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錘子買賣”後來進城了。城裏的人帶走了“一錘子買賣”。而二呆得到了一身嶄新的軍服和一把雪亮的手電。那可是方圓十裏之中唯一的一把手電。二呆穿著嶄新的軍服,在無月的夜間,二呆把他的手電照向了天空。夜空被二呆的手電戳了一萬個窟窿。
今年秋天二呆至今沒有收獲。二呆一定在打“九次”的主意。可是,“九次”哪裏能是一隻容易得手的蛐蛐?
二呆沒有料到六斤老太會在這個秋季主動找他搭訕。二呆這樣的二流子六斤老太過去看也不會看他一眼的。然而,六斤老太今年死了女兒,這一來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六斤老太的女兒幺妹四月二十三日那天葬身長江了,直到現在屍體都沒有找到。正因為屍體沒有找到,六斤老太始終確信她的女兒依然活著。死不見屍,應該看成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活著。幺妹所用過的東西至今還在家裏,她的鞋,梳子,碗,筷,每一樣都在運動著,就像被幺妹的手腳牽扯著一樣。當然,移動那些的不是幺妹的手腳,而是六斤老太超乎尋常的固執與仿生描摹。六斤老太每天都要坐在門前說話,她的眼睛永遠盯著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那個並不存在的東西當然就是幺妹。六斤老太就那麼一問一答,一說就是一個上午,要不就是一個下午。六斤老太的執拗舉動讓所有路過的人心裏都不踏實,就好像他們生存的不是人世,而是和幺妹一起,來到了冥間;就好像幺妹真的就在你的麵前,你看不見她,隻是幺妹在給你捉迷藏。要不然六斤老太和幺妹的聊天怎麼就那麼像真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麼會那麼氣閑神定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麼會那麼心曠神怡的呢。村子裏的人們勸過六斤老太,說:“六斤,你就別傷心了。”六斤老太反過來安慰勸解她的人,六斤老太說:“我傷心什麼?我不傷心,幺妹過幾天就回來了,她親口告訴我的。”六斤老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洋溢著知足的笑容,幸福得要命。她一笑勸她的人就心如刀絞,還毛骨悚然。後來村子裏的人就再也不勸六斤老太了。人們見了她就躲,人們見了六斤老太比見了二呆躲得還要快。
這一天六斤老太堵住了二呆。一把抓住了二呆的手,遞給他兩隻現烤的山芋。六斤老太等她的幺妹實在是等得太久了,幺妹就是不回來,六斤老太顯然失去耐心了。六斤老太極不放心地問二呆說:“二呆,你見過雙眼皮的蛐蛐沒有?”二呆的心口凜了一下,立即就懂了六斤老太的意思。二呆掙開六斤老太的手,說:“所有的蛐蛐都長了一雙三角眼。”
六斤老太說:“二呆,見到雙眼皮的蛐蛐給我看一眼。你賣給我,我給你錢。”
二呆把手上的燙山芋摁回六斤老太的手上,說:“雙眼皮的是魚,我從不抓魚。我隻逮蛐蛐。”
六斤老太說:“二呆……”
二呆已經像風那樣消失在牆的拐角。
幺妹是四月二十三日那天葬身長江的,那一天幺妹參加了地區舉辦的“渡江戰役”。這是為紀念渡江勝利二十五周年而舉辦的模擬戰爭。盡管隻是模擬,可是,這場戰役在氣勢和場麵上充分體現了人民戰爭的恢弘與壯闊。二十三日淩晨,數萬隻農船載著數十萬戰士浩浩蕩蕩地向想象中的蔣家王朝發動了最後攻擊。就像曆史曾經顯示過的那樣,戰爭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勝利。勝利如期來臨。唯一的意外是幺妹掉進了長江。因為事故發生在淩晨,江麵上能見度極低,幺妹的溺水完全被鋪天蓋地的殺聲掩蓋了。要奮鬥就要有犧牲,所以,幺妹走的時候是幺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革命烈士了。幺妹沒有屍體,隻在烈士證書上留下了姓名。
村裏的人還記得去年夏天幺妹從鎮上中學返村時的情景。幺妹留著很短的運動頭,後背上背著一隻金燦燦的新草帽,那是用當年的麥秸稈編織的勞保用品,寬寬的邊沿上寫著鮮紅的八個大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幺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雙眼皮,在她眨巴眼睛的時候,透出一股英姿颯爽的巾幗豪氣。但是,幺妹的颯爽英姿沒有能夠持久。沒有人知道它們現在在哪裏。二呆也不知道。隻有魚知道。然而水裏的魚其實是天上的星星所說的謊話,二呆怎麼會明白呢?二呆就知道人間的生死,不知道天上的謊言。
這些夜晚二呆一直生活在亂葬崗。現在的蛐蛐和以前真是不一樣了,個個都狠,個個都凶,叫出來的聲音全都透出一股殺氣。二呆就是弄不明白,現在的蛐蛐怎麼就有那麼毒的怨仇,那麼急於廝咬,那麼急於刺刀見紅。可是,個個都狠,其實也就失去了意義。想要良中取優,優中拔尖,反而更不容易了。二呆蹲在墳墓與墳墓之間,極其仔細地用心諦聽。二呆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輕易打開手電。你一有動靜,那些蛐蛐立即就會閉嘴。人即使死了,變成了蛐蛐,亡靈懼怕的其實還是活人。活人與亡靈之間依舊存在一種捕捉與防範的關係。否則蛐蛐不會那麼躲避活人,蛐蛐對活人的風吹草動不會那樣地分外警覺。想想看,蛐蛐的腦袋上長了兩根觸須,而屁股上同樣長了兩根觸須,四根觸須其實就是四個雷達,對前、後、左、右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這種狀況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人們對自己的死後有一種深切的憂慮,人在變成蛐蛐的刹那始終不忘告誡自己:提高警惕,保衛自己。
在眾多的蛐蛐聲中,有一個聲音引起了二呆的高度注意。和大部分凶猛的蛐蛐一樣,這個蛐蛐難得叫一聲。但是,它的聲音嘶啞、蒼涼、壓抑,有一種金屬感。二呆的兩隻耳朵當即就豎起來了。二呆慢慢地靠近過去,而剛一出腳,蛐蛐立即停止了振翅。二呆站在原處,足足等了兩頓飯的工夫。後來那隻蛐蛐又叫了一聲,二呆還沒有來得及挪窩,蛐蛐的叫聲突然戛然而止了。二呆決定等。為了這隻蛐蛐,二呆可以等到天亮。然而,二呆的等待沒有能夠繼續,他在濃黑的夜色之中看到一塊更黑的影子移向了自己。二呆不知道那是誰,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另一個逮蛐蛐的人。二呆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又發現了一隻上好的蛐蛐。二呆決定撤。二呆記住了這個墓。二呆吃驚地發現,這個墳墓居然是學校裏敲鍾的小老頭的。
敲鍾的小老頭一九五八年冬天就來到村裏了,來的時候就一個人。說起來也十來年了。小老頭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有三個季節穿著中山裝,中山裝筆挺,沒有一處馬虎,沒有一處褶皺。而小老頭的走路就更加特別了。他的步子邁得嚴肅而又認真,每一步都像他的頭發那樣一絲不苟。聽人說,小老頭是城裏的,見過大世麵。至於小老頭為什麼要到鄉下來,那就複雜得要了命。沒人知道。但是,有人聽學校的校長說,小老頭的嘴裏長了五根舌頭,一根說上海話,一根說高音喇叭裏的普通話,一根說英格裏希,也就是英語,剩下來的兩根舌頭一根說法格裏希,一根說日格裏希。村子裏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頭是怎麼長的,就是弄不清楚。因為小老頭從來不開口,從來不說話。其實村子裏的人並不在乎小老頭的舌頭到底會說什麼,人們感興趣的是,小老頭年輕的時候是怎麼和女人親嘴的。女人們可是討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頭攪來攪去,還不把女人快活瘋了?不過神話很快就破滅了。那一年的春節前後,小老頭從城裏收到了一摞子信,還有一瓶酒。小老頭先是看完了信,後是喝了酒。酒後的小老頭連著冷笑了好幾聲,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丟在了一邊,張大了嘴巴號哭了起來。村子裏的人奔走相告,人們說,小老頭開口了,小老頭開口了!一個村子的人都圍在了小老頭的四周。人們看見小老頭的皺臉紅得像一個燈籠辣椒,一臉的酒,一臉的淚。小老頭傷心至極,旁若無人,閉著眼睛,把嘴裏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麵前。人們失望地發現,小老頭隻有一根舌頭。這就沒有意思了。人們離開了小老頭,把小老頭一個人留在冬天的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