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數到齊了,我們現在就正式宣布開會。”史兆炎從地板上立起來,手裏拿著一張議事日程,向大家宣布開會道,“在未討論正的問題之先,我請大家立起來靜默三分鍾,追悼這一次死難的同誌!”史兆炎說完這幾句話,臉上呈現出極悲哀極嚴肅的表情。眾人即時都立起來,低著頭,弄得全室內充滿了淒慘寂默的空氣。心軟的華月娟這時憶起李金貴和邢翠英來,不禁哽咽地哭起來了。
“好,大家坐下罷!”史兆炎看了表向大家宣布三分鍾滿了,大家又重新默默地坐下。“這次最可痛心的,是死了我們兩位最忠實,最有力量的同誌——李金貴同誌和邢翠英同誌。我們失了這兩位好的同誌,這當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損失;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隻有繼續他們的工作,踏著他們所走過的血路,努力將我們敵人打倒!……”
唉!討厭!史兆炎說到此處又咳嗽起來了。他的黃白色的麵龐,又咳嗽得泛起了紅暈。這時坐在他旁邊的華月娟兩隻眼睛隻看著他那咳嗽得可憐的情形,她的一顆心真是難受極了。她真願意代替他說話;但是她想道,我怎能代替他說話呢?他的言論可以使一切聽的同誌都佩服,但是我?……唉!可惜我沒有他那演說的才能!如果我能夠代他的勞啊,我無論什麼都願意做;但是不能!唉!你看他咳嗽的樣子多麼可憐啊!我的一顆心都被他咳嗽得痛了。但是等到咳嗽稍微停止了,他還是繼續地極力說將下去。
他解釋這次暴動所以失敗的原因。他說,這次暴動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們從此可以得到經驗,如有些同誌遇事慌張,手足無措;有些同誌拿著手槍不會放;有些同誌平素不注意實際的武裝運動,而現在卻覺悟有組織的武裝運動之必要了。他說,失敗乃成功之母,千萬別要因一時的失敗而就灰了心。他說,我們現在隻得複工……
“怎麼?複工?一點兒結果都沒有,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複工?”忽然一個年青的工人起來反對史兆炎的主張。史兆炎向他看了一看,遂和藹地向他說道:
“請你坐下,別要著急,聽我說。所謂複工並不是說工一複了,什麼事情都就算完了。不,我們還是要繼續地幹下去。不過現在北伐軍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到上海來,我們究竟是很孤立的,不如等待時機,一方麵複工,一方麵仍積極預備下去。我請大家千萬別要以為我們現在就這樣複工了,似乎於麵子過不過去。同誌們!我們千萬要量時度勢,切不可任著感情幹下去!我們寧可暫時忍一忍,以預備將來,絕對不可為著麵子問題,就不論死活硬幹下去!……”
當前次史兆炎向大家提議總同盟大罷工時,沒有什麼人反對他的意見,可是現在他提出複工的意見來,卻有許多同誌不讚成了。真的,麵子要緊;這樣不明不白地複了工,豈不是很難為情嗎?我們的臉往什麼地方送呢?被捕的同誌又怎麼辦呢?不,絕對地不可以複工!麵子要緊哪!……有幾個工人代表表示無論如何,不願意複工。史兆炎這時真是著起急來了:看現在的形勢非複工不可,非複工不可以結束,而他們不願意複工,這倒怎麼辦呢?……史兆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樣一解釋,那樣一解釋之後,才把主張不複工的同誌說妥,表示不再反對了。
“那麼就決定明天上午十時一律複工。”史兆炎說到此地,正欲往下說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工人同誌立起來說道:
“我對於複工不複工沒有什麼大意見,我以為複工也可以,可是我要向區委員會要求一件事,就是我們工人受工賊和包打聽的害太多了,區委員會要允許我們殺死幾個才是。”
“啊啊,黃阿榮同誌說的對,我們一律讚成!”有幾個工人表示與提議的黃阿榮同意。史兆炎這時又咳嗽起來了,隻點頭向大家表示同意,等到稍微安靜一下,遂斷續地向大家說道:
“關於這件事……要……組織一個……一個特別委員會……”
華月娟立起來很低微地向史兆炎問道:
“我們可以散會了嗎?”
史兆炎點一點頭,表示可以散會的意思。華月娟這時真是不願意會議再延長下去了,因為她看著史兆炎的樣子,實在沒有再多說話的可能了。
史兆炎現在真是應當休息了!這幾天他簡直一天忙到晚,簡直有時整夜不睡覺。就是一個平常身體強健的人,也要勞苦出病來了,何況史兆炎是一個身體衰弱的人?是一個有肺病的人?但是史兆炎幾乎不知道休息是什麼一回事,還是跑到這個工會去演講,跑到那個工會去報告;一方麵向群眾解釋這一次運動失敗的原因,一方麵使群眾明了複工的意義。史兆炎的身體真是經不得這種勞苦了,他自己又何嚐不感覺到這個?但是革命是需要這樣的,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史兆炎這個人似乎是專為著革命生的,你教他休息一下不工作,那簡直如勸他不吃飯一樣,他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
史兆炎的身體究竟不是鐵打的。縱使史兆炎的心是如何地熱烈,是如何地想盡量工作,但是病魔是不允許他的。史兆炎的肺病是很重的了,哪能這樣地支持下去呢?
果然史兆炎咯血的病又發了!史兆炎又躺在床上不能動了!
昨天晚上他從紗廠工會演說了回來的時候,已經覺得不對了,渾身發燒起來,一點飯也吃不下去,無論如何再也支持不住了,隻得勉強解了衣向床上躺下。他幾乎咳嗽了一夜,燒了一夜,今天早晨才略微好一點,才昏昏地睡去。月娟這兩天一顆心完全係在他的身上,她早想勸他暫且找一個同誌代理,好休息一下,免得把病弄得太壞了;但是她知道他的脾氣,不好意思勸他,又不敢勸他。月娟隻是暗暗地為史兆炎擔心。月娟對於史兆炎的愛情,可以說到了極高的一度,但從沒向他表示過。這也是因為沒有表示的機會,平素兩人見麵時,談論的都是關於黨的事,哪有閑工夫談到愛情身上來呢?月娟是一個忙人,史兆炎也是一個忙人,工作都忙不了,真的,哪還談到什麼愛情的事呢?但是月娟實在是愛史兆炎,月娟實在暗暗地把史兆炎當成自己唯一的愛人。至於史兆炎呢,史兆炎也常常想道,啊,好一個可愛的姑娘!這般地勇敢,這般地忠實,這般地溫和!啊,好一個可愛的姑娘!……可是史兆炎對於工作雖勇敢,而對於表示愛情一層,卻未免有點怯懦了。他何嚐不想找一個機會向月娟說道:“月娟!我愛你。”可是他每一想到月娟的身上,不覺地臉紅起來,又勉強轉想道,現在是努力工作的時候,而不是講什麼戀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