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了勝仗,老鐵便低下頭,把高倍望遠鏡對準了馬路,馬路都漂浮起來了,汽車和路人也漂浮起來了,水漲船高,統統來到了他的麵前,這正是老鐵喜聞樂見的。出於好奇,老鐵把望遠鏡倒了過來,地球“咣當”一聲,陷下去了,頓時就成了萬丈深淵,人都像在波音777的窗口了。望遠鏡真是一個魔術師,它撥弄著距離,撥弄著遠和近,使距離一下子有了彈性,變得虛假起來,卻又都是真的。老鐵親眼看見的。老鐵再一次把望遠鏡倒過來,慢慢地掃視。讓老鐵嚇了一大跳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小男孩突然出現在他的高倍望遠鏡裏,準確地說,出現在他的麵前,就在老鐵的懷裏,伸手可觸。老鐵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著自己,在研究。這樣的遭遇老鐵沒有預備。他們就這麼相互打量,誰也沒有把目光移開。隨著時間的推移,老鐵都不知道怎樣去結束這個無聊的遊戲了。
當天的夜裏老鐵就有了心思,他擔心小男孩把他的舉動告訴他的父母。拿望遠鏡偷偷地窺視一個年輕夫婦的家庭,以他這樣的年紀,以他這樣的身份,傳出去很難聽的。說變態都不為過。無論如何不能玩了。高倍望遠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玩了。
老鐵好幾天都沒有上陽台。可是,不上陽台,又能站在哪兒呢?老鐵到底憋不住,又過去了。小男孩不在。然而,仿佛約好了一樣,老鐵還沒有站穩,小家夥就在窗戶的後麵出現了。這一次他沒有吃冰糖,而是張開嘴,用他的門牙有節奏地磕玻璃,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像打擊樂隊裏的鼓手。就是不看老鐵。一眼都不看。這個小家夥,有意思得很呢。老鐵當然是有辦法的,利用下樓的工夫,順便從超市裏帶回來一瓶泡泡液。老鐵來到陽台上,拉開玻璃,一陣熱浪撲了過來。可老鐵顧不得這些了,他頂著炎熱的氣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的氣泡在二十九層的高空飛揚起來。氣泡漂亮極了,每一個氣泡在午後的陽光下都有自己的彩虹。這是無聲的喧囂,節日一般熱烈。小男孩果然轉過了腦袋,專心致誌地看著老鐵這邊。老鐵知道小男孩在看自己了,骨子裏已經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了,老鐵卻故意做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老鐵很快樂。然而,這樣的快樂僅僅維持了不到二十分鍾。十來分鍾之後,小男孩開始了他冒險的壯舉,他拉開窗門,站在了椅子上,對著老鐵家的陽台同樣吹起了肥皂泡。這太危險,實在是太危險了。老鐵的小腿肚子都軟了,對著小男孩做出了嚴厲同時又有力的手勢。可小家夥哪裏還會答理他,每當他吹出一大串的泡泡,他都要對著老鐵瞅一眼。他的眼神很得意,都挑釁了。老鐵趕緊退回到房間,怕了。這個小祖宗,不好惹。
老鐵決定終止這個小東西的瘋狂舉動。他來到隔壁,用中指的關節敲了半天,防盜門的門中門終於打開了,也隻是一道小小的縫隙。小男孩堵在門縫裏,脖子上掛了兩把鑰匙,兩隻漆黑的瞳孔十分地機警,盯著老鐵。小男孩很小,可樣子有些滑稽,頭發是三七開的,梳得一絲不苟,白襯衫,吊帶褲,皮鞋,像一個小小的進口紳士,也可以說,像一個小小的洋場惡少。小男孩十分老氣地問:“你是誰?”老鐵笑笑,蹲下去,指著自己的一張老臉,說:“我就是隔壁陽台上的老爺爺。”小男孩說:“你要幹什麼?”老鐵說:“不幹什麼,你讓我進去,我幫你把窗前的椅子挪開——那樣不好,太危險了。”小男孩說:“不行。”老鐵說:“為什麼?”“我媽說了,不許給陌生人開門。”小家夥的口頭表達相當好,還會說“陌生人”,每一句話都說得準確而又完整。老鐵的目光越過小男孩的肩膀,隨便瞄了一眼,家境不錯,相當不錯,屋子裏的裝潢和擺設在這兒呢。老鐵說:“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避實就虛,反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老鐵伸出一隻巴掌,一邊說話一邊在掌心裏比畫,“我呢,姓鐵,鋼鐵的鐵,名字就一個字,樹,樹林的樹。你呢?”小男孩對著老鐵招了招手,要過老鐵的耳朵,輕聲說:“我媽不讓我告訴陌生人。”“你媽呢?”“出去了。”老鐵笑笑,說:“那你爸呢?”小男孩說:“也出去了。”老鐵說:“你怎麼不出去呢?”小男孩看了老鐵一眼,說:“我爸說了,我還沒到掙錢的時候。”老鐵笑出了聲來。這孩子逗。智商不低。老鐵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老鐵說:“一個人在家幹什麼?這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老鐵光顧了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笑容裏麵充滿了巴結和討好的內容。小男孩很不客氣地看了老鐵一眼,“咚”的一聲,把門中門關死了。小男孩在防盜門的後麵大聲說:“幹什麼?有什麼好幹的?生活真沒勁!”你聽聽,都後現代了,還飽經風霜了呢。
老鐵沒有再上陽台。這樣的孩子老鐵是知道的,人來瘋。你越是關注他,他越是來勁,一旦沒人理會,他也就泄了氣。果真是這樣。老鐵把自己藏在暗處,隻是一會兒,小家夥就從椅子上撤退了,重新拉好了玻璃窗。老鐵鬆了一口氣。老鐵注意到小家夥又開始用他的小舌頭舔玻璃了。他舔得一五一十的,特別地仔細,像一個小動物,同樣的一個動作他可以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個上午,一點厭倦的意思都沒有。舔完了,終於換花樣了,開始磕。老鐵也真是無聊透頂,居然在心裏頭幫他數。不過,這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剛過了四百下,老鐵居然把自己的瞌睡給數上來了。老鐵揉揉自己的眼睛,對自己說:“你慢慢磕吧,我不陪了,我要迷瞪一會兒了。”
電話來得有些突然,老鐵的午覺隻睡了一半,電話響了。老鐵家的電話不多,大半是國際長途,所以格外地珍貴。老鐵下了床,拿起話筒,連著“喂”了好幾聲,話機裏頭卻沒有任何動靜。老鐵看了一眼虞積藻,虞積藻也正看著他。虞積藻合上手裏的德語教材,探過身子,問:“誰呀?”老鐵就大聲地對著話筒說:“誰呀?”虞積藻急了,又問:“小棉襖嗎?”老鐵隻能對著話筒再說:“小棉襖嗎?”
電話卻掛了。
這個中午的電話鬧鬼了,不停地響,就是沒有回音。響到第九遍,電話終於開口了:
“猜出來我是誰了吧?”
老鐵正色說:“你是誰?”
電話裏說:“把你的泡泡液送給我吧。”
“你到底是誰?”老鐵緊張地問。
“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電話裏奶聲奶氣地說,“我就在你家旁邊。”
老鐵的眼皮翻了半天,聽出來了。其實老鐵早就聽出來了,隻是不敢相信。他迅速地瞄了一眼虞積藻,虞積藻的整個身子都已經側過來了,顯然,老鐵的臉色和他說話的語氣讓她十分地不安。她搶著要接電話。老鐵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添亂。老鐵小聲說:“你怎麼知道這個號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