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是這般地狹小,人數是這般地眾多,而大家說話的聲浪卻都甚低微——沒有一個人敢高談闊論的,大家都勉力地把聲浪放低些,生怕屋外有人聽著的樣子。誰個曉得隔壁兩旁住的沒有偵探?倘若被巡捕覺察了卻怎麼辦呢?一條繩把大家如豬一般地拴去,可以使一切的計劃完全失敗,這,這萬萬是不可以的啊!是的,大家應當小心點!
人數是到齊了。靠著牆,坐在地板上的一個胡子小老頭站起來了——他身著學生裝,披一件舊大氅,中等的身材,看起來是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其實他還不到三十歲,因為蓄了胡子的原故,加了不少的年紀;他兩目炯炯有光,一望而知道他是一個很勇敢的人。他從大氅袋中掏出了一張小紙條,首先向大眾鄭重地說道:
“同誌們!今天的緊急會議要討論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北伐軍已到了鬆江了,說不定明天或後天就要到上海的,究竟我們的黨和全上海的工人現在應當做什麼?我們還是坐著不動,靜等著北伐軍來呢,還是預備響應北伐軍呢?上海的工人受沈船舫李普璋的壓迫,可以算是到了極點了!當此北伐軍快要來到的時候,我們應當有所動作,好教帝國主義的走狗沈船舫李普璋快些滾蛋。今天請諸位同誌好好地發表意見,因為這件事情是很重大的事情,不可兒戲。
“史兆炎同誌還有詳細的報告,現在請史兆炎同誌報告。”
主席說了這些話,略挪了兩步,好教坐在他旁邊的史兆炎立起來。這是一位麵色黃白的,二十幾歲的青年,他頭戴著鴨嘴的便帽,身穿著一件藍布的棉袍,立起身來,右手將帽子取下,正欲發言時,忽然腰彎起來,很厲害地咳嗽了幾聲。等到咳嗽停住了,他直起身子時,兩眼已流了淚水。他鎮定了一下,遂低微地向大家說道:
“諸位同誌們!剛才林鶴生同誌已經把今天緊急會議的意義說清楚了,諒大家都能夠了解是什麼一回事。上海的市民,尤其是上海的工人群眾,沒有一刻不希望北伐軍來。現在北伐軍已到了鬆江了,我們是應當歡喜的。不過工人的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情,倘若工人自己不動手,自己不努力,此外什麼人都是靠不住的。北伐軍固然比什麼直魯軍,什麼討賊聯軍好得許多倍,但是我們工人絕對不可僅抱著依賴的觀念,以為北伐軍是萬能的東西!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史兆炎於是有條有理地解釋上海各社會階層的關係及工人階級的使命。他說,上海的中小資產階級雖然不能說一點兒革命性都沒有,但是他們無組織,他們是怯懦的,上海的工人應當起來為國民革命的領導者。他說,國民黨的農工政策時有右傾的危險,我們應當督促上海市民組織市政府,實現革命的民主政治。他說,我們應當響應北伐軍,我們應當向軍閥和帝國主義,並向北伐軍表示一表示上海工人的力量。他的結論是:
“諸位同誌們!我們應當響應北伐軍!我們應當宣布總同盟大罷工,我們應當積極預備武裝暴動!這是上海工人所不能避免的一條路!……”
奇怪的很!史兆炎當說話的時候,沒曾咳嗽一聲,可是說話剛一停止,便連聲咳嗽起來。他又彎著腰向地板坐下了。大家聽了他的報告之後,臉上都表現出同意的神情。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會議室裏寂靜了兩分鍾。這時窗外忽然沙沙地雨下大起來,天氣更黑沈下去,於是不得不將電燈扭亮。在不明的電燈光底下,會議室內的景象似覺稍變了異樣。
“史兆炎同誌的報告已經完了;你們有什麼意見,請放簡單些,快快發表出來!”
主席剛說完了這兩句話,忽然坐在右邊角上的一個穿著工人裝模樣的站將起來——大家向他一看,原來是S紗廠的支部書記李金貴。李金貴在自己很黑的麵色上,表現出很興奮的神情。他說道:
“剛才史兆炎同誌的意見,我以為完全是對的!我老早就忍不住了!我老早想到:我們工人天天受這樣的壓迫,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不如拚死了還快活些!我老早就提議說,我們要暴動一下才好,無奈大家都不以為然。我們廠裏的工友們是很革命的,隻要總工會下一個命令,我包管即時就動起來。我們這一次非幹它一下子不可!”
李金貴的話簡直如鐵一般地爽硬。在他的簡單的樸直的語句中,隱含著無限的真理,悲憤,勇敢,熱情……大家的情緒都為之鼓動而興奮起來了。每一個人都明白了:是的,現在是時機到了!我們現在不動作還等待何時?真的,象這樣的消沈下去,真是不如拚他一個死活!況且沈船舫李普璋已經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候,就是再掙紮也沒大花樣出來。幹!幹!幹!我們將他們送到老家去……現在不幹,還等待何時呢?全上海的工人都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