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當當……叮當當當……當……”
電話!
章奇先生的幻想被電鈴所打破了。他懶洋洋地欠起身來,慢慢地走到電話廂子旁邊,口裏嘰咕了一句:“現在是誰個打電話給我呢?時候還這樣地早……”
\\\"hello!hello!\\\"
“你是誰呀?”電話中的人說。
“我是霞飛路,章宅……”
“啊啊,你是季全嗎?我是屈真……”
“啊啊,你有什麼事情?”
“今天全上海大罷工,你曉得嗎?”
“怎麼?全上海大罷工!我今天沒出門,不曉得……”
“這次大罷工又是C.P.的人搗的鬼,我們不可不想一對付的方法,頂好教李普璋大大地屠殺一下,給他們一個厲害……這正是我們報複的機會……”
“啊啊,是的,這正是我們報複的機會!……恢生,海清他們呢?”
“他們正在V路議論這個事情呢。你頂好到龍華防守司令部去一趟!”
“…………”
“…………”
章奇先生喜形於色了。黃瘦的麵龐頓時泛起了紅暈,微微地冷笑兩聲。他鄭重地把狐皮袍子拍一拍,整一整衣冠,對著穿衣鏡子望了一下。遂即喊道:
“貴生!”
“就來了,老爺!”
“把汽車預備好!”
大屠殺開始了!
散傳單的工人和學生散布了滿馬路。
大刀隊荷著明晃晃的大刀,來往梭巡於各馬路,遇著散傳單,看傳單,或有嫌疑者,即時格殺勿論;於是無辜的紅血濺滿了南市,濺滿了閘北,濺滿了浦東,濺滿了小沙渡……有的被槍斃了之後,一顆無辜的頭還高懸在電杆上;有的好好地走著路,莫名其妙地就吃一刀,一顆人頭落地;有的持著傳單還未看完,就噗嗤一刀,命喪黃泉。即如在民國路開鋪子的一個小商人罷,因為到斜橋有事,路經老西門,有一個學生遞給他一張傳單,他遂拿著一看——他哪裏知道看傳單也是犯法的事呢?他更哪裏知道看傳單是要被殺頭的呢?他當時想道:啊!學生又散傳單了,工人又罷工了,到底又因為什麼事呢?且看一看傳單上說些什麼!他於是將傳單拿到手裏打開念道:
“全上海的市民們!
“我們受軍閥的壓迫,受帝國主義的虐待,已經夠了!我們現在應當起來了!我們應當起來組織市政府!我們應當起來響應北伐軍!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軍閥的黑暗政治!
“打倒一切反動派!
“…………”
這位小商人剛看到此地,不防大刀隊來了。看傳單?亂黨!捉住!殺頭!於是他的身首異處了;頭滾到水溝裏,而屍身橫躺在電車的軌道上。
還有更莫名其妙,更殘酷的事呢:
小東門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阿毛,平素見著散傳單,就樂起來了:又散傳單了!快搶!多搶一些來家包東西!“先生!你多給我一張罷!先生!我也要一張!先生!……”張著一張小口,跟著散傳單的人的後邊亂叫。他不認識字,並不明白散傳單有什麼意義,他隻曉得搶傳單好玩,啊,多多地搶一些……
阿毛這一次又高興起來了,他又跟著散傳單的人的後邊亂跑,張著一張小口亂叫:“先生給我一張傳單罷!先生!我要……”果然!果然阿毛又搶了一些傳單拿在手裏玩弄。忽然大刀隊從街那邊來了——阿毛看著他們荷著明晃晃的大刀,似乎有點好白相,於是就立著看他們一排一排地來到。阿毛正在立著癡望他們,忽然跑過來一個手持大刀的兵士,一把把他的小頭按著,口中罵道:
“你這小革命羔子!你也散傳單嗎?我把你送到娘懷裏吃奶去!”
可憐阿毛嚇得還未哭出聲的時候,一顆小頭早已落在地下了!
不錯,革命黨人真該殺!演講的學生該殺!散傳單的工人該殺!但是這看傳單的小商人?這天真爛漫世事不知的小阿毛?……啊啊!殺了幾個人又算什麼呢?在防守司令的眼中,在野蠻如野獸般的兵士的眼中,甚至於在自命為孫中山先生的信徒章奇先生的眼中,這種屠殺是應該的,不如此不足以寒革命黨人之膽……
當阿毛的母親抱著阿毛小屍痛哭的時候,正是章奇先生初從防守司令部出來,滿懷得意,乘著汽車回府的時候。章奇先生得意,而阿毛的母親哭瞎了眼睛;章奇先生安然坐在汽車裏,而阿毛的母親哭哭啼啼地將阿毛的小屍首縫好,放在一個新木匣裏……
大罷工的第二天,天氣晴起來了。午後的南京路聚滿了群眾,雖然幾個大百貨公司緊閉了鐵柵,頗呈一種蕭條的景象,然而行人反比平素眾多起來。大家都似乎在看熱鬧,又似乎在等待什麼。巡捕都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也似的;印度兵和英國兵成大隊地來往梭巡,那一種驕傲的神情,簡直令人感覺到無限的羞辱。
史兆炎在罷工實現後,幾乎沒有一刻不開會,沒有一刻不在工人集會中做報告;他更比平素黃瘦了。今天午後,他因為赴一個緊急會議,路經南京路,見著英國兵成大隊的在街上行走,於是也就在先施公司門口人叢中停步看了一看。他這時的情緒,真是難以形容出來。他看著無知識的愚蠢的印度兵在英軍官帶領之下,氣昂昂地在街上行走,不禁很鄙棄他們。他們也是英帝國主義的奴隸呀!自己做了奴隸還不算,還幫助自己的仇人壓迫中國人,來向中國人示威,這真是太渾蛋了!……他忽而又發生一種憐憫的心情:可憐的奴隸啊!什麼時候才能覺悟呢?……他想道,倘若他們能掉轉槍頭來攻打自己的敵人,這是多麼好的事啊!可惜他們不覺悟。他想到這裏,似乎左邊有一個人擠他,他掉轉臉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西裝的少年,臉上有幾點麻子——這似乎是一個很熟識的麵孔,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也似的。史兆炎沈吟一想,啊,想著了:原來是法國留學生,原來是那一年在巴黎開留法學生大會時,提議禁止C.P.入會的國家主義者張知主!是的,是的!聽說他現在編輯什麼國家主義周報,聽說他又擔任什麼反赤大同盟的委員……史兆炎將手表一看,啊,時間不早了,我要開會去了,為什麼老立在這兒瞎想呢?管他娘的什麼國家主義不國家主義,反赤不反赤呢!是的,我應當趕快開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