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電話給114問羅馬假日廣場鐵樹家的電話號碼,114告訴我二十二號服務員為您服務請記錄64679521,64679521。”
這孩子聰明。非常聰明。老鐵故意拉下臉,說:“你想幹什麼?”
“我的泡泡液用光了。你把你的送給我。”
“你不讓我進你的家門。”
“你從門口遞給我。”
老鐵認真地說:“那不行。”
“那我到你們家去拿好不好呀?”
老鐵咬住了下嘴唇,思忖了片刻,故作無奈,說:“好吧。”
老鐵掛了電話,突然有些振奮,搓起了手。反複地搓手。搬過來這麼長時間了,家裏還沒有來過客人呢。老鐵搓著手,自己差不多都成孩子了。
老鐵隻是搓手,愣神了,站在茶幾的旁邊,滿臉的含英咀華,越嚼越香的樣子,心裏頭說,這孩子有意思。老鐵一點都沒有注意到虞積藻的目光有多冷。老鐵一抬頭,遠遠地看見了虞積藻,她的目光冰冷而又憤怒。“老毛病又犯了!”虞積藻說。老鐵仔細研究了虞積藻的表情,看明白了,同時也就聽明白了,她所說的“老毛病”指的是老鐵年輕時候的事,那時候老鐵搞過一次婚外戀,兩個人鬧了好大的一陣子。“想哪兒去了,怎麼會呢。”老鐵輕描淡寫地說。虞積藻卻不信,要起床,又起不來,臉已經憋得發紫。老鐵走上去,打算扶她,虞積藻一把推開了。老鐵的臉麵上有些掛不住,慢悠悠地說:“哪能呢,怎麼能往那上頭想。”虞積藻氣急敗壞,一巴掌拍在了茶幾上,茶幾上的不鏽鋼勺子都跳了起來。虞積藻大聲吼道:“別以為上了歲數你就不花心!”老鐵捋了捋雪白的頭發,笑眯眯地“嗨”了一聲,說:“哪能呢。”
小男孩敲門來了。老鐵弓了身子,十分正規地和他握過手,卻沒有鬆開,一直拉到虞積藻的床前,有點獻媚了。虞積藻打量了小男孩一眼,沒見過,問:“這是誰家的小紳士?”老鐵對隔壁努努嘴,大聲地說:“我剛認識的好朋友。”小男孩站在床前,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最後,兩隻眼睛卻盯上了虞積藻的電動輪椅。他爬上去,擰了一下把手,居然動起來了。小男孩來了興致,駕駛著電動輪椅在虞積藻的房間裏開了一圈,附帶試了幾下刹車,又摁了幾下喇叭,結論出來了,老氣橫秋地說:“我爸爸的汽車比你的好。”虞積藻看了老鐵一眼,笑了,十分開心地笑了。虞積藻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說:“上學了沒有?”小男孩搖搖腦袋,說:“沒有。過了暑假我就要上學了。”不過小男孩十分炫耀地補充了一句,“我已經會說英語了。”虞積藻故意瞪大了眼睛,說:“我也會說英語,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小男孩挺起肚子,一口氣,把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全背誦出來了。虞積藻剛剛要鼓掌,小家夥已經把學術問題引向了深入。他伸出了他的食指,十分嚴肅地指出:“我告訴你們,如果是漢語拚音,就不能這樣讀,要讀成aoeiuübpmfdtnlgkhjqxzcszhchshr。”這孩子有意思了。虞積藻痛痛快快地換了一口氣,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無聲地笑了,滿臉的皺紋像一朵猛然綻放的菊花,全部掛在了臉上。她的眼淚都出來了。虞積藻給小男孩鼓了掌,老鐵同樣也給小男孩鼓了掌。雖然躺在床上,可虞積藻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已經站立起來了。虞積藻一把把小男孩摟了過來,抱在了懷裏,懷裏實實在在的。實實在在的。興許是摟得太過突然,太過用力,小男孩有些不適應,便把虞積藻推開了。虞積藻並沒有生氣,她歪在床上,用兩隻胳膊支撐住自己,望著他。這個小家夥真是個小太陽,他一來,屋子裏頓時就亮堂了,虎虎有了生氣。虞積藻手忙腳亂了起來,她要找吃的,她要找玩的,她要把這個小家夥留在這裏,她要看著他,她要聽見他說話。
小男孩仰起頭,對老鐵說:“你把泡泡液給我。”
老鐵擦幹淨眼角的淚,想起來了,人家是來玩泡泡液的。老鐵收斂了笑容,說:“我不給你。二十九樓,太危險,太危險了。”
虞積藻說:“什麼泡泡液?給他呀,你還不快給孩子。”
老鐵走到虞積藻的麵前,耳語了幾句,虞積藻聽明白了。虞積藻卻來了勁頭,讓老鐵扶她。她要到輪椅上去,她要到地球上去。她要看老伴和小家夥一起吹泡泡液。她要看泡泡們像氣球一樣飛上天,像鴿子一樣飛上天。虞積藻興高采烈地來到了客廳,大聲宣布:“我們到廣場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的小臉蛋陰沉下來了,有些無精打采,說:“爸爸不在家,我不下樓。爸爸說,外麵危險。”
老鐵說:“外麵有什麼危險?”
小男孩說:“爸爸說了,外麵危險。”
老鐵打起了手勢,還想再說什麼,虞積藻立即用眼睛示意老鐵,老鐵隻好把手放下了。老鐵說:“那我們吃西瓜。”
小男孩說:“沒意思。”
老鐵說:“吃冰激淩。”
小男孩顯然受到了打擊,臉上徹底不高興了,說:“就知道吃。沒意思。”
隔壁的門鈴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叮咚”一聲,在二十九樓的過道裏無限地悠揚。二十九樓,實在是太遙遠、太安靜了。小男孩站起身,說:“家庭老師來了。我要上英語課。”
老鐵和虞積藻被丟在了家裏,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其實平日裏一直都是這樣安靜的,可是,這會兒的安靜特別了,反而像一次意外。虞積藻隻好望著老鐵,是那種沒話找話的樣子。但到底要說什麼,也沒有想好。虞積藻隻好說:“我答應過女兒,不對你發脾氣的。”
老鐵反而說:“要發。不發脾氣怎麼行?要發。”
虞積藻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然而,格外地勉強。虞積藻說:“我們下樓去,吹泡泡。”
老鐵看了一眼窗外,商量說:“這會兒太陽毒,傍晚吧。”
虞積藻頓時就暴躁起來,大聲喊道:“你又不聽話了是不是?不聽話,是不是?”
老鐵笑起來。老鐵笑起來十分地迷人。有點壞,有點帥,有點老不正經,有點像父親,還有點像兒子。老鐵很撒嬌地說:“哪能呢,哪能不聽片子的話呢。”
老鐵裝好鑰匙,拿過泡泡液,推起了虞積藻。還沒有出門,電話又響了。老鐵剛想去接,虞積藻卻把她的電動輪椅倒了過去。老鐵隻好站在門口,在那裏等。虞積藻拿起電話,似乎隻聽了一兩句話,電話的那頭就掛了。虞積藻放下耳機,卻沒有架到電話上去,反而摟在了懷裏,人已經失神了。她看了一眼老鐵,目光卻從老鐵的臉上挪開了,轉移到臥室裏去,轉移到了牆上,最後,盯住了那一排石英鍾。一個勁地看。老鐵說:“小棉襖嗎?”
虞積藻搖搖頭,說:“小紳士。”
“說什麼了?”
“他說,我們家的時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