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3)

昨夜的暴動算是失敗了。

林鶴生腿上中了一槍,現在躺在床上。床上鋪著的一條白毯子濺滿了殷紅的血痕,一點一點地就如桃花也似的。他的手上的血痕已經緊緊地幹凝住了,沒有工夫把它洗去。傷處並不很重,林鶴生這時雖然躺在床上不能動,雖然感覺到傷處痛得難受,但他並不因此而發生一點傷感的心理。他睜著兩隻失望的眼睛向著天花板望,口裏繼續地發出悲憤的哼聲。他悲憤的不是自己腿上受了傷,不是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而是悲憤昨夜的事情沒有組織好,致不能達到成功的目的;而是悲憤魯正平同誌做事粗莽,因為他一個人誤了大事。

計劃本來是預定好的:海軍C艦先向龍華放炮;浦東碼頭預備好三百工人在一隻小輪上等著,聞著炮聲之後,即駛往C艦取槍械,槍械取了之後,即攻向岸上來;西門徐家彙一帶埋伏起來響應。但是當海軍發難的時候,接連放了十幾炮,而一等浦東的三百人也不來,再等也不見到,如此海軍的同誌慌起來了。不好了!出了什麼亂子!計劃是不能實現了!沒有辦法!逃跑!……於是整個的計劃完全失敗。這當然都是魯正平的不是!他擔任了領帶這三百人的工作,而臨時都不能依著計劃進行。等他最後集合了六七十人的時候,而海軍同誌無奈何早已逃跑了。

“唉!這都是魯正平的不是!這都是他一個人把事情弄糟了!哼!……”林鶴生越想越生氣,真是氣得要哭起來。他恨不得即時把魯正平打死才能如意。倘若林鶴生腿上的傷是魯正平無意中所打的,或是魯正平罵他幾句,或是魯正平僅僅對於他一個人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那麼林鶴生都可以原諒他;但是這貽誤大事!但是這破壞革命!……這個過錯太大了,林鶴生無論如何不能饒恕他。林鶴生想道,倘若魯正平能夠臨時把那三百人預備好,倘若他能夠依著計劃進行,倘若他不粗心,那昨夜的暴動一定可以成功;倘若成功了,那今天是什麼一種景象呢?啊!那該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但是他一個人把大事弄糟了!真是渾蛋已極!可恨!……

林鶴生轉而一想,這還是我自己的不是!我為什麼要信任他?我為什麼要提議他去擔任這個工作?我為什麼沒有看出他不是一個能做事的人?唉!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我自己渾蛋!想起來,這倒是我林鶴生把事情弄糟了!這次暴動算我與史兆炎同誌主張最激烈了。總罷工的命令是我親手下的,但是現在,現在這倒怎麼辦呢?幾十萬罷工的工人,男女同誌犧牲了許多,而結果一點兒也沒有。李普璋還是安安穩穩地坐著,帝國主義者將要在旁邊訾笑。唉!這倒怎麼辦呢?複工?這樣隨便地就複工?一點兒結果都沒有就複工?……唉!總都是我渾蛋!我應當自請處分!這總工會的事情我也不能再幹了,我沒有本事,我是一個渾蛋,我貽誤了大事……林鶴生想著想著,不禁受了良心的責備,臉羞得紅起來了。

“你現在怎麼樣了?”

林鶴生想得入迷,沒有注意到什麼的時候,史兆炎走到他的床跟前來。他聽了這一問,不禁驚得一跳,看看是史兆炎立在他的床跟前,便回答道:

“沒有什麼,傷處並不重。”

“痛得很罷?”

“痛不痛倒不大要緊。我覺著我現在的心痛。你想想我們這一次不是完全失敗了嗎?我們倒怎麼辦呢?我是渾蛋!都是我的不是!……”

“鶴生!你這才是胡說呢,”史兆炎向床沿坐下,拉著林鶴生的左手這樣說,“為什麼都是你一個人的不是呢?我呢?天下的事情有成功就有失敗。事情未成功時,我們要它成功;既然失敗了,我們就要找一個失敗後的辦法。灰心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都自稱為波爾雪委克,波爾雪委克的做事是不應當灰心的。你這樣失敗了一下,就灰起心來,還象一個波爾雪委克嗎?”

“依你的意思,我們到底怎麼辦呢?”

“怎麼辦?還有別的辦法嗎?隻有複工!”

“複工?這樣隨便地就複工麼?有什麼麵目?”鶴生很驚異地問,似乎要欠身坐起來的樣子。史兆炎很安靜地回答他道:

“所謂複工並不是就停止進行的意思。我們一方麵勸工友們複工,一方麵我們再繼續第二次的武裝暴動。我們要預備好,我們要等時機,這一次所以沒成功,也是因為沒有組織好的緣故。我即刻就召集緊急會議,討論複工的辦法。你安心養你的病罷!你要不要進醫院?進醫院去養比較好些罷?”史兆炎立起身來要走了。林鶴生向他搖頭說道:

“不要緊,不用進醫院,過幾天就會好了。你又要代我多做一點事情了。唉!你的病,我真不放心!……”

“革命是需要這樣的,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舊的開會的地方被法巡捕房會同中國警察廳封閉了。今天的會議室雖然如舊的會議室一般的狹小,但是已經不是舊的地方了。革命黨人開會的地方,不瞞你們說,幾乎一日之間要變更許多次!上海雖然這樣大,房子雖然這樣多,但是什麼地方是革命黨人經常集會的處所?沒有!中國的警察,外國的巡捕,耳尖眼快的包打聽,他們簡直都不給革命黨人能夠安安穩穩地住在一個地方,何況是經常會議室?是的,在這些天之內,戒嚴戒得特別凶,革命黨人的行動更要特別地秘密,開會的地方當然更要時常換才對。

會場的景象還是如五日前在W裏S號的前樓上一樣。人數是這般地多,而地方是這般地狹小!不過這次與會的人中,有幾個是前次沒有到會的,而前次到會的人中,如今卻缺少了幾個。哪一個是前次說話最激烈的李金貴?哪一個是前次與華月娟一塊坐在床上的邢翠英?哪一個是前次當主席的,一個貌似老頭兒的林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