多少車輛啊!擺過來擺過去,還留著一長串。
喬福老漢渾身濕透了,四喜和春香疲累地喘著氣。眼瞅三星歪脖了,遠村傳來了第二遍雞叫。
等車把式(指趕車的人)拉車上船的時候,春香和四喜咬耳朵,低聲說些什麼,四喜便跳到喬福老漢的船上去:
“爹!您歇會兒吧!東方快發白了!”
“啥?”喬福老漢半怨半笑地說,“別小瞧你老爹哩……看這些糧食運過去,誰不喜歡,咱豁出這條老命去啦!”
喬福老漢笑了,片刻,他忽然收起笑容,問:
“春香呢?”
春香從四喜背後閃出來:“爹,您歇會兒去吧!”
喬福老漢摸摸讓水打濕的胡子,說:“你剛進俺家,頭一宿就……回去歇會兒吧!讓俺爺倆撐篙。”
“不……爹!”她一隻胳膊,大船唰啦啦地離開了河岸。
喬福緊咬著嘴唇,嘩……嘩……嘩……
東天邊由魚肚色轉成暗紅色了。天,大亮了。
糧食車都擺到青南河北岸了。鐵柱一把拉住喬福老漢發顫的手說:“喬福大爺,這是擺渡錢。”
喬福老漢瞪眼了:“給國家出點力,還講價錢?你要是謝我們,先謝俺新兒媳婦吧,人家昨晚上是花燭夜呀!”
春香靦腆地笑了,說:
“年輕輕的,再來一百車也能擺過去!”
一提是新媳婦,車把式都圍過來了:“真沒見過這樣的新媳婦,頭一夜就……”
鐵柱感動得結結巴巴地說:“一定讓區裏彙報上級,登報表揚你們老少三口子!”
春香看著四喜笑了。紫紅的朝霞映在他們身上,像給三人披上了紅紗。爺兒三個望著大車隊走遠了。迎著大車隊,馬路上湧起一陣塵土,幾輛大汽車,開向渡口。
司機離老遠就喊:“喬福大爺——”
喬福摸著汽車問:“滿車裝的啥呀?”
“農具、布匹……要啥有啥,都是工業品呀!”
“上——船——”喬福老漢扯著嗓門喊。
四喜和春香兩人看了看,連汗也沒擦,又拿起了船篙……
1953年
望月老頭
正是陰雨的七月天。隔壁的望月叔,擔著瓜挑兒,要趕集去。這挑瓜是望月叔才從村裏農業生產合作社分來的。我也推著自行車,準備去集上。望月叔的小兒子四福坐在我的車後邊,嘴裏還啃著個大花皮甜瓜。
路上滿是稀泥,粘車軲轆。車到南河大橋時,我看到前邊走著個擔瓜挑兒的,忙按車鈴。前邊人聽到鈴聲,馬上向旁邊一閃,側臉露出連巴胡子,矮矮的個兒,擔著滿當當一挑甜瓜,扁擔“吱吱”直響。等他換肩回頭看的時候,我看清了,是鄰村近店都知道的“瓜王”魯春。我打著招呼從他身邊過去了。
“二柱!停停。”魯春大銅嗓子在後邊喊。
我以為是掉了什麼東西,忙刹車閘停住車子。魯春擔著瓜挑兒急忙攆上,看看四福拿的甜瓜,隨後冷笑兩聲:
“哼!你爹真會扒瓜(就是偷瓜的意思)呀!”
“哎!”我禁不住扭回頭來,高聲地告訴他,“這是人家從社裏分來的!”
“二柱,別嘴硬了。村裏家家的瓜地我都看過,沒有長我這份瓜的。”
“我敢起誓。”我一隻手指著胸脯,幾乎是喊了,“誰說瞎話,誰不是吃人飯長大的!”
“隔著一條籬笆住的,還不是一個鼻子眼出氣。”
我沒想到他竟把我也捎帶進去了。我真急得嚷起來了:“你呀!呸,你以為就你能種好瓜,農業社不能種?別哈巴狗上糞堆,自個兒稱王了。”我心裏知道不該罵他,可是一上火,就管不住自己了。本來嘛,魯春這人就是欺人太甚。聽望月叔說,他就是仗著自己能種好瓜,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社裏人動員他入社,他昂著頭說:“我不稀罕人家幫助。”這回他又偏說人家偷他的瓜。
這時他臉漲得發紫,邁了兩大步,就抓住我的車把,嚇得四福哭起來。我也不讓步,按著他一隻腕子。就在這時望月老頭擔著瓜挑兒,從後邊過來:“你們這是幹什麼?”他聲音又慢又輕,嘴角窩帶著微笑。
“呸!”魯春噴了望月老頭一臉唾沫星子說,“別吃完狗肉念佛經啦!”接著他鬆開車把上寬大的手,冷笑一聲。
“到底是咋回事啊?”望月老頭扭頭看著我。魯春卻冷冷地搶先搭茬兒:“要吃瓜明著跟咱們要去,要一筐也有!”他鬆開握著的大拳頭,往回擔瓜挑兒。
望月老頭的眉毛皺在一起,立刻追上去說:“魯春兄弟,你說這樣不幹不淨的話,可不對呀!”他回頭指指瓜擔兒說:“這是社裏瓜地摘的瓜,俺是上集去……”魯春一甩袖子,擔起瓜挑兒就走了。望月老頭還是聲色和緩地說:“魯春兄弟,你把我當成啥人哩?”
“行了!”魯春臉繃得像塊石頭,“別給我擺八卦陣了,你們社裏的瓜地,就沒有這麼大的瓜!”
“魯春,你——”我氣得差點扔下車子,但是,望月老頭攔住了我。半路上,望月老頭說黨支部書記老奎說過:魯春是個中農單幹戶,雖然心眼太窄,光看到自己,不過我們還是應該爭取他;社裏的瓜地,要是有個魯春經營,瓜保險另個樣兒。
我一耳朵聽一耳朵跑。望月老頭又和我說:“你們這年輕輕的,脾氣太不好!”
“幹吃啞巴虧,沾個壞名跳南河裏也洗不清!”我氣憤地說。
望月老頭像小孩似的嘿嘿地笑兩聲。
到了集上,望月老頭想和魯春解釋解釋,把瓜挑兒擺在魯春旁邊。誰知還沒容望月老頭擦汗,魯春就擔起瓜挑兒走了,一邊走一邊還用大芭蕉葉扇子扇著說:“真有點賊腥味!”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望月老頭還是心平氣和地說:“魯春,咱可不是那種人哪!”他滿臉皺紋舒展開,顯得那麼真誠。
我再也看不下去這種情形,一扭身,懷了一肚子氣,帶著四福遛大集去了。誰知在回來的路上,湊巧又碰上他了,我狠狠地看看他的背影,一句話也沒說,就從他身邊過去,他卻在我後邊說著風涼話:
“啊!北京來的學生,幫人扒瓜,啊……”
我真想跳下車來,和他分辯。一想剛才他那樣對望月老頭發態度,望月老頭都沒有惱,自己……我盡量壓著火兒,騎著車子進了村子。
七月天,有時響起幾聲雷,下了一陣暴雨,天又晴了。傍晚,我踏著雨後的泥路,上瓜園找望月老頭去了。
天上掛著一道長虹,晚霞把瓜葉子都染紅了。
瓜鋪上早有人坐著,等我到那兒的時候,望月老頭正指星摘月地講民國27年南河發水的慘況。接著他又講到今兒個區裏下來通知,南河上遊槳杆河下來水了,支部書記老奎要布置防水工作來呢!晚風吹起他一綹胡子。就在這時,我看見魯春牽著驢,朝社裏瓜地走來了。他走到瓜地邊上大聲說:“啊!驢蹄子咋著哩!”他塌下身去,我清楚地瞧見他的眼光從驢肚下邊溜到社裏的瓜地,用手比畫著甜瓜。我想這回他該放心了吧。可是比完了甜瓜,他又在瓜棚附近站著看著我們,擦著了火柴,抽起煙來。看來他還在提防著我們要偷他的瓜呢!
“望老叔!”我說,“魯春又來啦!”
“啊!”他立刻停止了講故事,喊著,“魯春兄弟,瓜鋪上歇會兒來呀!”
魯春連頭也不抬,牽著驢就過去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老奎突然從我背後出現,他顫動著清脆的喉音說:
“快別念喜歌啦!望月老頭沒講,區裏下來通知,水順著槳杆河下來了,夜裏要組織青壯年護堤!”
老奎的話,在村子裏是一打一個響;聽望月老頭講故事的小夥子立刻散了。我向老奎要求半天,他才答應我和望月老頭一起,看護這三棵柳一段大堤。
風,輕輕地吹著蘆葦,瓜葉子也嘩啦啦地響起來。南河灘上,一片嘰呱亂叫的蛤蟆聲。濕漉漉的,繁星在眨眼,睡在故鄉的瓜棚裏,涼快,渾身舒暢。
白天在瓜棚裏吃西瓜(下雨後發爛的)吃多了,夜裏醒來,還是滿天星鬥,我跳下瓜鋪解完小手回來,才看出窩棚裏空了。“望月叔呢?”望著發亮的輕聲吼叫著的南河,我想起老奎的話,就知道了他的去向。我立刻蹬上鞋,上南河大堤了。
四野黑茫茫的,南河水微微顛起波浪。我走在堤岸上,想起望月老頭講的民國27年發水情形,突然緊張起來。
“望月叔!”我不自覺地喊出。
“啊!”從西邊傳來應聲。
借著滿天的星光,我朝西看去,真有點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望月老頭怎麼跑到魯春瓜地那邊去了呢?他正扒下自己的褂子當作布兜,從河灘瓜地裏搬來泥土,往堤上塞。一股水正向魯春的瓜地裏流去。
他看見是我,嘶啞的聲音喊著:
“快來!二柱……”
我跑過去,就在這一刹那,西邊有個黑影子,脫弦箭似的跑過來,霹天雷似的喊了一聲,一手就抱著望月老頭的後腰。
“啊!你又來扒我的瓜!”
這是魯春。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吧!短促的時間裏,他看看腳下,放著用望月叔褂子包著的土和一股流向自己地裏的水流,不禁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
“啊!堤……”他粗嗓子驚奇地叫著。
望月老頭不動聲色地催促著我:
“快!上土!脫褂子盛土,快!”
缺口堵住了。在月光下可以看出魯春愣住了,他站在我背後,一滴淚掉在我手上。我的心也立刻震動一下,心想魯春這回可明白望月叔的苦心了。我看了他一眼,很想說句“我不稀罕人家幫助”,報複一下,但沒有說出口來。
黯藍的天空,繁星眨眼,沒有一絲雲彩。
1953年
報礦姑娘
半夜裏,我被一陣鑽進來的冷風吹醒了,睜開眼,淡淡的月光正照在我的臉上。我翻過來掉過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索性就睜著眼,瞧著鐮刀似的月牙兒,聽著吼叫的風聲。我開始想:明天清早,我們將要冒著大風,背上測量儀,離別這走遍了的山崗……回北京去了……
突然,嚇了我一跳,像有人在砸廟門:
“嗵——嗵——”
我立刻坐起來,屏著氣細聽著,嘶叫的北風裏夾雜著一個女孩子的喊聲:
“同誌!開門哪!”
“啊!”我一愣,心想:山頂上沒半戶人家,有誰三更半夜到這廟裏來?我剛想回過身來叫秦隊長,老秦早精神抖擻地站起來了。小金、老何……都披著棉襖站起來。老秦披上大衣,就推開閣門往外走,我們緊跟在他後麵。老秦粗聲問:“誰呀?”
“我……我……快開門吧!”顯然是由於冷,答話聲都發顫了。
老秦趕忙拉開門閂,“吱啦”一聲門開了,從門外刮進來的沙土,眯了我的眼睛,等我揉過了眼睛,看清廟門前站著個高身量的姑娘。她手裏提著一盞小玻璃燈,借著月光,我模糊地看清了她那圓圓的臉。
“啊!”我自言自語地嘟噥出聲來,“這倒……挺像青……蘭。”
旁邊的小金好像聽到了我的話,說:“不會是青蘭,她住在草屯兒,離這兒三十多裏呢!……”
簡直是出乎意外,那姑娘叫出了我們的名字:
“秦同誌,老王……”
我們都愣住了。她把燈籠提到和臉平齊,我才看到那雙眼睛。“啊!”大夥都擁出廟門叫著:
“青——蘭!”
…………
多麼難忘啊!那還是六月天的時候,滿山遍野開著紫色的牛耳朵花。我們在草屯山上勘探礦苗,碰見了放羊的青蘭小姑娘。她左右擺動著兩根小辮子,赤著腳,給我們帶路。
“小姑娘,”我看著她踩著石頭尖的腳,說,“為什麼不穿鞋?把腳紮壞嘍!”
她抿嘴一笑,眨著兩隻大眼睛:“出娘胎,就穿不起鞋,腳都磨出牙來了,專吃石頭。俺家擺著兩雙……不,三雙新鞋呢,俺嫌燒腳……”
她那樣開朗大方,先問我們姓名,後介紹他們村的合作社,然後介紹自己,介紹她看到的黑石頭。
不幸得很,找了半天,隻找到一塊漢白玉,其他什麼也沒找到。臨走,她噘著嘴:“說真話……這山上有寶貝石頭,今天……”她翻著大眼睛,怕我們不相信。
“謝謝你啦!”老秦粗著嗓門說。青蘭扭頭跑了,爬上一棵大榆樹“咩咩”地招呼羊群;片刻,她又扭回頭來喊我們:
“老秦同誌,啥時候還來呀?”
我搶先大聲回答:“今年臘月!”
“那一定到俺村住幾宿,我準給你們找著寶貝石頭……”
…………
這麵前站的是青蘭嗎?個兒可高多了。半年沒見,辮子也搭到肩膀了。
一陣北風,噎住了大家的問話。
大夥擠擠搡搡地進了廟堂。小金立刻把桅燈點著,燈苗兒吐著紅舌頭,屋裏頓時亮了。老秦把皮大衣披在青蘭身上。我一眼瞧見,她手上還掛著血,不用問,是由於山路難走,風又緊,在山坡上栽了跟頭。
大夥也看見了她手上的血,都要給她包紮。小金麻利地取出繃帶,想給青蘭紮上。
青蘭說:“沒啥……這……”她抿嘴笑著,“給你們把石頭拿來咧!”
“哐——啷——”一聲,青蘭把小布袋往供桌上一放。
多麼引人的聲音啊!大夥在這一刹那明白了青蘭的來意,立刻把桌子圍個嚴實。
“啊?!”小金忘了給青蘭包紮,高興地喊著,“紅石頭——”
我慌忙把大桅燈提過來,擱在放大鏡的旁邊。老秦閉著一隻眼,剛看不一會兒,嘴角就咧開了:“這……含有……有鐵呀!”
“真的?”青蘭差點蹦起來。半天,她又噘起小嘴,埋怨地說:“上馬蘭峪這兒勘察來,連個信兒都不捎,要不是上俺村趕集的告訴俺,明天一早,你們就走咧,我騎千裏駒也追不上你們哪!”說完,她繃不住又笑了。
廟堂裏亂了,大夥亂問:“在啥地方撿的石頭,都標上了沒有哇?”
“村長和大夥都商量過啦,出寶貝石頭的地方,都做上記號啦。村長說他來,哼!沒等天大黑,剛掌燈我就跑來了,臨走在他桌子上留個小條兒……”
“啊!真感謝你,青蘭!”
“得咧!你們整天睡荒露野的,這道兒才三十多裏地,隻要是有礦,三百裏俺也一口氣跑來……”
“行了!”老秦拍拍巴掌,“看小姑娘青蘭爬山越嶺的,頂著西北風來報礦,咱怕冷嗎?”
“不怕!”大夥扯著嗓子喊,小金聲音最尖。
“不怕,立刻收拾東西,清早咱要趕到草屯山。”
老秦話音剛落,我們就立刻整理行囊、儀器,不一會兒,就集合好,出了廟門。
風吹起滿山頭的幹樹林,“吱啦啦”地響著。我忽然想起青蘭手還沒紮藥布呢,忙拉住小金追上去,但她一扭身就跑了。
天上的星群都在眨眼張望,大北風“嗚嗚”地為我們送行。
1953年
紅林和他爺爺
一
傍黑,風低低地吹彎了南河的蘆葦。紅林爺兒倆把船攏近了岸邊。
“爺爺!”紅林停了篙,朝滿臉皺紋的老頭子說,“傍晚的哇子(是一種水鳥,陰雨之前哇哇長鳴)半夜的雨。聽水哇子……”
“哇……哇……哇”,葦叢裏的水鳥拚命地叫著,幾隻燕子飛著飛著用翅膀輕輕打破了水皮……
“雨要來了!”紅林爺爺灰白的胡子顫抖一下,瞅瞅滿天的雲彩說,“下吧!莊稼張嘴等雨,漲漲水也讓小鷹子飽飽!”
盤在老頭子胳膊上的魚鷹子(漁民捕魚的鳥名)好像懂得老頭子的意思,眨眨杏紅眼圈,掀掀尾巴,一張翅膀,朝河北邊飛走了。河北邊不遠,紅林家幾間橘黃的草房,正冒著淡白的炊煙……
老頭子隔著密實實的蘆葦,囑咐孫子:
“小林子!撒完魚快點回來!”
“嗯!”
紅林把篙頭一支,掉轉船頭,三撥兩撥,船像離開水皮的梭魚,飛似的向西漂去。走不多遠船向北一拐,拐進了大荷花坑,坑邊上插著棗木牌子:井泉互助組養魚坑。
紅林拉開艙底的活蓋,滿艙歡蹦亂跳的魚跳下水去。
紅林撒完魚,天就掉了雨點。紅林趕忙把船往柳樹上一拴,扛起漁網就往家走。
河邊上一群藍靛兒(一種鳥的名字)正抓弄著胸前的藍毛,被紅林腳板聲嚇得飛起來。
紅林拋塊土疙瘩,從柳叢子裏掐了個柳葉,跳過條小土溝,嘴裏含著柳葉“吱喳吱喳”地學著鳥叫。
叫得正歡,背後有人粗聲粗氣地問:“是黃鳥?還是百靈?”紅林回頭一瞅,是互助組收工回來。組長井泉走在頭裏,敞著懷,露出黑紅的胸脯。
“咱南河邊上的棒子地耪完啦?”紅林盤住了井泉的胳膊,揚聲問。
“傻林子!”井泉一咧嘴就樂了,“一場雨該吐胡子了!”
“比長煜的好壞?”紅林指著河邊一塊禿禿的棒子地問。
姑娘們搶著答言:“一畝頂他三畝。咱棒子地是秸子粗葉子寬……你爺倆就放心撒大網吧!”
紅林笑了。
天西北角上一道紅閃,接著幾聲沉雷。紅林撒腿就往家跑,剛跑到瓜地北頭,猛然從瓜地裏出來一條黑影。
“誰?”紅林問。那人猛然站住了,停了會兒,扭身就跑。紅林撒腿就追,跑不多遠,那人懷抱著的西瓜,都溜下來,半熟的瓜瓤子濺了一地。
紅林抓住那人的胳膊就喊:“爺爺!有人偷瓜!”
“誰呀?偷瓜……啊……瓜還不熟呢!”紅林爺爺從家裏跑出來。
爺倆借著天不太黑,相看了半天。一瞧是村裏的長煜娘。老頭子壓著氣,聲調顫抖著問:“長煜娘!瓜還不熟就摘,熟嘍給你家送兩大筐去!”
長煜娘臉臊得像紅布,腦瓜低得挨近了胸脯。
紅林翻著黑眼珠,雙手叉腰:“我爺爺汗珠子摔八瓣,抽閑空種的塊瓜,你……”
長煜娘吧嗒吧嗒掉下幾個淚疙瘩,慢慢抬起頭來,嘴唇哆嗦著:“不瞞紅林大爺說,長煜耪地累病了……想給摘兩個瓜吃!”
老頭子點點頭,扭頭對紅林說:“去!把家裏那桅燈拿來,給你長煜哥挑兩個熟瓜!”
雨嘩嘩地下起來,瓜葉子吧嗒吧嗒地響著……
雨地裏,老頭子提著桅燈,雨水沒頭沒臉往下打。老頭子擦擦臉,進了瓜地,抱起個西瓜敲敲……老頭子從北頭找到南頭。
長煜娘被雨淋得挺難受:“紅林大爺,沒熟的甭找了!”
紅林爺爺渾身淌著水,從瓜地南頭抱來個綠皮西瓜。老頭子把西瓜交給長煜娘,說:“春三月,勸長煜參加互助組,偏不參加。眼下活兒尾巴咬尾巴的,自個兒吃虧。”
長煜娘噙著一眼泡淚水,唰地一下子都流下來:
“繞遠了……”
紅林爺爺把桅燈交給長煜娘:
“照著點道吧,低一腳高一腳的路難走!”
大雨像瓢潑水,桅燈的光亮,在雨水裏一閃一滅……
二
雨灌了一夜,清早還沒停。
天地之間,織成一麵水簾子。原野裏冒出幾尺高的水汽,白茫茫的,像團白霧,在莊稼頭頂上飄悠飄悠。
傍晌,晴了會兒,北頭村裏的孩子,都上南河看水,邊走邊喊:
“林子哥!林子哥!”
紅林正在南河沿上擺弄著三尖漁叉,光著兩隻腳丫子在河邊上看水,孩子們圍過來:
“小林子哥!南河漲水啦!你瞧那浪頭!”
河裏水擰成個漩渦,葦葉子在裏邊直打轉。幾隻水鴨子,一會兒在浪頭尖上浮著,一會兒紮進水裏頭,翻起白水花……
葦子邊上一條鯉魚,被擠在葦子縫裏,搖搖擺擺,不能轉動。紅林揚起漁叉,屏住氣。
“林子哥!林子哥!”身後的二歪突然喊起來,“河開口子啦!”
紅林順著二歪手指頭看去,一條白蛇閃亮似的帶子,往塊棒子地裏直流。
紅林細一分辨,是長煜的棒子地,忙把漁叉一揮:“二歪抱兩捆秫秸來,叫人來快堵堤!”
二歪兩腿跑得像風車,進紅林家門,正和送桅燈來的長煜娘撞個滿懷,幾乎把長煜娘撞了個筋鬥。二歪嘴一張像隻小喇叭:“長煜大娘!你家棒子地進去水啦!”
長煜娘半信半疑。二歪又喊:“紅林大爺,林子哥讓扛兩捆秫秸堵堤。”
紅林爺爺一步從屋裏邁出,抱起兩捆柴火,對急得直跺腳的長煜娘說:“水來土擋,有你紅林大爺還怕啥?”
長煜娘嘴唇哆嗦著,進家門,把一肚子難受泄給炕頭鬧病的長煜:“你躺著蹲膘吧!河邊的棒子地都快喂王八啦!”
長煜一聽,額角上的汗珠立刻滾下來,他猛然從炕上坐起穿鞋下地,開門就往河邊上跑。
長煜娘在身後囑咐著:“和紅林大爺說說,介紹咱們入組吧!”長煜娘眼裏冒出兩串淚珠……
長煜跑到河邊,河邊上不少的人,紅林爺兒倆早把漏口堵好。黨支部書記、團支部書記、井泉正和互助組的姑娘,光著腳在他的地裏,扶起被河水衝倒的棒子。長煜青黃的臉,呆呆地看著。
紅林拉著長煜的胳膊:“我爺叫你呢!”
長煜看著紅林爺爺的臉,半天沒說出話來。
紅林爺爺笑著說:“長煜!你看人多好辦事,螞蟻能把大山挪呀!”
停了會兒,長煜說:“紅林大爺,我……入……組……”長煜低下頭。
紅林爺爺笑成一朵老來紅,拍拍長煜的寬肩膀:
“好哇!”
井泉和姑娘們都湊過來,笑著,鬧著,長煜也笑了。黨支部書記樂嗬嗬地說:“咱前麵是農業生產合作社,前程遠去咧!那時候……”
晌午了,大夥跳蹦著回了家。紅林爺兒倆把長煜拉到家去吃了晌午飯。
三
傍晚,雨停了。西天邊上映起一道紅霞,像條綢子,掛在半空飄動。
南河的水湧起一個個的浪峰,把堤墊拍得山響。
紅林累了一天,合上眼,沒袋煙的工夫,就在爺爺屋睡著了。半夜,紅林睡得正香,被爺爺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老頭拍拍他腦門蓋,輕輕地對他說:“你耳朵尖,聽聽外邊啥響呢?”
“像老牛叫喚。”紅林說。
“嗚——嗚——”牛吼聲被風吹著送進了耳朵。老頭子趕忙下地,回頭對紅林一招手:“雙杆河下來水啦!”
紅林趕忙下地,幫爺爺點著了桅燈。爺倆吹滅了屋裏的燈,輕輕掩好房門,往南河岸上走。
月牙像把小鐮刀掛在天上,滿天的銀釘子眨著眼睛。
南河的水發出野狼般的嗥叫,漸漸地淹沒了葦梢,風刮著葦尖,沙沙作響。
紅林提著桅燈,爺爺拿著鐵鍁拍拍河堤,揀不牢固的地方,添了些黏土。爺倆繞著繞著,繞到養魚坑,一看把爺倆都嚇了一跳:南河水從圍子縫鑽過來,漸漸上漲,淹沒了荷花坑。離圍子頂高差不了尺來遠,一條鯉魚一蹦蹦到南河裏,一搖尾巴沒影了。
紅林把桅燈掛在矮柳樹上,看爺爺急得直轉磨,朝爺爺說:“甭急!我下水推圍子,您拿幾根木頭來!”
說著,十一歲的紅林囫圇個跳下水去。腳底下找著淺底用脊梁骨緊靠著圍子。
風卷著七月的河浪,像座大牆塌下來。一個個的浪頭從背後擁過來,紮得透心涼。十一歲的紅林上牙敲著下牙,使盡吃奶的勁靠著圍子。
紅林心想:“這是全組的副業,大夥兒的財產……”他上牙緊咬著嘴唇,嘴唇出了血。
紅林爺爺抱著幾根蓋房的房椽子,急忙地跑著,風把他的灰白胡子吹散開。
他顫抖著把木頭遞給紅林,支住了圍子。
紅林跳上岸,緊紮在爺爺的懷裏,聽著爺爺的心在咚咚地跳動。
“小林子!”爺爺聲音低得像隻蜜蜂,“換上幹衣裳吧,爺爺給你拿來咧!”
紅林穿完衣裳,爺倆瞧著上漲的河水,不大工夫,就漲了兩三寸。紅林爺爺渾身都顫抖起來。
“爺爺!上北頭村裏喊人去吧!”
老頭子抬頭看看三星,偏了大西,搖搖頭說:“去村裏得半裏地,這水像水漫金山寺似的,喊人回來,水也該漫過圍子啦!”
東方發白了。風刮著,水浪撞擊著魚圍子,吱吱地響。紅林爺爺忽然想起了什麼,把灰白胡子一甩:“小林子!開河口子,讓河水往溝裏流……”
微笑在紅林臉上一閃,立刻消失了。他兩眼盯著爺爺問:“大土溝緊挨著咱家的瓜地,溝一滿……”
“傻孩子!”老頭拍著紅林的肩膀,聲調顫抖著說,“咱祖宗三代都是魚漂子,水裏漂,浪裏滾,年年泡爛漁網也混不上溫飽。你爹咋死的,還不是讓河老虎(當時河上的惡霸)裝麻袋裏淹死的。今兒個老虎死了,咱家從老虎嘴裏爬出來,分房子分地,有吃有喝……這靠共產黨……”
說得紅林眼淚在眼圈直打轉。爺兒倆動手把荷花坑頭邊挖個缺口,河水像鬆了韁繩的野馬,向土溝灌來。
雞叫兩遍,長煜扛鋤下地,碰見紅林爺兒倆,問清咋回事,忙說:“紅林大爺,我家有塊高圍子,換上吧!”
紅林樂得眉開眼笑:“長煜哥!快拿來!”
等長煜把高圍子拿來,土溝裏的水已經流進了瓜地,甜瓜西瓜,漂起來……
傍亮時分,高魚圍子換上了,堵死了漏口。
四
清早,互助組上工的哨子聲隱約地從北邊傳來。
紅林爺兒倆,撐著船篙,順河東去。
紅林爺爺穿著粗藍布褲褂,胳膊上盤隻魚鷹子,紅林戴頂破簷草帽,油黑油黑的臉上閃著亮光。
太陽從東山口爬出來,閃著萬道金光……
南河的漁船,來往如梭,紅林爺兒倆,掄圓了大網。
1953年
老萊子賣魚
一
半夜。
河灘上肥大的高粱穗子垂著頭,綠葉兒上,一隻銅鏡蟈蟈兒,爬著爬著,爬上青秸,便叫喚開了。
高粱地上空,一顆大賊星,從銀河岸上跌下來,掃了一道白光……
靜。
突然蟈蟈兒停止了叫喚,高粱葉兒“沙沙”地擺動半天。老萊子從高粱地裏鑽出來,兩眼賊溜溜地朝河灘瞟瞟,輕輕招呼:
“二蟹!出來唄!”
高粱穗子左右直搖晃,二蟹鑽出來,聲音像鬆了的弦子,顫顫嗦嗦地說:“我我……怕……”
“二十多的漢子,站起來頂房梁哩,怕啥?”老萊子聲音放輕了,輕得掉塊棉花都聽得見,“有你萊子叔給你撐腰呢,你咋站在樹底下還怕霜打!”
月亮底下,二蟹臉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幹張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老萊子皺了皺眉,眼眉上一片幹魚鱗飄落下來,他輕輕地說:“傻東西,集市上,雙銀副業組的魚攤子,一拉半裏地遠,咱爺兒倆喊劈了嗓子,賣不了斤八兩的……”他拍著二蟹肩膀,“今兒個咱爺兒倆,把他們河灣子潑魚的墊,扒個……”
河灘上草疙瘩裏,一對鳥兒正鬧春,聽見人聲,滾到河裏,噗拉噗拉地急拍著翅膀,水點子濺到草坡上。
二蟹扭頭就想鑽青紗帳,老萊子拉著他的胳膊:
“二蟹!這是紅冠子(鳥名,頭上有紅冠子,形如公雞冠子)鬧春哩!”
二蟹心快跳出槽兒,輕輕地跟在老萊子後邊。到了三棵柳,老萊子把衣裳一脫,一個猛子紮到南岸,露出半截身子來招呼二蟹:“快點吧!比黑犢子還慢!”
二蟹慢騰騰地解下紅腰帶,脫下短褲,往歪脖柳樹上一搭,左右看看,一縱身跳進水了。一沾水皮兒像條白條子魚,一道閃似的漂到南岸;瞧見南河灣子,水潑得半幹了,鯉魚露出脊背,來回亂撞。
老萊子兩隻眼四下看,二蟹小聲說:
“待會兒護青的一來……快扒吧!”
老萊子緊搖手,紮回北岸,把褂子袖口用柳條子一係,把大魚裝個滿。
開口子了!
溜長的大墊上,扒了個漏口,南河水從口子漫起來,魚擺著尾巴漂起來,幾條黑魚逆水衝出口子,黑脊梁閃露了一會兒……
二蟹浮水上了岸,青紗帳裏護青的吹起長哨,二蟹提著褲子,一溜煙似的跑下去。
老萊子跑在頭裏,魚隨跑隨丟,掉了一地。
二蟹推開秫秸箔子,雞窩裏的大公雞,正叫第一聲。隔壁兒老萊子大聲嘟噥著:“讓這群愣頭青再潑一遍……”
二
窗欞發紅,二蟹才起炕,二蟹媳婦說:
“日頭八竿子高哩,還不起炕!”
二蟹一穿褲子,想起紅褲帶丟在河灘上,臉上立刻冒出汗。他找條麻繩係上褲子,出門就往河灘跑。
離河灣子不遠,隔塊高粱地,傳過來雙銀的大喇叭嗓子:“這是二蟹的腰帶!”
小石頭的聲音:“二蟹哥老實巴交的性子,會辦這事?我看是……”聲音低了聽不清。
二蟹扭身就往家跑,家門口老萊子正扛著漁網等著二蟹。二蟹青黃著臉跑回來,老萊子附在他耳朵邊說:
“咱爺倆再撒兩網,讓魚擠破魚簍子,到集上賣大價錢!”
二蟹擦擦額角的汗,進家門兒,沒吃稀飯,夾起兩塊黃餅子,和老萊子上了河灘。
河灘上樹葉紋絲不動,金蘭花瓣在日頭下顯得焦黃,幾隻水鳥緩慢地拍著翅膀,在河灘上空打圈圈兒。
二蟹撒下第一網。老萊子跳進水去,到葦子根去摸魚。漁網掛住了樹枝子,二蟹狠勁一拉,“撲哧”一聲,網破了個三尖大口子。
“百斤麵蒸個大壽桃,廢物點心!”老萊子仰起瘦骨嶙峋的脖子喊,“明兒個咱倆幹脆散夥,啥家夥都讓你弄得底朝天!”
二蟹鐵青著臉,放下掛滿青苔的網慢騰騰地脫衣下河,嘴裏嘟噥:
“漁網不是鋼條織的,誰保準不爛……”
“啊……”老萊子的山羊胡子根根翹起來。二蟹頭一紮,腳一撥浪,鑽進河裏,水麵上攪起一圈水紋。
老萊子還想說什麼,遠遠地黨支部書記老青走來,老青後頭走著黑大個兒雙銀。老萊子直起腰來,假裝殷勤:“來吧,剛半晌,天就熱得火爆皮,下河來個澡!”老青微微一笑。老萊子皮笑肉不笑地接著招呼:“我說河灘上大喜鵲一個勁兒叫呢,敢情你來啦!”
老青沒答言。雙銀在後邊眼珠瞪得雞蛋大。
二蟹摸上條鯉魚,剛把肚臍露出水麵,看見雙銀手裏的紅布發閃,一慌神兒,鯉魚拚命一甩尾巴,“叭——”的一下子,打在二蟹胳膊腕上,魚“刺溜”一下子跳下水。
二蟹就勢,一個猛子沉進河底。在老遠露出頭來,哆嗦著,鑽進漫高的青紗帳,跟頭趔趄地進了家。
老青眼瞧個一清二楚,笑著朝老萊子說:“河灘上歇會兒來吧,大熱天,累壞身板值多嘍!”
老萊子鎮靜地上了岸,蹲在河灘上,渾身滴答水兒。老半天才說:“老青,下晚上我家喝酒去嗎?燉鯉魚當下酒菜!”
“誰吃你的臭魚,”雙銀跳起來,“都掛賊腥味兒!”
“嘿!你萊子叔一片好心,倒當驢肝肺……”老萊子半陰半陽地苦笑。
老青劃根洋火,點鍋子煙說:
“萊子大哥,事兒挑明嘍吧,三棵柳河灣子,雙銀組潑魚的魚墊,是你給扒了個口子嗎?”
“老青!”老萊子裝得蠻鎮靜,“你竟吃柳條子拉柳筐,滿肚子瞎編!”
“別關起門來打坐啦!”雙銀聲音像沉雷,“從三棵柳到你老窩一道死魚!”
雙銀額上的青筋,像兩條小蛇,突突地跳動著。老萊子慢條斯理地晃著左手,右手搓著腳丫縫的泥,聲音不自然地說:“別扯閑哩!明兒個玉田集,還沒‘貨’呢。”說著,站起來就往河灘邊走。雙銀一把沒抓著老萊子。老萊子一個大雁展翅,撲通紮進河裏,水星子直撲打在葦葉子上,蛤蟆像幾條流星蹦進水裏。
雙銀漲紫著臉,扒下小褂要下河,老青拉著他,雙銀兩眼瞪得溜圓:“柳家蒲三輩子,沒出你這樣的缺德貨!”
老萊子在遠處露出頭來,雙銀晃搖著大拳頭:
“不看你是皮包骨的老頭子,非……”
老萊子裝沒聽見,踩著“立浮”(浮水的一種方式,就似立於水中)上葦子根下去摸魚。他左右晃搖著肩膀,攤開一圈圈的水紋。
“瞧你爆筒子脾氣,肚子裏裝不了二兩油,”老青半怒半笑地說,“到二蟹家,別把嘴噘得能拴條驢!”
一前一後,上了小道兒。走不多遠,青紗帳後麵閃出一座籬笆,臉盤子大的轉日蓮,探出頭來,壓彎了稈稈兒,快垂到寨籬上。寨籬上幾朵喇叭花,半卷著邊沿朝天開放著,一隻貪食的蜜蜂,在花心上打盹兒。
到籬笆跟前,老青輕聲叫著雙銀,聽屋內二蟹媳婦像雹子雨似的發落著:“五尺高的漢子哩,大晌午穿塊布兒就進家,仗著是都歇晌哩……”聲音低了,口氣像數落,又像埋怨,片刻聲音又高起來:“昨個雞叫才進家,有啥事?……你就和老萊子鬼混吧……”聲音又低下去。
二蟹的聲音:“……快把毛藍褲找出來吧!”
櫃子吱一聲。
老青敲敲煙袋灰,輕輕咳嗽兩聲,拍著秫秸寨籬說:“二蟹在家嗎?”
二蟹媳婦臉紅得像朵五月的石榴花:
“老青叔,屋裏抽袋煙吧!”
二蟹正光著膀子,穿條毛藍褲子,靠著紅牆櫃。老青進來,把紅褲帶遞給二蟹:“加點小心,別把侄媳婦繡的紅褲帶滿地扔!”
“嗯這……”二蟹渾身顫抖起來,臉皮青黃得像菜葉兒。
老青說:“別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的,有啥事跟老青叔說說。”二蟹嘴唇翕動了半天:“老青叔……潑魚的墊……老萊子叫……我扒的……”
雙銀盡量壓著氣兒,臉微微發紅:“潑了半晌魚,才把河灣子潑半幹,這一放水,還得從頭……”
二蟹媳婦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會兒,聽清了咋回事兒,上牙敲著下牙:“夜遊神似的,雞叫才進家,敢情是跟……”
“侄媳婦,”老青嘿嘿地笑著說,“人有失錯,馬有漏蹄。二蟹這回跟人走錯了,以後往正道上走!”
二蟹媳婦噙著淚花:“哼!驢上樹時,他也改不了他的劣性子。”
“哪來的話,二蟹在咱柳家蒲水性數一數二的!”老青叔慢慢地說,“社裏雙銀副業組,就缺個二蟹這……”雙銀氣一消,熱烘勁頂腦瓜門兒:“對咧!二蟹,今兒個下晚撒網,你給幫個忙……”
二蟹眼圈發熱了:“咱早就願意入社,老萊子淨拉攏我!”
老青叔說:“你老青叔介紹你入社,成功不成功,得全體社員討論。”
雙銀說:“都說你水性好,人老實!”
二蟹媳婦噙著淚笑著:“虧你們爺倆,給打燈籠照道兒!”二蟹青黃的臉上,湧起第一朵紅雲……
三
傍晚時分,西天邊上吐著一縷一縷的櫻桃紅。
日頭滾下山去了。
蛤蟆在河灘上“哇——哇”拉長聲地叫喚。銀亮銀亮的大卯星羞答答地,第一個露麵。
雙銀輕輕拍打二蟹家的籬笆:“二蟹!”
“嗯!”
“河灘集合哩!”
河灘葦叢裏,拴著四隻梭頭子船,黨支部書記老青已穿上緊身的小打扮,光著兩隻腳。雙銀解下繩索,小聲吩咐:“咱們撒網,社裏幫咱,明個清早上市,大夥加把勁兒!”
月亮升起來,像大冰盤。月亮底下,四條船分開葦子,嗖嗖地劃向河心。
蛤蟆停止了叫喚,船剛過去,又一唱一和。一群貪吃的水鴨子甩掉渾身的水珠兒,消沒在葦叢裏。
“嘩啦啦”的大網一起一落,河裏的月亮蹦起來,一圓一長的……
魚撞著漁網,手被網繩拉得直顫動。二蟹使盡吃“媽媽”勁兒,把網拉了上來。
“真有貨!”他微微地笑了,水花濺濕了他的臉。
三星晌午,把南河灣子潑的魚,一塊兒裝進船艙,把船裏的魚又裝進了魚簍子。
四
雞叫兩遍,東方像塊雞蛋清。老萊子隔著寨籬喊二蟹:“二蟹,走,咱爺兒倆上市哩!”
二蟹咬著嘴唇:“不去咧,腰疼!”
“二蟹你咋……今兒個咱爺兒倆魚多,雙銀他們上不去市,咱賣個大價錢!”
“貪嘴老鴰,”二蟹媳婦從水缸裏舀瓢水,說,“魚送禮了,永遠甭找二蟹,二蟹快入社哩!”
“好!”老萊子像挨馬蜂蜇了一下,“咱醜話說在頭裏,今兒個賣了魚,沒你的份兒。往後借個船、使個網的甭找我!”
“合作社啥家夥沒有,圖你的破網好使喚!”二蟹鼓著肚子說。
“二蟹!咱走著瞧……”老萊子狠勁地咳嗽兩聲,擔起魚簍子出門了。他耳朵聽不見鳥叫,聽不見公雞打鳴兒,兩眼死盯著一條窄道兒。
兩人擔的魚,壓在老萊子一人肩頭上;老萊子走不遠歇歇。野地裏蟈蟈一叫喚,他怒罵著:
“瞎叫什麼?魚簍壓趴我嘍!”
別村的魚挑子,急旋風似的開過來,朝老萊子打招呼:“二蟹哩?”
老萊子掉過臉去,裝耳聾。小夥子們逗著趣:
“老兔子先跑,慢鳥先飛呀!”
太陽剛冒嘴,老萊子慢騰騰地到了縣東關魚市。揀要道口,剛擺開攤子,北邊扁擔“吱吱”地響起來,一個孩子聲:“萊子叔,早班啊!”
老萊子抬頭瞅瞅,小石頭、雙銀……擔著簍子上了市,最後頭走著個細高挑、低著頭的二蟹。
老萊子臉色青黃,喘著氣……
魚攤子擺開了,好幾丈遠,買魚的人擁過來:
“新鮮的,還撂蹦兒呢!”
老萊子招呼每個主顧,人們看了搖著手:
“發黏了,剩貨!”
“賤賣!”老萊子聲音低了八度,“一千八!”
“誰花錢買剩貨,有錢買爆竹放,還聽個響呢。”
人們擁向雙銀的魚攤子。小石頭的喊聲,像飛起的野鷹:“一千八!一千八!”
人們買著魚,二蟹忙著給主顧拿柳條子穿魚,忙得滿臉通紅,渾身冒汗。
日頭三竿子高,雙銀組把魚賣光了,老萊子還守著一簍子多魚。
1953年
七月雨
一
天剛放晴,半空中飄落著碎雨花。
老福背起柳筐,剛推開秫秸箔子,牲口棚裏雪毛子馬仰起白脖一抖落,甩起鼻梁上的紅纓纓,長叫一聲,老福趕忙抽回身來,朝屋裏喊:
“滿秋!給雪毛子拌上瓢料。”
“唉!”
老福朝雪毛子瞟了一眼,雪毛子馬兩隻黑水兒似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老福;老福放下柳筐,兩步邁過去,拍著馬脖子:“傻東西,給你割草去,道兒不好走,你他娘的在家裏享福吧!”老福慢吞吞地打缸裏舀出滿當當的一瓢料,拌在槽裏。
渾身銀白的小馬兒,聳動著銀白的脊梁,撒著歡。老福偎過馬脖子,親了一下。隔著窗戶玻璃,屋裏笑出聲來:
“瞧你爹胡子快齊胸打腳麵咧,還那麼孩子氣!”
滿秋嘿嘿地笑著,挑開門簾,伸出腦袋來說:
“忘了告訴爹哩,今兒個下晚,開社員大會,討論秋忙,順便表揚爹經營牲口……”
“嗨!”老福心裏笑開了花,心笑嘴不笑地說,“表揚啥?社裏的事,就是咱家炕頭的事!”
老福嘴唇微微顫動著,出了家門,他擺弄著手裏張開的鐮刀,差點讓閃亮的刀刃子削著手,他激靈下子,笑了。
街道上雨水積成水窪,一群光腳丫的孩子正蹚水玩,豁亮的小嗓子喊著:“雲彩往東刮大風,雲彩往西披蓑衣,雲彩往南支旱船,雲彩往北發大水。”
老福仰脖一瞅,白雲彩像誰打翻了的棉花簍,忽悠忽悠往西湧;西天角上,一道道的紅閃,像棉花囤裏噴出一條條的火舌……
老福正瞅著天,背後有個孩子聲:
“老福叔!得啥喜事哩,樂得鋸嘴葫蘆似的!”
老福回頭一瞅是二林,晃搖著小鐮刀說:“二林子,剛十二三就跟你老福叔畫眉吊嘴的,來!非把你舌頭割去不可!”
“得了!”二林往後跑兩步,翻著小眼珠說,“早聽我姐姐說哩,今兒個下晚要表揚你哩……”
話才說半截,二林姐姐翠蘭,隔著矮寨籬,探出頭來:“去!別跟老福叔耍貧嘴。”隨後和老福叔打招呼:“這道嚓嚓滑,還上河灘割草去?”
老福看著翠蘭,紅紅的圓臉盤,像寨籬上開放的一朵大紅花,他忽然想起滿秋,心像掉在蜜缸裏,他滿肚子話要說,一下子就忘了半截,嘴唇翕動了半天。
“……雨水打過的青草鮮亮,讓咱社裏雪毛子享享嘴頭福!”
老福邁步想走,二林跑上來,抱著老福的腿說:“老福叔,等會兒,我拿拍網子(農村孩子們捕鳥的工具)跟你上葦塘裏打鳥去!”說完,一溜煙似的沒影了。等二林把拍網子拿來,老福早出了村,上了棒子地的小道兒。
二林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拿著拍網子,邊追邊喊:“老福叔!老福叔!”二林小腿蹬得像風車,到老福叔跟前,盤著老福的胳膊,爺倆上了南河灘。
南河葦塘裏“葦紮子”紮紮地叫喚。河灘上腿肚高的青草上滿沾著水珠子,幾隻油青黑綠的大蜻蜓,飛落在草葉上,喝著水珠兒……
老福掰開鐮刀刃子,在草地上掄開鐮刀。二林上葦塘下完拍網子,回來和老福說:“我上南邊轟鳥去!”影子一閃,消沒在蒼綠的棒子地裏。
老福看看天,一滴大雨點子,掉在腦門上,忙大聲囑咐:
“別走遠嘍,天要下……”
“嗯——”二林拉著長聲答應。
老福貓下腰,掄開月牙鐮刀,嗖嗖地,鐮刀像草叢裏爬出來的長蟲,跳跳蹦蹦。隔著棒子地,老福叔聽見二林轟鳥聲。一群鳥兒,從棒子地裏飛出來,針拉線似的,投進了葦塘;密麻麻的雨點子,在它們背後響起來。
老福在雨地裏甩著鐮刀,渾身被澆個濕透;他在棵老葉榆下避開了雨。
雨嘩嘩地澆下來,南河河灘冒起濕淋淋的水汽。
老福看看草筐,還不到半筐草,心裏想起雪毛子馬,像塊石頭拉著老福的心。猛然,他一抬頭,瞅見棒子地的大綠棒子,都裂開了嘴,門牙大的棒子粒兒,掙裂了青皮,噙著一縷縷紫紅胡子,在雨水裏搖擺。
他心裏“咯噔”下子:“讓雪毛子嚐嚐新唄!”他剛跑過去,動手想掰,忽然一陣臉紅心熱,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他分明瞧見地邊上的木頭牌子:“水峪井泉互助組……”
老福蹲在樹根下,榆樹上滴答下大水點子,從老福的脖頸流到腰眼。老福咬咬牙,站起來,朝四外瞟瞟,大步流星地邁到地邊,掰下十來個青棒子,扔在草筐裏。手剛拉著另棵青秸,二林打棒子地小道上跑來,喘著氣,滴溜圓的小眼珠,盯著老福,雨瓢潑似的澆下來。
“啊?”老福手像攥住了馬蜂窩,一鬆手,青棒子掉在泥漿裏,“走,走吧!”老福擦擦雨水,聲音顫嗦嗦地說,“雨灌起來了!”
二林翻著眼珠:“老福叔!這不是水峪井泉的地嗎?”
“這……”老福聲調不自然地說,“快!快起拍網子去吧!打著鳥啦?”
二林拿回拍網子,拍網子打著一隻小“葦葉兒”,它拚命撞著繩網,落下來一團團的白絨毛。
爺倆在泥水湯漿的道上走,二林一句接一句地問:
“老福叔!你咋掰人家的棒子?”
老福答不上話,結結巴巴地支應:
“缺須缺尾的孩子家,懂個啥?”
雨像瓢潑,像篩子篩,到村邊上,下成小毛毛雨。
老福一眼瞧見社裏的棒子地,躺倒一棵棒子,趕忙放下柳筐,把青秸扶起來,狠狠地在根下跺兩腳。隨後,他看見一棵不結棒子的甜棒,一掄鐮刀割下來,朝二林喊:
“二林!老福叔給你根甜棒!”
二林嚼甜棒,嚼得順嘴角流甜水。老福趴二林耳朵邊說:“二林子!別跟人念叨偷青的事,你老福叔,為的是咱社裏的雪毛子!”
二林點點頭。
二
下晚,北鬥星鑽出了雲層,眨著眼,灑下來幾縷柔弱的黃光……
二林從社辦公室裏跑出來,到老福家門,隔著籬笆喊:
“老福叔,社裏秋忙會都開完哩,等著表揚哩!”
“二林!”老福推開箔子出來說,“你老福叔讓雨水淋著了,渾身骨頭節疼。”
二林小嘴噘得能拴條驢:“大夥等你等得眼藍,好大架子!”
老福媳婦也在屋裏催促著:“老爺子,去吧,把馬屎馬尿的褂子換換!”
“你是馬前諸葛亮,啥也少不了你!”老福收起笑臉,朝屋裏說。
二林眨眨眼,撒開小腿,跑向社辦公室,進門就喊:“滿秋哥!老福骨頭節疼……”
“啊……真的?”社員們喊出聲來。一個喜歡打趣的老頭子說:
“我看哪!老福哇沒福,單要表揚他時鬧病。”
滿秋拍拍巴掌,會場安靜下來。滿秋說:“眼下就要忙秋,給我爹表揚,等秋後和秋收模範一塊開,誰有啥意見?”
“沒二話!”大夥一個聲音。
社員們站起身來想走,滿秋忙大聲說:“別忙,還有點零碎事:剛才水峪井泉互助組看青的來了,說南河灘的棒子地丟青,人家順腳印直找到咱村來了。”他頓住話頭,瞅瞅大夥,“咱社員家有餘糧,會有人……”
二林打個寒噤,仰起脖子剛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下去。翠蘭在旁邊瞧得一清二楚,低下頭來,小聲問二林:
“是你偷青?”
二林搖搖手,聲音顫得像隻小蜜蜂:“不……”
“誰呀?告訴姐姐。”翠蘭壓低了聲音,親切地問。
二林兩隻黑水兒似的眼睛,帶著不安:“是……是老福叔……”
翠蘭想把事告訴滿秋,會早散了,大夥談論著丟青的事兒,離開會場。滿秋剛出社辦公室門檻,已經小半夜了。
遠處莊稼地裏一隻布穀鳥叫了一兩聲,滿秋加快腳步。
“滿秋!”滿秋剛走到籬笆拐角的地方,有個姑娘輕聲喊。
滿秋停住步,翠蘭從菜園籬笆裏出來,半怨半笑的口氣:
“真慢!等你有一袋煙的工夫哩!”
“啥事?讓你三更半夜在園子裏挨露水打!”滿秋笑著,手扶住籬笆。
翠蘭臉微微一紅:
“你爹偷青哩!”
“啥?”像瓢開水澆在滿秋身上,“這是真的?”
“你爹沒病,誰給你爹貼膏藥!”翠蘭說,“二林親眼見的,你爹掰人家棒子。”
滿秋愣神了,兩條濃眉皺在一起。翠蘭眼光盯著滿秋問:“你爹犯錯誤咧,咋辦?”
“親爹犯錯,也得按社章辦事兒!”
翠蘭攥住滿秋的大手,心“撲通撲通”跳著:
“別忘嘍說服開導老人家。”
菜園子裏老槐樹上,一隻夜貓子偷偷地笑兩聲飛走了,碰下來兩片發黃的樹葉兒,打著旋落在地上。
地上草根下,一個蛐蛐兒,輕輕地唱起秋歌。
夜深,人靜……
三
滿秋推開秫秸箔子,滿秋娘還在院裏歇涼:她嘴噙著煙袋,手搖著芭蕉葉。
“爹哩?”
“屋裏挺屍呢!”滿秋娘連眼毛也沒抬。
滿秋進屋來,老福正對著窗戶亮兒抽煙,滿秋喊:
“爹!”
像塊石頭掉在棉花堆上,沒一點聲響。待會兒,老福回過頭來,才知道滿秋進了屋。滿秋問:
“爹咋著哩?”
“讓雨淋了,渾身疼!”老福聲音發悶。
滿秋坐在炕沿上,慢慢往話題上拉:“爹!水峪井泉互助組丟青咧!”
老福煙袋“吧嗒”掉在炕上,他忙拿掃帚掃著煙灰,嘴裏含糊地應著:“啊?丟青哩!”
滿秋索性單刀直入:“二林說是爹偷的!”
“誰……誰說?”豆油燈下,老福額角滾下豆粒大的汗珠。
滿秋娘在院裏也搭了腔:“剛才看你拿青棒子喂雪毛子,你說是拾來的,敢情是‘偷’來的!”說著,顫動著兩片薄嘴唇,進了屋。
老福本心想認錯,讓滿秋娘說得肝火往上衝,臉漲得紫紅說:“水漲船高,牲口吃棒子,肉長在它身上!”老福換口氣:“也不是你爹誇口,不是你爹苦心苦業地經營牲口,雪毛子會膘肥肉胖、滾瓜流油的?早他娘的瘦骨頭一把,躺在地下聽蟈蟈叫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