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華今天清早就到浦東開會去了。直夫的病現在略微好一點,所以她能暫時地離開他。直夫的病固然要緊,而對於秋華這黨的工作也不便長此放鬆下去。秋華很願意時時刻刻在直夫的身邊照護他,但她要在同誌麵前表示自己的獨立性來:你看,我秋華不僅是做一個賢妻就了事的女子,我是一個有獨立性的,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但是雖然如此,秋華愛直夫的情意並不因之稍減。
秋華今天可說是開了一天的會。等到開完了會之後,她乘著電車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的光景了。她今天的心境非常愉快:第一,她今天做了許多事情;第二,她感覺到女工群眾的情緒非常的好,雖然在暴動失敗之後,她們還是維持著革命的精神,絲毫沒有什麼怨悔或失望的表現。她想道,啊啊,上海的女工真是了不得啊!革命的上海女工!可愛的上海女工!也許上海的女工在革命的過程中比男工還有作用呢。……真的,她常常以此自誇。第一,她自己是一個女子;第二,她做的是女工的工作。女工有這樣的革命,她哪能不有點自誇的心理呢?
秋華有愛笑的脾氣。當她一樂起來了,或有了什麼得意的事情,無論有人無人在麵前,她總是如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樣,任著性子笑去。當她幻想到一件什麼得意或有趣的事情而莞然微笑的時候,兩隻細眼迷迷的,兩個笑窩深深的,她簡直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今天她坐在電車上回憶起日間開會的情形,不禁自己又微笑起來。她卻忘記了她坐在電車上,她卻沒料到她的這種有趣的微笑的神情可以引得起許多同車人的注意。一些同車的人看著秋華坐在那車角上,兩眼向窗外望著,無原無故地在那裏一個人微笑,不禁都很驚奇地把眼光向她射著。她微笑著微笑著,忽然感覺到大家都向她一個人望著,不禁臉一紅,有點難為情起來。她微微有點嗔怒了,她討厭同車人有點多事。
電車到了銘德裏口,秋華下了車,走向法國公園裏來。她在池邊找一個凳子坐下,四周略看一眼之後,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這時微風徐徐地吹著,夕陽射在水麵上泛出金黃色的波紋;來往隻有幾個遊人,園內甚為寂靜。楊柳的芽正在發黃,死去的枯草又呈現出青色來——秋華此刻忽然感覺到春意了。秋華近來一天忙到晚,很有許久的時候沒有到公園裏來了。今天忽然與含有將要怒發的春意的自然界接近一下,不覺愉快舒暢已極,似乎無限繁重的疲倦都消逝了。她此刻想到,倘若能天天抽點工夫到此地來散一散步,坐一坐,那是多麼舒暢的事情啊!可惜我不能夠!……秋華平素很想同直夫抽點工夫來到公園內散散步,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公園內的遊人多,倘若無意中與反動派遇見了,那倒如何是好呢?直夫是被一般反動派所目為最可惡的一個人。直夫應當防備反動派的謀害,因此,他與這美麗的自然界接近的權利,幾乎無形中都被剝奪了。倘若直夫能夠時常到這兒來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那麼或者他的病也許會早些好的,但是他不可能……秋華想到此處,忽然自言自語地說道,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怎樣了,我應當快點回去看一看。是的,我不應當在此多坐了!
於是秋華就急忙地出了公園走回家來。
在路中,秋華想道,也許他現在在床上躺著,也許在看小說,大約不至於在做文章罷。他已屢次向我說,他要聽醫生的話,好好地靜養了。是的,他這一次對於他自己的病有點害怕了,有點經心了。他大約不至於再胡鬧了。唉!他的病已經很厲害了,倘若再不好好地靜養下去,那倒怎麼辦呢?……不料秋華走到家裏,剛一進臥室的時候,即看見直夫伏著桌子上提筆寫東西,再進上前看看,啊,原來他老先生又在做文章!秋華這時真是有點生氣了。她向桌子旁邊的椅子坐下,氣鼓鼓地向著直夫說道:
“你也太胡鬧了!你又不是一個不知事的小孩子!病還沒有好一點,你又這樣……唉!這怎能令人不生氣呢?你記不記得醫生向你怎麼樣說的?”
直夫將筆一擱,抬頭向著秋華笑道:
“你為什麼又這樣地生氣呢?好了,好了,我這一篇文章現在也恰巧寫完了。就是寫這一篇文章,我明天絕對不再寫了。啊,你今天大約很疲倦了罷?來,來,我的秋華,來給我kiss一下!千萬別要生氣!”
直夫說著說著,就用手來拉秋華。秋華見他這樣,真是氣又不是,笑又不是,無奈何隻得走到他的身邊,用手撫摩著他的頭發,帶笑帶氣地問道:
“是一篇什麼文章,一定要這樣不顧死活地來寫呢?”
“這一篇文章真要緊,”直夫將秋華的腰抱著,很溫柔地說道:“簡直關係中國革命的前途!這是我對於這一次暴動經過的批評。你曉得不曉得?這次暴動所以失敗,簡直因為我們的黨自己沒有預備好,而不是因為工人沒有武裝的訓練。上海的工人簡直到了可以取得政權的時期,而事前我們負責任的同誌,尤其是魯德甫沒有了解這一層。明天聯席會議上,我們一定要好好地討論一下。……”
“你現在有病,你讓他們去問罷!等病好了再說。”
“我現在沒有病了。我是一個怪人,工作一來,我的病就沒有了。”
“胡說!”
“我的秋華!你知道我是一個怪人麼?我的病是不會令我死的。我在俄文學院讀書的時候,有一次我簡直病得要死了,人家都說我不行了,但是沒有死。我在莫斯科讀書的時候,有一次病得不能起床,血吐了幾大碗,一些朋友都說我活不成了,但是又熬過去了。我已經病了五六年,病態總是這個樣子。我有時想想,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我能帶著病日夜做文章不休息。我的秋華!你看我是不是一個怪人呢?”