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 / 3)

史兆炎在人叢中消逝了影子。

這時張知主並沒猜到,與他並立著的,就是那年巴黎開留法學生大會時的史兆炎,就是他國家主義者的死對頭。也難怪張知主沒有猜到:事已隔了許多年,雖然張知主還是從前一樣漂亮,臉上的麻子還是如從前一樣存在,雖然張知主的麵貌並未比從前改變,但是史兆炎卻不然了。史兆炎歸國後的這幾年,工作簡直沒有停止過,在工人的集會中,在革命的運動中,不覺得把人弄老相了許多,又加之因積勞所致,得了肺病,幾乎把從前的麵貌一齊改變了。這樣一來,張知主如何能認得與他並立著的史兆炎呢?張知主既不認得了史兆炎,所以當史兆炎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曾注意。

說起來張知主先生,他倒也是一個忙人!自從他從巴黎大學畢了業(?)歸國以來,對於國家主義的運動,真是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了!辦周報哪,組織國家主義團體哪,演說哪,還有想方法打倒C.P.亂造謠言哪……張知主先生的確是一個熱心家!他的朋友如鄭啟,李明皇,左天寶……都自命為中央的健將,等於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之流,的確是有聲有色,令人“敬佩”!而我們的張知主先生自命為什麼呢?張知主先生自己沒有公開地說明過,我們也不便代為比擬,不過有一句話可以說,就是照他的言談判斷起來,他至少也可以比做張之洞!

國家主義的口號雖然是“內除國賊,外抗強權”;但是張知主先生也就如他的朋友一樣,以為要實行國家主義,頂好把口號具體化起來,就是把這兩句口號改為“內除共產,外抗蘇俄”。拿這兩句口號來做國家主義運動,不但可以順利地做去,而且可以得到討赤諸元帥的幫助,可以博得外國人的同情。不錯,的確不錯!好一個便利的口號!

張知主總算是個有羞恥心的人:當他初次領英國人所主辦的反赤大同盟的津貼時,臉上的麻子未免紅了一下。但是他轉而一想,C.P.都能拿俄國的盧布,而我就不能拿英國的金鎊麼?這又怕什麼呢?於是張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當他初次領五省總司令部宣傳部的津貼時,他的臉上的麻子也照樣地紅了一紅:受軍閥的津貼未免有點不對罷?……但是我們的張知主先生是很會自解的;他想道,這比C.P.拿俄國的盧布好得多呢!中國人領中國人的錢,反正是自己人,這又算什麼呢?於是張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

在大罷工發生之後,張知主先生更加忙起來了。C.P.的人又在做怪!又在鼓動工潮!又在利用罷工騙取蘇俄的盧布!……張知主先生確信(也許是假信?不如此,便尋不出反對C.P.的材料!)每一次的工潮都是C.P.所鼓動的,並且C.P.在每一次工潮的結果,都要騙得許多萬許多萬的金盧布。你看他每一次的文章,他每一次所做的傳單,都是說得活龍活現也似的。張知主先生在這一次更為發怒了,更為下了決心了。哼!這一次非設法殺掉許多工人不可!工人真正地渾蛋!你們為什麼甘心被人利用呢?不殺你們幾十個,你們永遠不知道厲害!於是張知主先生投效直魯聯軍反赤宣講隊,擔任組長之職,於是他拚命拿筆寫反赤的傳單,於是他勞苦的不得了……

啊!張知主先生今天也不知以何因緣,擠到與史兆炎並立著一起在先施門口看熱鬧。當史兆炎看著印度兵和英國兵驕傲地在街上示威,而感覺著無限的羞辱的時候,張知主先生卻隻感覺得他們的軍裝整齊,隻驚訝他們的刺刀明亮。史兆炎視他們為中國民眾解放運動的敵人,而張知主先生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當他們為反赤的同誌。是的,他們真是張知主先生的同誌!張知主先生反對C.P.,北伐軍,而他們也反對C.P.,北伐軍;張知主先生想屠殺罷工的工人,幫助討赤的聯帥,而他們也是做如是想,完全與張知主先生取一致的行動。真的,真是很好的同誌!

張知主先生是一個忙人,如史兆炎一樣,不能老立在這兒看熱鬧!事情多的很:還有傳單沒有分配好,還有組員要訓練,還有……真的,張知主先生要快到閘北直魯聯軍宣傳部辦公才是!

張知主先生於是不看熱鬧了,坐著黃包車駛向閘北來。

黃包車剛拖到寶山路鐵路軌道的辰光,忽聽一聲:

“停住!”

“停住?為什麼停住?”

張知主先生坐在車上正在俯著頭想如何做反赤的傳單才有力量,才能打動人,如何向人們宣講反赤的真義……忽然被這一聲“停住”嚇得一大跳。張知主先生未來得及說話的時候,已經被走上來兩個穿灰衣的人按著了,渾身上下一搜,搜出了一卷傳單來。啊!傳單!亂黨!殺頭!可憐兩位穿灰衣的人不容張知主先生分辯,即胡亂地把他拖下車來,拖到路軌的旁邊,手槍一舉,啪地一聲送了命!搜出來的傳單本來是張知主先生所親手做的,無奈兵大爺不識得字,就此糊裏糊塗把他槍斃了。張知主先生做夢也沒有做得到!張知主先生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唉!真是冤哉!冤哉!

持傳單看的小商人死得冤枉,搶傳單包東西的十一歲小孩子阿毛死得冤枉,但是熱心反赤的張知主先生死得更冤枉!在這一次運動中死了許多學生,工人——這是應該死的,誰個教他們要罷工?要散傳單?要反對什麼軍閥和帝國主義?

但是熱心反赤的張知主先生無辜地被槍斃了,這卻為著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