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在學校裏敲鍾。平心而論,小老頭的鍾敲得不錯。學校裏的老師們說,他的鍾聲分秒不差。要知道,村子裏的人們過去都是依靠高音喇叭裏的“最後一響”來判定時間的,但是,那是“北京時間”,你說說看,村裏人要知道北京的時間做什麼?這不是沒事找事嗎?現在,小老頭的鍾聲終於使村裏人有了自己的時間了。小老頭就是村子裏的一隻鍾。他幽靈一樣的雙腿就是鬧鍾上的時針與分針。寂寞是小老頭自己的,隻要他別停下來。基於此,人們原諒了小老頭嘴裏唯一的一根舌頭。
小老頭死在今年的夏天,這一點可以肯定。然而,小老頭死於哪一天,怎麼死的,至今還是個謎。小老頭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個謎,死得神秘一點也就順理成章了。有些人的一生天生就神神道道,他們就那個命。來無影,去無蹤,像樹梢上的風。
暑假來臨之後學校裏頭就空蕩了,整個校園隻剩下鋪天蓋地的陽光和鋪天蓋地的知了聲,與之相伴的是小老頭幽靈一樣的身影。然而,老槐樹上的鍾聲每天照樣響起,校長的老婆關照過的,他們家的鬧鍾壞了——不管學校裏有沒有學生,鍾還是天天敲。“是公雞你就得打鳴。”
就在八月中旬,離開學不遠的日子,學校院牆外麵的幾戶人家聞到了肉類的腐臭氣味。氣味越來越濃,越來越凶,薑家的瞎老太太賭氣地說,怎麼這麼臭?小老頭爛在床上了吧!這一說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說亮了,人們想起來了,老槐樹上的鍾聲的確有四五天不響了。他們翻過圍牆,一腳踹開小老頭的房門,“嗡”地一下。黑壓壓的蒼蠅騰空而起,像旋轉著身軀的龍卷風。密密麻麻的紅頭蒼蠅們奪門而出的時候,成千上萬顆紅色的腦袋撞上了八月的陽光,眨眼間,小老頭的房門口血光如注。蒼蠅在飛舞,而小老頭躺在床上。蛆在他的鼻孔、眼眶、耳朵上麵進進出出。它們肥碩的身軀油亮油亮的,因為笨拙和慵懶,它們的蠕動越發顯得爭先恐後與激情澎湃。蛆的大軍在小老頭的腹部洶湧,它們以群體作戰這種戰無不勝的方式回報了死神的召喚。它們在偵察,深挖,你拱著我,我擠著你。它們在死神的召喚之下懷著一種強烈的信念上下折騰、歡欣鼓舞。
而小老頭的屍體是那樣地孤寂。孤寂的死亡是可恥的,因為這種死亡時常會構成別人的噩夢。然而,孤寂的亡靈有可能成為最凶惡的蛐蛐。申冤在我,有冤必報。一生的怨恨最終變成的隻能是鋒利的牙。
一大早村子裏傳出了好消息,說知青馬國慶捉了一隻絕品蛐蛐。根據這隻蛐蛐狠毒的出手,人們猜測,“九次”有可能被馬國慶捉住了。馬國慶是一個南京知青,一個瘋狂的領袖像章迷。他收藏的像章多得數不過來,最大的有大海碗那麼大,而最小的隻有指甲蓋那麼小。不僅如此,馬國慶的收藏裏頭還有兩樣稀世珍品,號稱“夜光像章”。夜光像章白天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而一到了深夜,像章就會像貓頭鷹的眼睛那樣,兀自發出毛茸茸的綠光。這就決定了像章在二十四小時當中都能夠光芒萬丈。據說,在黑夜降臨之後,馬國慶有時候會把夜光像章一左一右地別在自己胸前,我們的領袖會無中生有地綠亮起來,對著黑洞洞的夜色親切地微笑。誰能想到馬國慶會迷上蛐蛐呢?他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裏頭說迷上就迷上了。不光是迷上了,由於馬國慶不相信蛐蛐是死人變的,他在玩蛐蛐的過程當中還不停地宣講唯物主義蛐蛐論。二呆一聽到馬國慶說話就煩。二呆拒絕與他交手。二呆說:“他知道個屁!”
馬國慶把他新捉的蛐蛐取名為“暴風驟雨”。不過私下裏頭,人們還是把“暴風驟雨”習慣性地稱作“九次”。“九次”身手不凡,一個上午已經擊退了四隻蛐蛐。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二呆,二呆躺在床上,側過身子又睡了。二呆根本不信。二呆不相信一夜和女人幹了九次的男人死後能變成有出息的蛐蛐。九次那樣的人,活著的時候凶,死了之後肯定是一條軟腿。二呆現在就盼著天黑,天黑之後到小老頭的墳頭上轉悠。二呆堅信,那一隻孤寂的蛐蛐才是其他蛐蛐的奪命鬼、喪門星。
這個夜晚黑得有點過分。天上沒有月亮,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真是伸手不見五指。二呆的嘴裏銜著一根黃狼草,胳肢窩裏夾著手電,一個人往亂葬崗走去。走到村口的時候,二呆聽見漆黑的巷尾傳出了四五個人的腳步聲。他們肯定是搭起伴來到亂葬崗逮蛐蛐去的。這一點瞞不過二呆。二呆決定攔住他們。今夜除了自己,二呆不允許亂葬崗上有任何一個人。二呆站立在暗處,不動。就在腳步聲走到麵前的刹那,二呆把手電對準自己的下巴,用力摁下了開關。黑咕隆咚的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張雪亮的臉,無聲無息,像一張紙那樣上下不掛,四邊不靠,帶著一種極為古怪的明暗關係。四五個人釘在那裏,還沒有來得及尖叫,二呆眨巴了一下眼睛,這就是說,畫在一張紙上的眼睛突然眨巴了。而手電說閉就閉。濃黑之中二呆聽見他們轉過了身去,一路呼嘯狂奔。他們跑一路叫一路:“有鬼,有鬼!九次回來啦!九次回來啦!”整個村子乒乒乓乓響起了慌亂的關門聲。二呆站在那兒,知道今晚不會有第二個人到亂葬崗去了。二呆無聲地笑了笑,慢悠悠地往亂葬崗晃去。
走進亂葬崗之後二呆找到了小老頭的墳墓。天實在是太黑了,所有的樹木隻是一些更黑的影子。二呆小心地匍匐在小老頭的墓前,用盡全力去諦聽、分辨。可是,那個嘶啞和蒼老的聲音始終沒有出現。二呆知道好蛐蛐是不會輕易挪窩的,幹脆躺了下來,閉上眼睛,睜開了耳朵。二呆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似乎是睡著了。二呆一點都沒注意到知青馬國慶已經站在他的麵前了。這些夜晚馬國慶一直尾隨在二呆的身後,這個熱愛像章的知青癡迷蛐蛐已經達到了不思茶飯的程度。二呆走到哪兒,馬國慶就跟到哪兒。
一覺醒來之後二呆睜開了眼睛。夜還是那麼黑,還是那樣伸手不見五指。但是睜開眼睛的二呆覺察到濃黑當中有了點異樣。二呆發現一塊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站立在自己的身前,有些像人,直挺挺的。二呆的頭皮有些發毛,終於不放心了,對著人影打開了手電。二呆的手電剛一打開對麵的影子卻伸出了一隻手來。二呆的胳膊一軟,手電掉在地上。滅了。亂葬崗重新墜入了陰森森的黑。讓二呆靈魂出竅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在強光的刺激下,夜光像章放亮了。比黑夜更黑的影子胸脯上突然睜開了一雙圓圓的眼睛,發出駭人的綠光。兩眼離得很遠,每一隻都有張開的嘴巴那麼大,咄咄逼人,炯炯有神。整個漆黑的天地之間就這一雙綠眼睛。二呆身上所有的汗毛立即豎了起來。而那一對巨大的瞳孔死死地盯著二呆,目不轉睛,虎視眈眈。馬國慶往前跨了一步,二呆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喊救命,他的靈魂就出竅了,當場變成了一隻蛐蛐。二呆在亂葬崗裏走了一夜。第二天淩晨二呆回到村子裏的時候,人們意外地發現,二呆不一樣了。現在的二呆既是一隻蛐蛐又是一個人,或者說,他既不是一隻蛐蛐也不是一個人。一句話,他的雙腳一隻腳踩著陽界,另一隻腳徹底踏進了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