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蛐蛐(1 / 3)

誰不想擁有一隻上好的蛐蛐呢。但是,要想得到一隻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夠的,你得有亡靈的護佑。道理很簡單,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變的。人活在世上的時候,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偷你的老婆,但我們還能微笑,握手,幹杯。人一死所有的怨毒就順著靈魂飄出來了。這時候人就成了蛐蛐,誰都不能見誰,一見麵就咬。要麼留下翅膀,要麼留下大腿。蛐蛐就是人們的來世,在牙齒與牙齒之間,一個都不寬恕。活著的人顯然看到了這一點,他們點著燈籠,在墳墓與墳墓之間捕捉亡靈,再把它們放到一隻小盆子裏去。這樣一來前世的恩怨就成了現世的娛樂活動。人們看見了亡靈的廝咬。人們徹底看清了人死之後又幹了些什麼。所以,你要想得到一隻好蛐蛐,光提著燈籠是不夠的,光在墳墓與墳墓之間轉悠是不夠的。它取決於你與亡靈的關係。你的耳朵必須聽到亡魂的吟唱。

基於此,城裏的人玩蛐蛐是玩不出什麼頭緒來的。他們把蛐蛐當成了一副麻將,拿蛐蛐賭輸贏,拿蛐蛐來決定金錢、汽車、樓房的歸屬。他們聽不出蛐蛐的吟唱意味著什麼,城裏人玩蛐蛐,充其量也就是自摸,或杠後開花。

鄉下就不大一樣了。在炎熱的夏夜你到鄉村的墓地看一看吧,黑的夜空下麵,一團一團的磷光在亂葬崗間閃閃爍爍,它們被微風吹起來,像節日的氣球那樣左右搖晃,隻有光,隻有飄蕩。沒有熱,沒有重量。而每一團磷光都有每一團磷光的蛐蛐聲。盛夏過後,秋天就來臨了。這時候村子裏的人們就會提著燈籠來到亂葬崗,他們找到金環蛇或蟾蜍的洞穴,匍匐在地上,傾聽蛐蛐的嘹亮歌唱。他們從蛐蛐的叫聲裏頭立即就能斷定誰是死去的屠夫阿三,誰是赤腳醫生花狗,誰是村支書迫擊炮,誰是大隊會計無聲手槍。至於其他人,他們永遠是小蛐蛐,它們的生前與死後永遠不會有什麼兩樣。

說起蛐蛐就不能不提起二呆。二呆沒有爹,沒有娘,沒有兄弟,沒有姐妹。村子裏的人說,二呆的腦袋裏頭不是豬大腸就是豬大糞,提起來是一根,倒出來是一堆。如果說,豬是大呆,那麼,他就隻能是二呆,一句話,他比豬還說不出來路,比豬還不如。但是,二呆在蛐蛐麵前有驚人的智慧,每年秋天,二呆的蛐蛐來之能戰,戰無不勝。二呆是村子裏人見人欺的貨,然而,隻要二呆和蛐蛐在一起,蛐蛐是體麵的,而二呆就更體麵了。一個人的體麵如果帶上了季節性,那麼毫無疑問,他就必然隻為那個季節而活著。

一到秋季二呆就神氣了。其實二呆並不呆,甚至還有些聰明,就是一根筋,就是髒,懶,嘎,愣,蹲在牆角底下比破損的磚頭還要死皮賴臉。他在開春之後像一隻狗,整天用鼻尖找吃的。夏季來臨的日子他又成了一條蛇,懶懶地臥在螃蟹的洞穴裏頭,隻在黃昏時分出來走走,伸頭伸腦的,歪歪扭扭的,走也沒有走相,一旦碰上青蛙,這條蛇的上半身就會連同嘴巴一同衝出去,然後閉著眼睛慢慢地咽。可是,秋風一過,二呆說變就變。秋季來臨之後二呆再也不是一隻狗或一條蛇,變得人模人樣的。這時的二呆就會提著他的燈籠,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出現在墳墓與墳墓之間。亂葬崗裏有數不清的亡魂。有多少亡魂就有多少蛐蛐。二呆總能找到最傑出的蛐蛐,那些亡靈中的梟雄。二呆把它們捕捉回來,讓那些梟雄上演他們活著時的故事。曾經有人這樣問二呆:“你怎麼總能逮到最凶的蛐蛐呢?”二呆回答說:“盯著每一個活著的人。”

現在秋天真的來臨了。所有的人都關注著二呆,關注二呆今年秋天到底能捕獲一隻什麼樣的蛐蛐。依照常規,二呆一定會到“九次”的墳頭上轉悠的。“九次”活著的時候是第五生產隊的隊長,這家夥有一嘴的黑牙,個頭大,力氣足,心又狠,手又黑。你隻要看他收拾自己的兒子你就知道這家夥下手有多毒。他的兒子要是惹他不高興了,他會捏著兒子的耳朵提起來就往天井外麵扔。“九次”活著的時候威風八麵,是一個人見人怕的凶猛角色。誰也沒有料到他在四十開外的時候說死就死。“九次”死去的那個早晨村子裏蓋著厚厚的雪,那真是一個不祥的日子,一大早村子裏就出現了凶兆。天剛亮,皚皚的雪地上就出現了一根鬼裏鬼氣的扁擔,這根扁擔在一人高的高空四處狂奔。扁擔還長了一頭紛亂的長發,隨扁擔的一上一下張牙舞爪。人們望著這根扁擔,無不心驚肉跳。十幾個烏黑的男人提著鐵鍬圍向了神秘的飛行物。可他們逮住的不是扁擔,卻是代課的女知青。女知青光著屁股,嘴裏塞著抹布,兩條胳膊平舉著,被麻繩捆在一條扁擔上。女知青的皮膚實在是太白了,她雪白的皮膚在茫茫的雪地上造成了一種致命的錯覺。人們把女知青摁住,從她的嘴裏抽出抹布,他們還從女知青的嘴裏抽出一句更加嚇人的話:“死人了,死人了!”死去的人是第五生產隊的隊長,他躺在女知青的床上,已經冷了。女知青被一件軍大衣裹著,坐在大隊部的長凳上。女知青的嘴唇和目光更像一個死人,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目光雖然散了,可她烏黑色的嘴唇卻有一種瘋狂的說話欲望,像沼氣池裏的氣泡,咕嚕咕嚕地往外冒,你想堵都堵不住。女知青見人就說。你問一句她說一句;你問什麼細節她說什麼細節;你重複問幾遍她重複答幾遍。一個上午她把夜裏發生的事說了一千遍,說隊長如何把她的嘴巴用抹布塞上,說隊長如何在扁擔上把她綁成一個“大”字,說隊長一共睡了她“九次”,說隊長後來捂了一下胸口,歪到一邊嘴裏吐起了白沫。村裏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隊長把女知青睡了九次,都知道他歪到一邊嘴裏吐起了白沫。人們都聽膩了,不再問女知青任何問題,女知青就望著軍大衣上的第三隻紐扣,一個勁地對紐扣說。後來民兵排長實在不耐煩了,對她大吼一聲,說:“好了!知道了!你了不起,九次九次的,人都讓你睡死了,還九次九次的——再說,再說我給你來十次!”女知青的目光總算聚焦了,她用聚焦的目光望著民兵排長,臉上突然出現了一陣極其古怪的表情,嘴角好像是歪了一下,笑了一下。她脫色的臉上布滿了寒冷、饑渴和絕望,絕對是一個死人。這次古怪的笑容仿佛使她一下子複活了。複活的臉上流露出最後的一絲羞愧難當。

第五生產隊的隊長就此背上了“九次”這個費力費神的綽號。如果隊長不是死了,誰也沒有這個膽子給他起上這樣的綽號的。“九次”人雖下土,但是,他凶猛的陰魂不會立即散去,每到黑夜時分,人們依然能聽見他蠻橫的腳步聲。這樣的人變成了蛐蛐,一定是隻絕世精品,體態雄健,威風凜凜,金頂,藍項,渾身起絨,遍體紫亮,俗稱“金頂紫三色”,這樣的蛐蛐一進盆子肯定就是戲台上的銅錘金剛,隨便一站便氣吞萬裏。毫無疑問,二呆這些日子絕對到“九次”的墓地旁邊轉悠了。除了二呆,誰也沒那個賊膽靠近“九次”那隻蛐蛐。

不過,沒有人知道二呆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麼。到了秋天他身上就會像蛐蛐那樣,平白無故地長滿爪子,神出鬼沒,出入於陰森的洞穴。可沒有人知道二呆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洞。有人注意過二呆的影子,說二呆的影子上有毛,說二呆的影子從你的身上拖過的時候,你的皮膚就會像狐狸的尾巴掃過一樣癢戳戳的。那是亡魂的不甘,要借你的陽壽回光返照。所以,你和二呆說話的時候,首先要看好陽光的角度,否則,你會被招惹的。這樣的傳說孤立了二呆,但是,反過來也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二呆的雙腳的確踩著陰陽兩界。一個人一旦被孤立,他不是鬼就是神,或者說,他既是鬼又是神。你聽二呆笑過沒有?沒有。他笑起來就是一隻蛐蛐在叫。他一笑天就黑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今年秋天二呆還沒有逮到他中意的蛐蛐。人們都還記得去年秋天二呆的那隻“一錘子買賣”,“一錘子買賣”有極好的品相,體型渾圓,方臉闊麵,六爪高昂,入盆之後如雄雞報曉,一對凶惡的牙齒又紫又黑。俗話說,嫩不鬥老,長不鬥圓,圓不鬥方,低不鬥高。老,圓,方,高,“一錘子買賣”四美俱全。去年秋天的那一場惡鬥人們至今記憶猶新。在瑟瑟秋風中,“一錘子買賣”與“豹子頭”、“青頭將軍”、“座山雕”、“鳩山小隊長”和“紅牙青”展開了一場喋血大戰,戰況慘烈空前,決戰是你死我活的,不是請客吃飯。“一錘子買賣”上騰下挪,左閃右撇,不“噴夾”,不“滾夾”,不“搖夾”,隻捉“豬玀”,甩“背包”,統統隻有“夾單”,也就是一口下陣,“一錘子買賣”就是憑著它的一張嘴,一路霸道縱橫。口到之處,“哢嚓”之聲不絕。“一錘子買賣”玩的就是一錘子買賣。沒有第二次,沒有第二回。“豹子頭”與“青頭將軍”們翅、腿、牙、口非斷即斜,它們沿著盆角四處鼠竄,無不膽戰心寒。“一錘子買賣”越戰越勇,追著那些殘兵遊勇往死裏咬,有一種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的肅殺鐵血。烽煙消盡,茫茫大地剩下“青頭將軍”們的殘肢斷腿。入夜之後,村子裏風輕月黑,萬籟俱寂,天下所有的蛐蛐們一起沉默了,隻有“一錘子買賣”振動它的金玉翅膀,宣布唯一勝利者的唯一勝利,宣布所有失敗者的最後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